第一天
金和我迎接其他人蹚著水登陸。所有人都毫髮無傷地上了岸。我們以男生的方式互相推搡著,罵罵咧咧,因為我們找不到詞語來形容此刻的美好。然後我們扛著設備來到樹林邊,或者說是叢林邊。阿汶是這麼叫的,暫定就這麼叫,可以在裡面躲太陽,或者避雨,如果下雨的話。我們把快艇遠遠地拽上岸,再把它牢牢地拴在一棵棕櫚樹上。貨船鳴笛兩聲作為告別,然後就慢慢消失了。現在只剩下我們了。我們為眼前的景色著了迷。這座島,美極了,沙灘大約有20米寬,沙子夾雜著珊瑚碎片,朝不斷在藍色和綠色之間變換的潟湖傾斜著,湖面和湖底散布著珊瑚群。離沙灘幾百米處就是珊瑚礁。我們可以看見海浪拍打著珊瑚礁的邊緣高高地躍入天際。傳到我們耳際微弱的潺潺水聲就像遠處掛著瀑布一樣。我們背後就是樹林,或者說是叢林。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樣才能算作叢林,反正就是有很多樹—椰子樹和其他樹種。地上躺著一大堆椰子,有些還抽了芽,運氣好的話會長成新的椰子樹。遍地都是棕色的棕櫚葉。不久之前,這兒肯定遭遇過風暴。
米一和圖安—我們的棕色朋友,在幾棵樹之間支起了一塊苫布,然後在下面搭了個小帳篷。他們邀請我們把帳篷搭在他們旁邊,但想到我們要緊挨著他們就有些不安,我們轉了一小圈,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地方。我們一邊閑聊著觀察落潮,一邊沿著沙灘朝東走。潟湖裡擠滿了魚。我們看到有些魚緊貼著岸邊。大群綠松色閃閃發光的魚可能會自相捕食。我懂什麼,有機會我們也想吃。水邊的珊瑚上有什麼東西一直在爬來爬去。螃蟹還是龍蝦什麼的,我們經過的時候就躲起來。它們不喜歡我們這些人類,我是這麼覺得的。要是我們是螃蟹的話,它們會很高興。最後沙灘打了個彎,變窄了。石子消失了,沙變得更細。我們到了正對著另一座島的一邊。這邊很寧靜。珊瑚礁那邊的潺潺水聲消失了。這裡也沒有風,熱浪滾滾,我們幾欲暈倒。沙地里,我們看到許多大洞,估計是那些椰子蟹挖的。我們討論了一下在這裡安營的可能性,雖然不是全部,但也是大多數人反對。這樣的話我們必須扛著裝備走好幾千米,感覺會很麻煩,而且離椰子蟹那麼近,幾乎是直接在它們頭頂安營也不是那麼帶勁兒的事。椰子蟹怎麼說也是一種我們完全不了解的生物。天知道經過多年的進化和變異,它們偷偷練就了什麼樣的恐怖特質。我猜想肯定老奸巨猾。最好不要碰運氣,讓它們自得其樂去,別摻和。
回程路上,我們看到了第一條鰩魚。兩條,它們肩並肩在沙灘邊游著,黑背脊、白肚皮。場景不無霸氣。我們指指點點,讚嘆不已。阿汶想往它們身上扔石頭,但我,作為大哥和隊長,阻止了他。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是一條我希望弟弟可以傳承的訓誡。我脫下拖鞋,蹚進潟湖。水熱得令人難以置信,應該是涼不下來的。
毋庸置疑,我們身處一座太平洋島嶼。
我們在馬努埃島上。
帳篷支了起來。大帳篷,很現代,透氣的薩米設計,緊挨著米一和圖安的帳篷。水到渠成,好像很周全的樣子。就是這兒,朝森林深處200米的地方,有水。我們得靠近水源。
水是雨水,來自一口井,井由一個破舊老屋中的屋頂排水溝系統灌滿。這座老屋曾經是椰子核工廠。我們得知一個丹麥大個子幾十年前租用過這座島。他和他的手下晒乾椰子核,就是椰子中白色的營養豐富的核心部分,然後用它們榨油。當美國人以一種很不友好的方式騙大家都去買玉米油之後需求就消失了。於是馬努埃島上的椰子核生意就走到了頭,但房子還在。那時候少說也住過10~15人。他們還建了網球場,現在快要被植被吞沒了。現在使用這座房子的是艾圖塔基島上的漁民,時不時過來轉一圈住上幾周。如果我們信得過房子里一面牆上的記錄,他們已經四五年沒有來了。我們是四五年來涉足的第一批人類。當然如果我們是有史以來第一批人類的話會更有說服力、更牛掰,或者起碼是現代文明以來,但事實並非如此。有人在我們之前來過這裡,但應該沒有科學作家來過。噢,等著我們的任務艱巨。這一切都需要做成圖表加以理解。記錄、分析、假設,得花時間。但首先我們得建造。終於要建造了,我們在房子里找了幾條長凳、一張桌子和幾塊木板,把它們扛回營地。我們在營地里敲出一塊廚房操作台和一些架子,做了一個愜意的小廚房,並造了一個巧妙的飲水系統。我們安靜專註地工作。任務幾乎是自動分配的,我沒有看到任何逃避責任的跡象。雲浮確實大聲嘮叨個沒完,說格溫妮絲·帕特洛怎麼在荒島上造小木屋的,但我們都沒在意。她一個弱不禁風的電影明星,懂什麼自然和生存?估計一竅不通。我很難想像她跟我們是同一塊材料。
幾小時之內,我們就建成了一座小小的設施。我們很滿意。夠用了。建造可以比作雙手空空地在沙漠里行走許多天後突然喝到了水;關鍵是放鬆,在謹慎地滿口喝之前先濕潤一下舌頭和喉嚨,不然的話身體會有不良反應。我們在電影里一次又一次地見過。同樣道理,很少或從來沒有建造經驗的人,一上手不能太誇張。關鍵是謹慎開始。
我讓小伙們解散。今天剩下的時間,他們可以自由安排,研究工作就等明天吧。
我們用不同的方式利用了一下突如其來的自由時間。阿汶和馬丁支起了各自的搖床躺了進去。阿汶一開始看上去像是下決心看書的樣子,但後來放棄了,呼呼大睡起來。雲浮和埃格爾遊了個泳。他們戴著太陽帽,穿著特殊的游泳T恤,躺在岸邊互相扔著海參。魯爾扎了個飛蠅魚釣,而金則坐在海灘邊的一塊石頭上畫起畫來。我自己想給其他人留下一個工作和休閑之間對我來說毫無差別的印象。我希望這種態度可以傳染給其他人。所以我找出了那個顯微鏡,是我10歲的時候在一個兒童讀書俱樂部的招募會上得到的,我一直保存到現在。我把它裝起來,調整鏡面讓它反射陽光,開始研究一片葉子的結構。葉子是從一棵我不知道名字的樹上摘來的,但我知道這很可能是一棵重要的人文植物,是南美人漂洋過海的時候夾在包裡帶來的。樹葉結構中沒有任何線索來推翻它來自南美洲這一假設。反正我是看不出來。太平洋遷徙大拼圖上的一小片就這麼安靜地就位了。
米一和圖安去潟湖用一張大網捕魚,總要有人做這些更瑣碎的事,說不定哪天就該我們捕魚了。總得輪著干,反正理想狀態下是這樣。看起來他們比我們更熟悉原始行業。那樣的話,可能打魚對他們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們捧著滿膀子的鸚哥魚蹚水回來的時候,就該魯爾和我接手了。魯爾以穩健的大廚身手切起魚來,我也儘力而為。研究人員做起日常家務來多少有些笨拙,這個地球人都知道。這人可能有些不切實際,我想像米一和圖安用他們奇怪的語言這麼說我,但這智慧怎麼不去上天下海?
晚上,我們在天穹下吃了一頓無與倫比的晚飯。謝謝你,天父,賜予我們即將入口的食物。保佑食物,保佑我們,皆以耶穌之名。阿門。
祈禱的是米一。我們其他人用怪異的眼神看著米一和圖安在簡短禱告的幾秒鐘內交叉雙手緊閉雙目。我們沒法這麼嚴肅地投入,儘力而為吧,但不是很成功。這當然是件很嚴肅的事。米一和圖安相信上帝,我們必須尊重他們。每一天我們都更了解自己和他人。
晚飯後,我們撿來棕櫚樹的落葉,堆了一大堆。我帶了一塊叫老虎蒂姆火棒的引火物,一大塊可以掰成三十二小塊,是一種固體煤油,便於在風雨中點燃篝火。我們可以點三十二堆老虎蒂姆篝火。這是第一堆。
我把這些篝火與期望聯繫在一起。我把它們當作集結點、某種上課時間,我們可以用來總結當天的研究活動,討論相關主題,提出意見和建議,毫無偽裝,直擊肺腑。我把這些都藏在心裡。如果說出口可能會事與願違,小伙們會變得很拘謹,覺得自己必須語出驚人。我寧可順其自然。
第一堆篝火
「想想再回電影院會怎樣?」金說,「我是說,在這裡待上幾個禮拜,眼前只有大海和陽光,並不是我對在這裡的日子沒有暢想,我很喜歡,也相信會很好,只是突然想到,去看場電影該有多棒。買張票進場看一部我或許都沒怎麼聽說過的電影,並讓它給我驚喜,震撼我。我很期待並嚮往。」
我們其他人思考著金說的話,沉默著。幾枚煙蒂拋向篝火。我開始擔心沒有人接過話茬兒,金就只好一個人坐在那兒空想。但埃格爾開口了,他說他對《古墓麗影》也是同樣的感覺。勞拉·克勞馥躺在家中的光碟機里等著他。她都不知道他在等待。這就是她好的地方。但無論如何他回去的時候,她都會做好準備,準備奔跑穿過陌生的風景,射傷動物,在無底的深潭中游泳,就為了撿個道具。這個遊戲太好玩了。想到這裡,埃格爾不得不搖搖頭。他從勞拉那兒學來的經驗已經在這次旅行中派上了用場,他說。他經常停下來自問:勞拉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做?她有超強的執行力,還很敏銳。條件好,她常做那些正確的決定。我們大家都應該向她學習。最好的地方就是:遊戲進行到哪裡都能存檔。從懸崖上掉下來的中途想存檔,就存一個。最明智的當然是在安全的時候存檔,當你剛剛完成什麼艱巨任務的時候,還可以喘口氣的時候,或許是站在某個頂峰可以俯瞰全景的時候。
馬丁接過話茬兒。「我經常想,電腦遊戲可以存檔是最讓人羨慕的,」他說,「就是存檔贏了遊戲,縮短了生命。」有多少次馬丁不是站在斯杜海崖(1)上瞭望著特隆赫姆峽灣,心想要是能存個盤該多好……那樣就完美了,比如剛剛遇到一個可愛的女孩時。你剛剛遇到她,或許是一兩周前在學生社團的時候。你們還沒開始吵架。你帶她回了兩三次家,她在你家吃了早飯,你們一起去看過電影,或者看了一部不怎麼樣的話劇,你倆都同意它不怎麼樣。提到過你要去見見她的父母,她也要見你的父母,但也不想操之過急。你們一天到晚小親親,生活輕鬆又美好。就在這個時候按一下存檔,把這一段都存了。取個名字放進一個文件夾,這樣你知道還能找回來。因為你知道早晚會出問題。或許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反正是早晚的事。問題是註定要出現的。就跟我們會死一樣板上釘釘。問題也可能是好事,沒錯。但有時候問題會難以逾越。相互誤解,一切都變得糟糕起來。因為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就是這樣,我們不知道。所以每一次我們也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解決最巧妙。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我們到底有什麼感覺。通常我們只有等事情過後才能看清這樣或那樣做是有病。我們會想,就是錯在那兒。知道但是於事無補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因為那一刻已經過去,已經不存在了。你有機會做出些改變,但是你沒有抓住,因為你當時並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要是能回到最後一次存檔的地方,回到問題發生之前,回到你毫無顧忌地眺望著特隆赫姆峽灣的那一刻,幾乎可以一眼望到大海,然後你捲起巧克力包裝紙塞進口袋,穿上滑雪板沿著美妙的新雪坡向下滑,滑向電車、城市和女孩們,還有問題們。想想,這樣的話就太絕妙了。人生就會完全不同。我們可以回到過去,帶著對所犯錯誤的認知。換句話說,我們又回到了原地,有著同樣的機會,但是更明智。我們不需要無限存檔的可能。但我們就這麼說吧,如果一生中可以允許我們存三次盤的話,就夠了。這樣我們就可以隨時暫停生活回到過去,重新再試一遍,但只要三次,完全不需要長生不老什麼的。不用多,三次為止。這個我們必須講清楚,不能作弊。這樣生活就不會那麼無情,但表面上還是會保留足夠的無情元素來滿足清教徒的需求。時間體驗上可能會有些奇怪,但那又怎麼樣呢?反正時間本來就是一種負擔。
馬丁看看我們。「你們怎麼說?」他問。
篝火即將熄滅。雲浮伸出一條胳膊摟住了馬丁的肩膀。
還能說什麼呢?
這就是島上的第一夜。
第二天
我醒來的時候,帳篷里只有阿汶和我,其他人都在半夜裡搬出去了。他們肯定是覺得太熱。他們三三兩兩地躺在沙灘各處,或是在廚房操作台上。埃格爾一晚上都在受蚊子和沙蠅的罪,他沒怎麼睡覺。最嚴重的時刻,他考慮過皈依基督教。他很絕望,並對上帝說:「要是你現在馬上讓蚊子和沙蠅消失,我就立刻信你。」但這並沒有發生。歷史教訓告訴我們這樣考驗上帝很可能招致不愉快的後果。埃格爾本應更聰明一點兒。昆蟲對我並沒有太大影響,其他人的彙報也只是有些零星的叮咬。這場討論將陰魂不散。後來才知道,我將在整個駐留過程中否認沙蠅的存在。埃格爾則堅持認為我是錯的。這裡肯定有某種小昆蟲,小得像黑蠅,但並不是隱形的。這就是矛盾的重點。埃格爾認為它們是隱形的,太小了肉眼看不見。換句話說,他認為我們的勁敵有三個:蚊子、黑蠅和沙蠅。我認為我們說的是兩個:蚊子和黑蠅。對我來說,沙蠅和黑蠅是一樣的。我們從來沒能得出結論,但我們還在努力。結論一定要有。
雲浮建議我們設立一個博彩的職位,我們可以輪流做。我們就把錢押在我們的心理健康上,他說。肯定遲早會有人發瘋,這是預料之內的事。既然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不如就來賭一賭。我們可以來個什麼當日雙倍獎金什麼的。賠率由每天大家的心理健康狀況發展決定。比如,阿汶今天看上去就很穩定,堅如磐石,雷打不動,押他勝算就很低。如果今天有人把錢押在阿汶身上,就要冒輸錢的風險。埃格爾恰恰相反,他受了一晚上的罪,所以如果押他的話賺的概率就會高很多。大家當然也可以調戲他,把他惹毛,這樣到晚上他就會崩潰。博彩員可以免去其他任務,耳朵上夾支筆轉著圈收錢就可以了,雲浮建議。我一咬牙一跺腳,說不行。我們不能搞內部分裂。如果有人瘋了,是他們自己的事,誰都不許靠這個賺錢。我得是多糟糕的隊長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雲浮沒好氣地說這只是個建議。我說那就好,我收到你的建議並表示感謝,但我保留謝絕不良建議的權利。不管怎麼說都是我說了算,雲浮和我之間的氣氛變得很尷尬,但我還是請他不要再動不動就提格溫妮斯·帕特洛。最近幾天里,他不停地提醒我們她是怎麼造小木屋、怎麼覓食、怎麼做這做那、怎麼想的,說實話我都聽煩了。我不希望他把我們野心勃勃的探險跟帕特洛那幾晚做作的露營做比較,那從頭到尾就是《嘉人》預定的毫無危險和目標可言的作秀。
雲浮說他猜想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是對的,他猜測人心理不在話下。
現在我們面臨的又是新的一天。任務需要分配。我們決定每天早上烤麵包,大家輪流烤。接下來還需要汲水、洗碗並保證炊具時刻都能工作。我希望所有的任務都能自動完成,不需要列工作表。大多數人都想列表。既然我是隊長,第一輪我贏了。我們試試看不列表,因為列表讓我想起公共宿舍的日子。並不是我住宿舍的經歷有多糟糕,但這是一場探險,我更希望把我們看作有責任心、遵守紀律的探險家。工作表是失敗的信號,將破壞我們的自主和思考能力。魯爾是第一個烤麵包的,用麵粉、水和油做一個個扁圓形麵糰放在炒鍋里煎。麵包會很好吃,因為我們有很多抹麵包的東西—香蕉和巧克力醬,以及果醬。但就在我們吃第一頓早餐的時候,餐桌上已經蒙上了陰影。雖沒人說出口,但大多數人看上去都在想抹麵包的東西不夠吃。好幾次有人問巧克力醬還剩幾盒,魯爾都耐心回答了。我們每個人都留意到每種麵包醬消耗了多少,再乘上我們在島上估計要待的天數。這看上去不妙。我們試著想像沒有巧克力醬的早晨,畫面頓時失色,太凄慘了。我們非常不理智地開始想,反正我不能比別人少吃巧克力醬,於是麵包醬比想像的消失得更快。這成了一個自證的預言。我在社會學課上學到過,但這是我第一次看著它在眼前發生了。另外還有野外課。野外課在門外等著呢。
早餐後,我把碗洗了,在太平洋里洗的。在這兒,我們什麼都在太平洋里洗。我們就是那樣的人。
阿汶和金挖茅坑。其實我也應該一起挖,但因為大拇指上有傷,我上不了。我都不知道是怎麼受傷的,就是傷了。鮮紅的口子,我不喜歡。阿汶問他能不能要半塊老虎蒂姆引火塊在茅坑下面點把火。《生存之書》上說茅坑底應該鋪點兒草木灰。在分一塊老虎蒂姆這件事上我有些猶豫。我本來的打算是給晚上的大篝火專用的。但做人要大方靈活,況且在茅坑裡撒灰對我們都有好處。我讓他拿了。晚上的篝火用半塊老虎蒂姆點著肯定沒問題。這樣算的話還能多點一堆篝火。篝火是好東西。我選擇把它們作為一團火來看待,其中一部分燒在了茅坑裡。總而言之:不能算兩堆完整的篝火,但肯定比一堆多。
茅坑挖好後,就該游泳了。下水後的前3分鐘很震撼。實際上身體居然隱隱感到一絲清涼。溫度穩定之後,我們在水下也流起了汗。
正當我開始認真考慮如何開展研究工作的時候,熱浪洶湧來襲,我只好作罷。我就地躺下,躺在陰影里,腦子裡除了熱浪必須退之外什麼想法都裝不進。必須退。其他人分散在四周。他們也躺在地上。我們的一切活動都受到了阻礙。幾個小時我都在想,要不要站起來去拿本書,但沒能成行。就是太熱了,真是天公不作美。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們總算進入狀態可以轉轉圈交流交流。埃格爾在潟湖裡蹚出去100米,然後滿意地回來了。一路都是綠的,他說,沒有理由認為水會越來越深。據此推測南美人可以蹚水過來。科學研究就是這麼進行的,埃格爾說。檢驗個100米,然後據此推測之後的1萬米都是同一模式。
馬丁說他注意到我們走路的時候步伐很小,他說這是炎熱的原因。這是觀察得到的結論。他把結論送給我們。我們拿這個結論想幹嗎就幹嗎,他說。
當我們發現我們需要打魚才有晚飯吃的時候,為時已晚。天已經黑了,但幸運的是原先米一和圖安捉來的魚數目可觀。這些傢伙值得信任。
謝謝你,天父,賜予我們即將入口的食物。保佑食物,保佑我們,皆以耶穌之名。這次,小小的禱告一下感覺還情有可原。我們手指都沒動一下就有魚吃,是得表示一下謝意。
我對米一和圖安解釋,我們需要一點兒時間來適應這裡的氣候,只要幾天時間,然後就開展研究工作。他們知道我在說什麼。本來嘛,我們是從一個寒冷的國家來的,皮膚蒼白。是的,他們說。他們說是……的,來特彆強調我們不必尷尬。
第二堆篝火
篝火周圍的氣氛內斂而了無生機。小伙們肯定覺得他們不夠賣力。這種感覺很狡猾,為了不讓它泛濫,我明智地選擇開口說說艾薩克那個藩侯,長著鐵須的硬漢子,還有他的馬。沒有比這更有建設性的話題了,我心想。
這可是漢姆生最著名小說的主人公。書名叫《大地的成長》。我從最基礎開始,為了保證所有人都能跟得上。漢姆生因為這部小說得了諾貝爾獎。它講的是艾薩克在荒地深處白手起家的故事。他給兩頭山羊建了座草屋。他拓荒,開墾。英格爾走來,長著兔唇。鎮上沒人要她,所以她就來了。艾薩克躺下,晚上開始心生淫念,搞了她。第二天英格爾沒走。她再也沒有離開。他們成了一對兒,後來還有了孩子,建起了房子和農場,有了奶牛,後來還有了馬,開墾了更多土地。英格爾懷著第三個孩子的時候,一個薩米人路過,叫奧斯-安德斯,他居然給英格爾看一隻死野兔。沒那麼做事的,給一個懷孕的兔唇女人看野兔?聽說過這種神經病嗎?這幫薩米人……從來不知道他們會整出什麼幺蛾子來。當然壞事了,英格爾生了個兔唇女兒。她把孩子殺了,因為她無法接受女兒像她那樣在羞辱中長大。流言蜚語在鎮上傳開,於是英格爾要遭受懲罰,發配到特隆赫姆。她在那裡待了6年,學了許多在荒原上無人知道的外界知識。她回來的時候帶回一個小女孩,是她進監獄前懷上的。她叫麗奧波爾丁。艾薩克去鎮上接她們。他給拖車搭了座位,這樣英格爾和麗奧波爾丁就可以優雅地坐著。艾薩克幾乎認不出英格爾來。她穿著那麼得體,氣質全變了,身材挺拔。她見了世面,兔唇也修復了。艾薩克害羞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可能有點兒擔心荒原上的生活已經配不上英格爾了。他們走回家,彼此感覺有些陌生。後來麗奧波爾丁在車上睡著了,艾薩克用什麼東西給她蓋上,大概是他的外套,我記不清了。艾薩克和英格爾在石楠叢里坐下休息。天氣很好,離農莊還很遠。對了,農莊剛刷過漆,是那片土地上第一個刷過油漆的農莊。這是艾薩克的財產。他想給英格爾一個驚喜。當他們坐在石楠叢中的時候,忽然沒了話頭。艾薩克找不出話說,相反,他站起來跑去舉馬。他彎下腰鑽到馬肚子下用力一舉,把馬的前腳舉離了地。幹得這麼有力氣。噢,艾薩克可壯了,直接就把馬舉起來了。英格爾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不好說。艾薩克也沉默不語。
但其實答案很簡單。我想我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艾薩克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面對英格爾的美麗與清新,他不安起來。他很想她。現在她在這兒了,難道他就一言不發、不知所措地寧可扮個窩囊廢?他需要證明一下自己很能幹。這本來就是我們人類的本性,我們希望自己被愛。哪怕不善言辭,但總能幹點兒別的。舉個馬感覺像是很自然的退路,誰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要是我現在有匹馬就好了,我們想。艾薩克有匹馬,他就把它舉起來了。得允許他有這樣的反應。這些反應不能拋之腦後。我們這兒大多數都是秉著良心拒服兵役的人,都學過些戰爭和平、調解爭端之類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艾薩克舉馬,這是值得尊敬的事。
我說完以後一片沉默。小小的講座結束了,小伙們端坐在那兒尋思我說這番話的意圖。他們不能幹等我來點撥他們,他們得自己想明白。我自己坐在那兒覺得我的領導才能突飛猛進,我是個人生導師,總是面帶微笑、助一臂之力的開導者,啟發出每個人的極致,並把它逼出來,還讓他們覺得是自發的。
又到了晚上。
埃格爾想睡在水裡,他覺得水裡蚊子少一點兒。我把他勸住了。
第三天
一大清早,我沿著海岸線踱著步,遇到了金。他坐在石頭上捧著個椰子,拍拍它。他說這就像一個大解壓蛋,療效是一樣的。我們出發前很忙,話說已經忙了好幾年。一切過得太快,金已經忙瞎了,他覺得自己的腳還沒落地。這感覺真奇怪。他工作太多,一個任務接一個任務,永無止境。這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急停之後,就像我們來到島上之後,人就開始焦躁。這有點兒像復活節假期,一邊念叨著組織小木屋度假游,一邊買食物和酒,打包,出門還晚了。大包小包裝上雪橇拉上山,已是滿頭大汗,罵罵咧咧。好不容易到了小木屋,天氣又冷,木屋還埋在雪裡。從雪堆里把木屋挖出來,然後鑽進去,打開行李包,給壁爐生火,坐下想想:哎喲……怎麼那麼安靜……是不是得快來個什麼事?
原來金接了個商業藝術的活兒。不是我逼他說的,他自願告訴我的。他顯然需要直抒胸懷放下心理負擔。我以前也見過。不小心掉進廣告圈的藝術家,他們覺得自己很骯髒。他們覺得這是魔鬼的協議,但來錢快。「這是我接觸過的最平庸的行業。」金說。廣告人通常對創造力都有一個歪曲的認識,就好像想像力最佳的用途就是向選定的目標人群推銷產品,也不管是不是必需品。所有的提案,哪怕是最平庸的提案,都有人起立鼓掌。所有不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所有對他們來說新鮮的東西,對他們來說都是天才創舉。他們特別容易滿足。那些人,金說,每次聽到「傳播」這個詞,性器官都會汩汩充血。也不管到底傳播了什麼,只要以所謂創新的方式傳播,就算傳播了。海綿體就這麼充血脹大了。比如不久前奧斯陸的一家公司給金打電話,說他們有個大活兒,一個什麼傳播的活兒,不管什麼意思吧,反正他們需要一些圖。他們找金是因為聽說他風格清新獨特,又能幹。金缺錢,覺得自己別無選擇。他們請他飛到奧斯陸。公司當然非常現代,明亮大氣,所有在那兒工作的人都在20歲到35歲,個個漂亮友好。甜美的年輕女孩蜂擁而至,不斷問金是不是想要小點心。後來來了四五個20來歲的小夥子,帶金去了公司里的一個綠色小休息室。在金的印象里,這些男孩只喜歡索尼PS遊戲機,但他們還是一本正經地聊了三刻鐘傳播,好像是作為開場白。大家都知道這種開場白沒有必要。這麼做只是為了公司給客戶幾千幾千地發賬單做準備。哦,這有幾個小時的工作量,之後他們會這麼對客戶說。這是不可避免的。我們開了幾次會。話說我們還找到了個藝術家,請他從特隆赫姆飛過來,跟他詳細介紹了公司的傳播需求。我們是很認真的。然後他們很隨意地問金畫這些圖要多少錢。積累了幾年經驗之後,金的臉皮已經厚了不少,於是他鼓起勇氣說每幅畫都要收一筆可觀的費用。廣告小伙們互相看了一眼,試圖掩飾他們的竊喜。其中一個裝腔作勢地說沒問題。金感覺他哪怕開兩三倍的價錢他們也不會哼一聲。小伙們大概是想金是個藝術家,他懂什麼,他還以為開了個大價錢呢。我們就讓他這麼以為去吧。這些傢伙生活在虛構的世界裡。他們的價碼比大多數人想像中任何有那麼點兒自尊的人敢開的價都高。他們沒有自知之明。他們認為自己做的事情非常重要。大概大多數年薪幾十萬的人都這麼想。他們玩得轉是因為有人用金錢讓他們相信傳播是少數幾個真命之人才搞得懂的巫術。我們需要他們的幫助才能把我們想賣的東西賣起來。我們需要傳播的幫助,花多少錢都值。
島上解壓蛋夠多、夠平靜。只要平靜下來就別無所求了。平靜的人是市場部的夢魘。這樣的人是無法近身的。他們什麼都不需要。金想做這樣的人,但平靜下來需要時間。他只想坐下來看海,然後快樂地平靜起來。前幾周肯定會有些煩躁和無聊,但他估計自己會快樂起來,慢慢地,堅定地快樂起來。
金和我遊了個泳,然後向營地踱去。太陽升起來了。阿汶烤了麵包。巧克力醬還夠吃。
吃完早飯,熱浪再次把我們淹沒,來勢兇猛。太陽要人命。米一和圖安有一塊多餘的苫布,我們借過來用我們最後一點兒力氣在廚房操作台邊支起來,然後我們就在底下一躺。我躺在那兒傷心起來,因為我們不得不借苫布。我們出發前討論過是不是需要帶一兩塊苫布,但覺得肯定用不上,況且也拿不下。現在所有人都意識到我們失策了。這是我們忌諱的話題。如果我們不儘快適應炎熱,失敗就是既成事實。米一和圖安在潟湖裡捕魚或是收拾營地背後的樹林的時候,時不時會瞥我們一兩眼。他們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跡象表明我們是科學家或是作家,在他們眼裡我們大概只是一群懶鬼。
馬丁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居然看起書來。我問他在看什麼。科幻小說什麼的,他說,舉起封面來給我看。吉布森的《零號公爵》。關於另一個時代,一個不確定的未來。人類是機器,諸如此類。「但到底寫的是什麼呢?」我問。馬丁說如果非要追究的話其實大部分寫的是亂搞和數據。換句話說就是男生看的書,我說。大概可以這麼說吧,馬丁說,但我們就是男生嘛。作為男生,期望都在我們身上。這是我們無法逃避的主題。我們以為我們能逃避,但不行。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亂搞和數據是我們男生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馬丁接受這個結果並為此讀了一本小說。我問小說好不好,但馬丁只是聳聳肩,這很難說,他只是先讀一遍。馬丁不想談論這本書。「換句話說,你覺得無所謂?」我問。基本上就是這樣,馬丁說。
埃格爾問我能不能幫他從桌上拿個打火機,好讓他抽根煙。「你幫我的話,我就擁抱你一下。」他說。我坐在附近,於是站起身把打火機扔給他,然後我就得到了一個擁抱。開始還不錯,但後來埃格爾使上了勁兒,擁抱就突然變得很諷刺。我們男生就是這樣,害怕真情流露,要擁抱另一個男生或是握個手什麼的,我們就得使點勁兒,這樣就不會造成情感上的誤解。我們沒法全心全意地好好擁抱。這就是我們的災難。
接近下午的時候,漸漸升起一點兒霧氣,太陽開始可以讓人忍受起來,我鼓起勇氣在海灘上活動活動,撿些石頭以鑽研的目光審視一番。關於它們的起源,它們什麼都沒告訴我,我把它們扔回潟湖。馬丁也起來走動了。他扯了兩片新鮮的棕櫚葉,坐在那兒把它們編在一起,要編個籃子。他的積極性很讓我高興,心裡默默記下到今天為止,馬丁是大夥中最可能成為本周之星的員工。金坐在那兒抽雪茄,看上去很像電影《九條命》中的傑克·菲耶爾斯塔,就是那種見證了鮮活危險人生的凌亂戰地髮型。老照片里干體力活兒的人中常見這種髮型。他們平時都把頭髮梳得油光鋥亮,而一旦出現突發情況,精疲力竭或承受重大壓力、死神逼近的時候,頭髮就會向前披下凌亂起來。同時他們最好還留了那麼點兒胡茬兒。以前男人總是恨不得一天刮幾次鬍子才夠,男性荷爾蒙噴涌,跟現在不太一樣。金看上去怪英武的,看上去就像他很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哪怕他還什麼都沒說。
雲浮在創作電影劇本。他想我們回家的時候可以把劇本完成。工作標題看起來好像叫《鬥爭》,關於納粹羊毛的,是一個「二戰」時期的虛構故事,算是背景嚴肅的鬧劇。只要不變成搞笑片就行,我說。完全不會,雲浮說,他會平衡好。一群防抗分子從納粹那裡弄到羊毛再轉手倒賣。他們遇到了阻撓,並發現內部有姦細。故事挺扯的。但最後羊毛落到了一個老婦人手上,她組織大家為一個被冰雪封城的西部小鎮織襪子。那一年當然是嚴冬,大家都沒剩幾雙襪子了。雲浮問我怎麼看這個故事,我說,只要不用摸著良心,聽上去還挺刺激的。讓挪威人在電影院里看上挪威電影是很重要的,雲浮認為。是呀,那當然。
埃格爾坐在水中看著自己的胳膊說晒黑了,晒黑了,晒黑了。他挺滿意的。
為了減輕良心的負擔,我跟米一、圖安一起去潟湖用傳統方式捕魚。事實證明我們帶的魚叉完全不頂用,太粗了,擊中魚之後只會彈開。我們決定換用一張大網。網有大約30米長、1.5米寬。我們把網張開,攔住一部分潟湖,然後分散開捕捉鑽進陷阱的魚。可憐的魚完全摸不著頭腦,突然就玩完了。然後我們就上前把它們從網上解下來扔到岸上。魚都很漂亮,個頭大,藍綠色,嘴巴像鸚鵡,所以它們叫鸚哥魚。圖安讓我當心不要被咬到,會很疼。這兒的東西不是會扎人就是有危險。我戴著手套,還穿著防水鞋,以及一件全天候防水T恤,還有帽子、太陽眼鏡。裝備佔了工作的一半。
讓我惱火的是米一和圖安不需要任何裝備。
又是魯爾和我一起殺魚,我壯著膽問他,那次在聚會上那個傢伙是不是真的射滿了一個牛奶杯。魯爾的回答有些遲疑,他點點頭。但他的很多肢體語言讓我產生懷疑。「為什麼不能明說?」我問。但魯爾不是那麼容易從杆子上掉下來的人,他總是做出一副隱晦神秘的樣子,我可能無法知道真相。
第三堆篝火
埃格爾準備了一小段開場白,關於那些平易近人的運動員,重點說的是20世紀70年代末的溜冰運動員。他說話的時候,我有些跟不上趟,但他說完以後要我們也把心目中最平易近人的十位運動員列出來,無論年代。這當然沒有點名最招人煩的運動員來得有趣和簡單,但並不影響我們嘗試。早晚我們都得這麼做,埃格爾說。
我很快就放棄了這場討論。我已經幾個月沒有關心過體育界了,可以做的貢獻很少。其他人舉了一堆挪威和外國運動員的名字,比如足球運動員、溜冰運動員、滑雪運動員、游泳運動員等的名字。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報著他們的名字,討論他們平易近人的程度是不是還看他們取得的成績。這才是討論的核心問題,我明白了。
阿汶說討論歷來誰最平易近人是不可能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認識的人非常有限,就那幾個因為這個那個出名的人。其他人雖然也很努力,但有生之年都默默無聞,而現在,他們都已經死了,就更不可能知道誰好誰不好了。所有討論都是沒有意義的。反正有一點最明確:滑雪名將湯巴跟這個名單沒有什麼關係,雲浮說。沒人不同意。但問題還是顯露無遺,藏都藏不住。說到底我們每個人都挺好,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們都是好人,最糟糕的暴君都有人喜歡。埃格爾覺得討論跑偏了。他提的話頭是運動員,沒理由說到暴君,要是我們沒法順著話頭往下聊,他就沒法聊下去了。
討論漸漸退潮,只有雲浮和埃格爾還在聊。我心不在焉地聽見他們開始數起老足球隊來—1979年的盧森博格隊,雲浮用挑釁的語氣說,然後埃格爾就要列舉出他記得的所有這支球隊的隊員,越多越好。對埃格爾想到的那七八個名字,雲浮表示不屑。當提到托爾·羅伯特·約翰遜和約根·索爾里的時候,他當然也會點頭表示認可,但這有什麼用?埃格爾還是跳過了維格·宋穆恩,或是雲浮口中的烏斯快車。
我結束與阿汶的一段閑聊,起身去一邊尿尿一邊看星星,終於回到篝火旁的時候我注意到,說到1982年的聯邦德國隊,雲浮看上去表現不錯。但他還是不滿意,對自己要求就是這麼高。比如,他怎麼可以忘了皮埃爾·利特巴爾斯基?他覺得這不可思議。他明明還如此鮮活地在他腦海中的草地上奔跑著,這小傢伙。
這時候我們才意識到,我們算是被寄居蟹包圍了。我們見過它們,一個接一個,白天它們背著自己的房子掙扎前進。如果我們走得太近,它們就躲進去。最小的可能就像個瑞典小肉丸那麼大,但大多數都有拳頭那麼大,通體紅色。它們本來不是我們要面對的問題,直到現在。但現在它們終於發現了我們的存在,並聚集起來有組織地向我們發動進攻。天黑以後,它們也不知是從哪兒冒了出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從島上最偏僻的角落趕來。關於人類和聚會的流言一定都已經傳遍。花了三天時間,它們肯定具備複雜的交流系統,連愛登堡(2)都難以望其項背。成百隻,可能是上千隻寄居蟹,它們佔領了海灘,看上去都是沖著我們在帳篷背後留下的有機垃圾堆去的。現在看來在那兒堆垃圾太不明智了。一隻寄居蟹發出的聲音很迷人,幾乎有些懦弱可笑,但幾千隻發出的聲音就很討厭、很可怕了。它們抓撓著找東西吃。它們什麼都吃,一點兒都不挑。它們連屎都吃,只要有。現在它們吃起了我們掉在地上的米飯。埃格爾表現出了本能的厭惡。他朝著大海把它們扔出去,但它們總是又爬回來。那些特別頑固的,埃格爾都直接扔進了篝火,讓它們去裡面躺著好好想想吧,或許能長點兒記性。
第四天
我在做研究。剛吃完最後一口早飯,我就全身心地投入研究中。起霧了,炎熱不像之前那麼嚴酷,我感覺清醒舒適。我還帶上了馬丁和阿汶。金也來拍視頻記錄研究過程。我們帶著呼吸管、潛水面罩和腳蹼,瞪大了眼睛游進潟湖。在指南針的幫助下,我們測算出勇敢的南美溜冰先驅可能登陸的位置。他們應該是向西前進的,也就是說島的東側是他們最先到達的地方,溜冰鞋應該都在那兒。我們都很樂觀。馬丁、阿汶,還有我在水下不停地互相豎大拇指。馬丁帶路,他有潛水證,並且在冬天潛過水。他穩健地向前游,讓我們其他人感到很安心。因為我們緊貼著水面,所以也用不著擔心減壓病、血氧飽和度低什麼的。我們記錄著潟湖的底部,系統而細緻地向前推進。一塊石頭、一條魚都別想逃過我們的法眼。馬丁指指點點玩得很開心。魚兒五顏六色,跟電視里的一樣。讓人困惑的是寂靜。通常我看自然和水下場景的時候耳朵里都會有一個解說的聲音。一個聲音會解釋場景背後的各種關係,常常配上范吉利斯(3)范兒的音樂。但這裡一片寂靜。我能聽到的只有呼吸管里自己的喘息聲。如果說這裡的環境是一場生物之間錯綜複雜的協作,我就只有獨立思考的份兒。以這種方式浮潛,不勞而獲的可能性很小。馬丁開始一塊一塊地翻水底的時候,阿汶和我緊張地跟著,看攪動的沙塵再次落定。到目前為止,沒有溜冰鞋。阿汶不耐煩地四處張望,我向他比畫,好了好了,耐心點兒。他太年輕,希望事情快點兒發生。耐心不是年輕人的美德,我這個上點兒年紀的就不一樣了:我堅韌而沉穩,不是那種輕言放棄的人。只要這裡有溜冰鞋,我們肯定能找到。這就是我的態度。不管花多少時間。馬丁突然停了下來,他指著兩簇大珊瑚之間的一條縫。一條海鱔探出頭來(它們會以亂咬來頑固地保護自己的洞穴),看上去非常駭人。綠色,它是綠色的,看上去極其危險,毫無合作精神,它緩慢地張合著大口。現在它朝洞外游出來幾分米並瞋視著我們,然後又縮了回去。估計它在盤算怎麼一下搞定我們四個,然後全身而退。我在水中傻了,唯一能想到的是《孤筏重洋》里的一段話,海爾達爾在書中寫道:「珊瑚礁中住著一種可怕的鰻魚,長著長長的毒牙,可以輕易扯下人的一條腿……」接著他描寫了一場遭遇,給我們現在的經歷籠罩上一層陰影。他手下的兩個人打算橫渡潟湖,然後發生了這一幕:「回程途中,他們不斷驚擾那些奇奇怪怪的魚並打算捕捉它們,這時他們突然遭到了至少八條巨鰻的襲擊。他們看著巨鰻們在清澈的水中向他們游來,他們跳上一塊大珊瑚石,巨鰻們在石下扭動徘徊。這些猥瑣的猛獸有小腿那麼粗,像毒蛇般黑綠相間,頭很小,長著邪惡的蛇眼和長約2.5厘米尖銳的銀牙。巨鰻扭身向前沖,他們用開山刀亂砍那些搖擺的小頭,終於砍下其中一顆,還有一條受了傷。鮮血吸引來一群年輕的大青鯊,開始攻擊死去和受傷的鰻魚,其間那兩個人從石上跳下,逃離現場。」
與海爾達爾的描述中唯一不符的是小頭和小腿一樣粗。我們面前這條海鱔的頭大到找不到別的詞形容,跟我的大腿一樣粗。雖然阿汶、馬丁和金對海爾達爾的描述可能不像我這麼記憶猶新,但回過神來以後他們的反應跟我一樣,急轉身朝岸邊瘋狂游去。最後一段我們挺起身開始跑,腳蹼妨礙我們踩出像樣的節奏來,我們感覺很笨拙,死神就這麼逼近。海鱔怎麼樣都肯定跟在我們腳後,緊跟不放。一念間,我計算了一下自己生還的概率。我們是四個人,怎麼說我的機會也應該有25%。在電視上看《人與自然》的時候,我經常這麼想。一大群海豹躺在非洲西海岸的沙灘上。它們得下海找食物。大白鯊拭目以待。擺明了有幾頭海豹會被殘忍地吃掉。但它們必須下海,不然它們會餓死,如果海豹媽媽不汲取足夠的營養,就無法產奶—也不知道它們吃的是不是奶,反正那些新生的小海豹也會死。海豹跳進水中奮力游泳,它們賭大白鯊會吃別的海豹而不會吃自己。它們希望數量可以成為掩護。大多數確實倖存了下來,但終有幾頭被吃掉。海豹比我們的數量多得多。金、阿汶、馬丁加我也就四個,海豹總有好幾百頭,跟海豹相比,我們的勝算小得可憐。我們奔跑著衝過潟湖,水在我們周圍流淌,魚朝四面八方游竄。終於上了岸,我們往地上一躺。我數了數人數,還是四個。謝天謝地。如果我們用開山刀砍死海鱔就會引來大青鯊,那我們就真完了。這算什麼破事?我們心平氣和地來搞研究,來邁向知識的前沿,結果路被一條鰻魚擋住了。人們還在念叨人類已經馴服了自然,這不連五毛錢都沒馴服到嗎?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都離水遠遠的。我向阿汶借了吊床,想要定定驚魂,可一時半會兒也定不下來。米一和圖安,還有魯爾去捕魚當晚飯。他們在珊瑚叢中穿梭蹚水,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我不明白他們在想什麼。馬丁拿著螺絲刀擰著太陽能板,想讓電池充上電,但到目前為止還充不上。海鱔的可怕經歷凸顯出通上電話的重要性,因為我們不知道下次危機何時光臨。另外我也想給挪威的報社發報告。所以馬丁的工作很重要,我躺在那兒沖他喊了兩聲作為鼓勵。
阿汶捧著一大堆青檸滿足地從樹林里出來—他找到了一棵青檸樹。這樣,飯菜的口味又上了個新的高度,同時飲用水也多了一分滋味。
雲浮堅如磐石。他坐在那兒想把半個椰子殼做成湯勺。這傢伙也非等閑之輩。等閑之輩是埃格爾。儘管我已經催促過好幾遍,他還是沒把早餐的餐具洗了。他說他需要一張工作列表。他說就因為我—他的老夥伴突發奇想決定讓他洗一大堆碗,於是他就要去洗碗,這樣很荒唐。但如果他能提前,比如昨天就得到指示的話,或者他的名字寫在名單上的話,情況就不同了。這樣他就能看到是輪到自己了,並在心理上做好準備。隨叫隨到不符合他的本性,他必須有壓迫感。就是這樣。他承認這樣或許很悲催,但他也沒有辦法。我當然很生氣,於是給他寫了張條子讓他洗碗。這樣馬上就有壓力了,埃格爾承認。幾口咖啡、幾口煙之後,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收拾起早餐留下的杯盤,帶到潟湖邊,狐疑地看了一眼,然後開始洗起來。
那場幾乎發生的意外之後,金顫抖了幾個小時。他一個人在沙灘上踱來踱去,搖著頭思考生死。他覺得兩者之間的距離微乎其微。離開的究竟是什麼?比如殺死一隻黃蜂的時候,它只是不動了。是什麼東西存在過又消失了?是生命本身,我回答說。「靈魂?」金問。我聳聳肩。雲浮說是的,離開的是靈魂。埃格爾說這種東西不存在,精神世界什麼的都是胡說八道。金看上去很鬱悶。他覺得很難接受此刻還活著下一刻就死了的這種想法。曾有過生命,又失去了,殘酷並美麗著。正是這樣的事件造就了藝術家。如果數年之後,金成了開疆闢土的藝術家,我也可以沾點兒光。
晚飯是到目前為止最好的一頓。烤鸚哥魚,淋了青檸汁,塞滿了大蒜和米飯。排名在馬丁後面的魯爾也是本周的最佳員工人選。他以出色的方式讓我們活了下來,這樣的島上食物成了特別的東西。我吃得比平時少得多,比如正餐之間不吃東西,因為這裡沒有零食。我以前習慣吃零食,零食什麼的最棒了。但在這裡,我總是激動地等待每一餐,總是等著魯爾宣布開飯了。但他很少這麼說。食物變得意義重大,所以大家也說了魯爾許多好話,幾乎有些讓人不爽,感覺就像魯爾比我這個隊長還要受歡迎。但之後我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很可笑,只因為吹了這麼一點點不自信的小風。魯爾當然很受歡迎、很優秀,但不管怎麼說我也是個好隊長。探險隊隊長和廚師,我們不是一條戰線上的。我笑了。
又到了篝火時間,我折下了一整條樹榦當柴燒。樹榦都爛了,像火柴一樣一折就斷,裡面全是螞蟻,成千上萬。整個就是個「殖民地」,裡面建築著複雜紛繁的生態系統、等級森嚴的社會架構。我無情地統統扔進了篝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心想,雖然事實並非如此,但在自然中就得這麼想。整個生態系統在幾秒鐘之內就燒盡了。我們又與野外課親密接觸了一回,最生猛、最沒有人性的野外課。
第四堆篝火
今天是周六,魯爾決定讓我們每人喝杯啤酒。我們對「奢侈品」的忽視現在已經顯現出來。我們本應帶很多啤酒和烈酒,管夠,這樣就能創造出我們現在做夢都不敢想的美妙氣氛。我們是現代的城裡人,滿腦子禁忌和內斂,論題在心裡憋好久,酒精可以讓我們放開膽。但我們目光太短,於是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每個人每周六一罐啤酒,特殊情況下外加幾滴白蘭地或卡爾瓦多斯蘋果酒,比如研究課題出現突破性進展。酒太少了。我記得幾年前某外國雜誌登過一系列威士忌的平面廣告。其中有一幅照片,一個傢伙頭頂一束燈光,上面寫著:「記得那些你自以為風趣的時候嗎?」這是有道理的。我們必須喝到一定程度才能在所有的防護機制中找到漏洞,但現在只能滴酒不沾上陣了。我設想在島上建立起那種男人間的深厚友誼。我們本應該爛醉如泥舉著大棒子砸樹榦,放開嗓門大喊,但這些我都別想了。責任全在魯爾和雲浮,他們是負責採購的。我應該盯緊他們一點兒的。雲浮還堅持要買樹莓香草茶,味道糟糕透了,雲浮顯然缺乏判斷力,到目前為止他在本周最佳員工排名上遠遠落後。他用椰子殼做再多湯勺也於事無補。湯勺只屬於那些唱月球男人餅乾服的兒歌。湯勺很好用,但是沒法把人灌醉。對著雲浮和魯爾小噴一通之後,我把話頭讓給了阿汶,他說他準備了一個關於睡眠的話題。
睡眠是許多生物體賴以生存的條件。這是阿汶的開場白。肌肉放鬆,心跳和呼吸放緩,新陳代謝減速,高級的精神活動停止。我們向潛意識屈服,這是個美妙的想法,阿汶認為,以90分鐘為周期,以一天的感受和印象化為夢境,身體歸身體,精神歸精神。
睡眠是最簡單、最美妙的事情。醒過來就可以乾乾淨淨地迎接新的一天了。總是有新的一天,日復一日,源源不絕。這是我們所擁有的。也就是說我們有的是日子,由睡眠分割出來。這種簡單的方式很絕妙。
通常情況下,休息的需要得到滿足之後睡眠就結束了。這是阿汶挑戰的目標。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無法超越K點。他什麼時候算休息夠了,這是由什麼決定的?肯定不是意願。想睡覺的意願很強烈,但身體唱反調。怎麼才能建構起特殊的條件,讓睡眠不在休息需求得到滿足時停止?
高中畢業之後,阿汶休息了一年,真的是休息,他跟親戚的朋友去了荷蘭。每周有幾個晚上去上語言課,但除此之外不幹別的。他嘗試儘可能地多睡覺,每天的記錄是16~17個小時。其餘的時間大都用來滿足最基本的生理需要:進食、洗漱、如廁,或許還說幾句話。那時候阿汶18歲,正直面著未來艱難的選擇。他要一頭衝上哪條道路?他不想做任何刻意的決定,而是保持頭腦的純凈與清醒,最重要的是,他想讓自己的潛意識也說上話,所以儘可能睡覺是有必要的。但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他沒法睡超過16~17個小時。超過這條界限又會怎樣?潛意識有些特別的消息要傳遞給他怎麼辦,一些深藏不露的消息?難道他能放過這條消息,就因為醒得太早?當然不能。他必須一直睡到取得聯繫為止。沒有其他辦法。睡眠、睡眠、睡眠。在島上可以創造特殊的條件。阿汶不排除奇蹟會在這裡發生的可能性,但他想讓其他人明白並接受這一點,讓他靜一靜。我們也不能指望成功從天而降。他已經為此努力了許多年,比如趁他睡覺的時候在他的上嘴唇抹牙膏這樣的玩笑,是不會被好意接受的。我們不應該開那種夏令營式的低級玩笑,他說。要是有人想睡覺,就讓他睡覺。作為報答,阿汶也不會妨礙我們其他人做自己的事,當然除非我們需要他幫助。
我們平均每天會產生成千上萬的印象、思想和感情,阿汶說。其中許多隻延續百分之一秒。我們的意識不可能把它們全都登記在案,但它們是存在的。不管以什麼方式,它們是存在的。我們與很多人交談,左一個你好右一個再見,腦子也跟著說話的人走。比如,她的鼻子好怪。或者,我用手背都能把他拍倒。然後我們繼續生活,不往對他們的這些想法上附加任何意義。但這些人或許會在某個夢裡再次出現。他們妨礙我們或者幫助我們。潛意識把他們篩了出來,給他們一個捎信的角色,也就是說,讓他們成為我們自導自演的電影中的演員。這時候阿汶和我交換了個眼神。我暗示他不該這麼濃墨重彩地渲染,煽情是很危險的。我們所有人都對這個過敏。阿汶的觀點是所有這些小聲音都應該聽。那些不願意花時間觀察自己夢境的人,是貧瘠而危險的,阿汶說。他信不過這些人,一秒鐘都信不過。對一天睡不到8小時的人,我們都應該心存懷疑。永遠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是有那麼一群政治家和專家學者難掩得意之情,聲稱自己每晚只睡三四個小時,其餘時間都在為世界解決問題。瑪格麗特·撒切爾就是其中一個。今天,回溯歷史,說她是個潑婦沒什麼人會不同意。如果她騰出時間來睡睡覺的話或許還會更有人性一些。
學生阿汶生活中的尋常一天總是混亂而不連貫的。女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的一天又會是什麼樣呢?阿汶捏了幾張紙,列了張表,從一個人一天中的經歷出發,來描述睡眠的必要性。
我們從中可以看出,阿汶說,睡眠是完全必要的,不可小看。潛意識把一切都優雅地編織在了一起,沒有睡眠我們會爆炸。
馬丁接過阿汶的話茬兒。和他同小學的一個女孩,他連名字都沒記住,但總是出現在他夢裡。她總是扮演著道德衛士的角色。她說:「別這麼做,馬丁。我覺得你最近這種事幹得太多了。」還有另一個最近越來越頻繁的夢,裡面有一個馬丁初中時代的女老師。她總是對馬丁記憶猶新,見到他總是非常高興。「哦,是你呀,馬丁。」她會說,然後就是性感場面,氣氛宜人。
潛意識是主人,我們沒什麼發言權。埃格爾插嘴說幾年前他夢見自己和女明星上床了,但他硬不起來,女明星開始不耐煩,還有些生氣。這可不是什麼好夢。埃格爾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夢,而且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女明星。
雲浮剛做過一個夢,實際上就在這個島上,夢裡他從一棟著火的房子里救出了一個性感的吉卜賽女孩,女孩還有點兒像格溫妮絲·帕特洛。她半裸著身子,雲浮一開始也沒什麼別的念頭。他就是這麼挺身而出,英雄氣概,渾然天成,但最後當然還是搞上了。吉卜賽女孩全程只是無助而感激地配合。魯爾覺得這聽上去很噁心。
又到了晚上。睡覺前,我讓大家得趕緊投入各自的研究工作中去,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可著急的,但能早點兒完成總是好事,說不定之後我們還能放幾天假,放鬆一下。
第五天
繼續研究。我們從遭遇海鱔的地方又浮潛出很遠,但氣氛緊張而不愉快。我們已經不再覺得安全,而是危機四伏。誰又能保證南美洲來的土著人會把溜冰鞋脫在珊瑚礁上?很不好意思地說:沒有人。他們也很有可能脫在外面,這樣的話就完全不可能找到了。這算極限運動了。
這個念頭讓我很心煩。土著人長途跋涉,微笑著溜著冰,日復一日,不遠萬里,精疲力竭。或許他們看到陸地的時候完全失去了理智,踢掉溜冰鞋,直奔陸地。他們才不考慮是在珊瑚礁內還是在外面。這能怪他們嗎?不能吧。他們只是隨性的好人,就跟大多數印第安人一樣,生活在當下。溜冰鞋已經完成了使命,他們就讓它們歇著了。他們找到了一片嶄新的小天地,還需要溜冰鞋幹什麼?他們肯定知道冰川期就要結束了,安營紮寨準備夏衣比保存溜冰鞋來得重要。這種自然現象我們都熟。夏天一到,冰鞋就下崗了,隨手往哪兒一扔。等冬天來了,得翻箱倒櫃幾個小時才能再找出來。要是我們不確定冬天是不是還會再次到來,我們肯定也會就這麼把它們留在冰上。批評印第安人要謹慎,我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但印第安人這麼做的壞處是,會讓我陷入難堪的境地。他們的目光短淺,隨心所欲,會造成大家難以相信我的理論。這很可恥,讓人心有不甘。最糟糕的情況是,我的這場探險讓人看起來是基於不靠譜的理論展開的。媒體肯定會毫不留情地抓住這個話柄。回程可能要比計劃的低調一些了。
馬丁捶捶我的肩,朝前一指。清澈的水裡,我看到一條鰩魚慢慢朝我們游來。遊戲結束了,小伙兒們,它用自己的方式告訴我們。我們急轉身再次朝陸地撤退,最後一段又是用跑的。潟湖非久留之地,我們這是在玩命。
繼續找溜冰鞋是不可能了。我不能昧著良心強迫我的小伙們在這個可怕的海洋世界裡游來游去。要是我們有一把魚叉或者什麼小型自動武器,我們還可以讓一個人放哨,其餘人找溜冰鞋。我們現在這樣是赤裸裸地孤立無援,完全不建議待在潟湖裡。這是一個沉重的決定,但作為隊長我別無選擇。想到我們其中有人缺胳膊少腿就覺得太艱巨。我可不願意不得不打電話給奧斯陸急救中心讓他們在電話上教我怎麼把大腿縫回去。
做這個決定讓我的名譽和聲望打了水漂,但安全和責任排第一。我可不是那種不擇手段的科學家,為了證明自己的理論而犧牲一切,我寧可吞下失敗的苦果。停止尋找溜冰鞋的好處是,我可以繼續聲稱自己相信它們就在那裡,至少沒有推翻這個理論,也沒人能斬釘截鐵地聲稱我錯了。在某種程度上浮潛一個月還什麼都沒找到的話更糟糕。這樣的話,估計我就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現在我可以說有寶藏,有妖獸鎮守,相信群眾是可以理解的。
話說回來,犯錯本身也不是什麼岌岌可危的事情。很多人都犯過錯。犯錯的傳統由來已久。哥倫布就曾誤認為美洲是印度;一堆聰明人都以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有人相信吹滅蠟燭與水手死亡之間有因果關係;IBM以前的老闆在20世紀50年代說他認為電腦是個好東西,但他從來不敢想像全世界會使用四五台以上。
如果要犯錯就得犯得徹底,但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犯錯。我只是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我還是會在水邊晃晃,找找溜冰鞋,或許我還會冒險而謹慎地游出去幾米。但總的來說,我會想辦法尋找其他遷徙遺迹。或許最善良的印第安人,真正的博愛家,會把溜冰鞋埋進沙子里?我不排除這種可能。
我把雲浮—算是我的科學助理吧—叫到一邊,告訴他,出於我們自身以及國家的安全考慮,我決定不找溜冰鞋了。他認為這聽起來是個勇敢的決定。太多科學家無法劃清這樣的界限,他說。這傳達了一種無懈可擊的態度與節操,是人性的勝利。許多科學新發現付出的代價太慘重。雲浮很自豪,他服務的探險隊有一個不願意踩著同伴的屍體來證明自己理論的隊長。那我們就啟動預備方案吧,雲浮說。
沒錯,我說,然後解釋說這正是我害怕的。我對溜冰理論深信不疑,以至於我其實沒有準備什麼預備方案。我們確實有一些小理論撐腰,但沒有任何顛覆性的硬核備案。可以發現的東西肯定不計其數,但我們從哪兒開始呢?
雲浮大致解釋了一下現如今科學發展到了什麼程度。關於科學發展的未來,現在大致有兩種主流看法,他說。一種看法認為,相信科學會繼續以過去300年里那種速度不斷取得新的發現是天真的想法。最重要的都已經被發現了,現在該做的只是調整和補充。這對我這個一生下來就想著通過探險制定理論的野外課老手來說是個壞消息。我稱之為無趣的看法。
但也有人認為還有很多沒有被發現的東西,我們只是觸碰到了表象。我們知道了很多重要的東西,但我們必須深挖實質,我們知道這樣或那樣的事會發生,但我們並不了解它們為什麼會發生。他們還聲稱100年前沒人會預見到後來會出現相對論、量子力學和其他關於宇宙起源的深思熟慮的基礎理論。換句話說,接下來的100年同樣的突破會再次發生。我們現在完全無法預測,因為很可能會顛覆我們現在認知的一切。
這個我稱之為優秀的,或者說有趣的看法。這是我和其他科學愛好者的看法,前途無量。重大發現隨時可能出現,可能不是以新大陸的形式,可能是以……好吧,我怎麼知道?以什麼形式,雲浮?雲浮說可能性很多,但他並沒有置身於科學前沿。他只是個謙卑的旁觀者,他說。行,行,好好說話。我們到底要找什麼?
關於宇宙還有許多可以做的事,雲浮說。宇宙大爆炸的周邊理論還有些模糊,雖然我們知道宇宙在擴張,但總體而言,關於擴張的程度,以及擴張的原因和方式,都還在探索中。另外,如何把愛因斯坦的重力理論與量子力學對接,這一塊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都不是給小男孩玩的任務。還有生命的起源其實也還是個謎。我們對生命的發展了解很多,但是對於起源—無機物中的分子突然自我繁殖並聚集為細胞,這個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是一個謎。接下來還有我們的基因。解碼所有的基因,找出哪個控制什麼,之後再看可以怎麼操縱這些基因讓人不再生病,或長出更長的屌來,或實現其他這樣或那樣的願望,這一切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說到大腦,我的天,要走的路就更長了。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意識是什麼。有人以為自己知道,但其實沒有人知道。發展到哪個時間點上我們開始有能力制訂計劃、選擇道路、約定狩獵後見面的地點?這肯定給了我們得天獨厚的優勢,相對於其他那些可憐的動物,它們常年東奔西走,趕上好日子的時候逮只野兔或麋鹿什麼的。突然人類就出現在了它們前頭,成群結隊,全副武裝。其他動物一點兒機會都沒有。公平競爭的思想當時當地就徹底擊碎了,大自然也從此翻天覆地。
這一切,還有更多,都是還沒有完成的,雲浮說。我們可以選擇系統地接近我們的問題,或者我們也可以賭一把,期待靈光一現,在對的時間出現在對的地方,云云。通常發現的總是和尋找的不一樣,很難以此為根據,但我們可以到處走走,在島上找一找,說不定就能發現點兒什麼,不管是什麼。至少我們有一支了不起的團隊。這已經成功了一半。埃格爾正好經過,我們把問題拋給了他。他說我們應該問問自己,如果是勞拉·克勞馥,她會怎麼做。好吧,那她會怎麼做呢?埃格爾說在《古墓麗影》中總是有一條可以繼續下去的路,一條出路。可能看上去很絕望,但那只是因為我們忽略了什麼。答案就在那裡,只要不放棄。找呀找,絕不放棄。但他也指出現實世界與《古墓麗影》的世界是有很重要的區別的。如果無法認清這一點,你就上當了。區別之一,也是最核心的一點,就是《古墓麗影》的世界是由一群了解歷史並擅長製造刺激的人構建出來的,很顯然,他們必須創造一個有因必有果的世界觀,也就是說,一件事總隨著另一件事發生,如果不這麼做,遊戲作為娛樂就會很失敗,只有虛無主義的蠢貨才會買。而真實世界,卻是由未知的力量構建的,一個發現不一定會帶來下一個。並不一定只要花夠長時間就總能沿著一條路走下去,也不是每次卡住的時候都能上網找攻略的。這正是問題的核心。《古墓麗影》是人創造的,但世界不是。物理定律很少與戲劇理論沾邊。它們不會製造刺激,不會巧妙地隱藏蛛絲馬跡,在真相揭曉時讓觀眾大跌眼鏡。物理的力只是信號和脈衝,微小的粒子不斷相互作用。電與磁,朝四面八方作用的力,你從我這兒得到一個電子,我從你這兒得到一個中子,它們兀自運行著。很早以前,我們還顓蒙未開的時候,它們就已經這麼運行著了,完全與我們無關,沒心沒肺,沒頭沒腦。
海爾達爾說我們必須挖地。這說不定是個好主意。等不那麼熱的時候,看看我能不能找把鏟子來。
第五堆篝火
往常不敢信口開河、大放厥詞的魯爾在篝火旁開了腔,讓我們大吃一驚。他對現實情況發表了一通犀利但言辭相對縝密的講話。首先,他說,這場探險組織得很糟糕。他認為我是個好人,但他覺得我是不是有點兒不自量力。他早在初中的時候就看出來了。「你總是很友好、很善良,」他說,「籃球打得好,擅長投籃和撤防,但是有勇無謀。我不是罵你啊,大智慧跟你沒什麼關係,溜冰理論從一開始就爛透了。」他接著說。原本他不想說什麼,反正他也只是受雇做個廚師。但現在他得把話都說了,廚師不廚師都無所謂。「這條理論連五毛錢都不值。你得想點兒更好的出來。」他說。其次,就是世風日下。這也不算什麼新聞,但在這座島上就很明顯,魯爾認為還是要在這裡強調一下。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算是置身世外了,除了時間和空間,除了我們,這裡幾乎什麼都沒有。我們到哪兒都帶著以前比現在更好的念頭,但我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真是這樣。或許是更好,或許不是。很可能有些地方比現在好,有些地方比現在還糟糕。懷舊是一種病。我們以為戰爭中的反抗分子有多好、多了不起,魯爾說,很多人當然是好,但其中有一些現在就是縱容新納粹的糟老頭。他們聲稱捍衛過我們的國家,說現在這個國家滿是移民讓他們不忍直視,得保證挪威血液的純凈。他們就是幫瞎嚷嚷的渾蛋。他們以為自己在戰爭中反抗的是什麼?俗話還說什麼「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太可笑了。老人有好人,也有渾蛋。沒有什麼事情是千篇一律放之天下皆準的,魯爾說。每個拐角上都是疑點,但我們還總是回頭往過去找支點。我們其實應該朝前看。過去100年里許多曾經扛著人類文明的橫樑都已經被扔下了船,比如上帝、音樂的調性、家庭、作為牲口的馬、宏偉的敘事、謙卑、使用一樣物件超過一季的能力。這些都已經動搖了。最可氣的就是這個調性,魯爾認為,還有馬。之前至少還能相信音樂能演奏出我們可以認同的聲音,但現在已經不一定是這麼回事了。而馬已經只做商業用途了。想到這些難免很沉重,但我們還是要向前看。這年頭還想騎馬就是走回頭路了。
一段前言不搭後語的長篇大論之後,我們都內斂而沉默起來。我們各自做了頓高科技的探險晚餐,一言不發地吃起來。阿汶在他的食物里加了一點兒叫維比克斯的營養餅乾,於是他身體系統里念叨著食物纖維的那部分就閉上了嘴。
大家都吃飽以後,金說現在要是能去看夜場電影該有多好。雲浮把他的話當真了。他跳起來,讓我們跟他走。我們打著手電筒朝那座舊椰子殼工廠走去,如今那兒只是個半大不小的破棚屋。雲浮讓我們坐下並關掉手電筒,之後他讓我們朝最黑的那面牆看。「我們要看哪部電影?」雲浮問。他的聲音很肯定。現在說話的不是物理學愛好者,而是見多識廣,諳熟所有電影、演員、年份和劇情的戲迷影痴。「我要看《德州巴黎》。」金說。「很好。」雲浮說。
就像他多年來在國內外各種電影俱樂部活動上做的那樣,他先來了一段開場白。他講述了維姆·文德斯的早期影片,作為導演的發展,把我們即將觀賞的電影放進了歷史文脈,然後他低聲哼起了雷·庫德感人的吉他配樂,還給我們講解我們看到了什麼。一片沙漠風景,乾涸、荒蕪、廣漠。一個男人走過來。哈利·戴恩·斯坦通走過來,迷茫,鬍子拉碴。我們不知道他從哪兒來,也不知道他是誰。但他來了,走著。音樂高亢而美麗。男人扔掉一個水桶,走啊走,最後來到文明的前哨—幾座破棚屋。他需要水。故事慢慢展開:男人已經失蹤了好幾年。他有一個兒子。他們不知道母親去哪兒了。
這是一場極不平凡的電影體驗。雲浮帶領我們穿越整個故事。他記得畫面、鏡頭的角度、一些關鍵的台詞。我們鴉雀無聲地坐著,聽哈利·戴恩·斯坦通找回他的娜塔莎·金斯基,他們同居時他對她並不好。「我認識他們。」雲浮說,「這兩個人,他們是相愛的……」
電影結束了,我們都太感動,無法再互相說大話,我們只是鑽進睡袋,毫不在意那些蚊子。
又到了夜晚。
夜復一夜。
第六天
大半夜裡,我遇到了同樣睡不著爬起來的馬丁。我們互相用各自的鎂光手電筒照了照,兩個人都疲憊不堪,交流顯得那麼無力,都是蚊子鬧的。我才剛明白蚊子有多該死。我站在水邊用沙子擦手臂和大腿,一遍又一遍,同時睏倦撕扯著我,想把我拖回去。之後回憶起當時的體驗很模糊,就像多年前看的電影中出現的夢幻場景。
之後我被太陽曬醒,在海灘上,緊貼著海岸。這裡是唯一可以生存的地方。其他幾個人也聚到了同一個地方。我們眯著眼睛互相打量一番,用搖頭總結了彼此的夜晚。金、雲浮和魯爾是過得最好的。他們很有先見之明,帶了有蚊帳的睡袋,從而幾乎倖免於蚊蟲叮咬,但也並沒有完全倖免。比如金的上嘴唇就被叮了一口。這讓他看上去很奇怪。馬丁背上有不止六十個包。阿汶離K點還差很遠,情緒低落。一切都為睡眠做好了準備:沒有吵鬧聲,只有溫柔的海浪聲;沒有鬧鐘,沒有約會。他本可以一直睡啊睡,但有蚊子過來搗亂,唯一的可能性是躺下與這些小惡魔友好相處,像薩米人那樣,就讓蚊子咬啊咬,咬到身體崩潰。這樣的話K點可能就不遠了。
早餐桌上,我講了一個做過的夢。我夢到了宋雅皇后,我當然從來沒有遇到過她,也沒怎麼想起過她。我當然並不討厭她,但從來沒想過她會成為我潛意識生活的一部分。我跟宋雅皇后一起坐在皇宮裡,氣氛很好,並不緊張,我當時肯定覺得我倆很合拍。我問她我能不能把褲子脫掉,宋雅說沒關係,於是我就脫了。我就這麼穿著內褲跟她說話。過了一會兒,我又問她介不介意我抽根煙,她說不介意,完全不,或是類似的話。於是我就穿著內褲(平角褲)抽著煙跟皇后閑聊。
在我的夢裡,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場景有什麼不雅。奇怪的是,一切感覺非常自然。我完全不知道宋雅是怎麼想的,我希望她覺得這挺好。我又沒有任何惡意。
馬丁認為夢用最清晰的語言告訴我,我讓探險隊隊長這份工作沖昏了頭腦,但我覺得他錯了。我覺得大部分事情,包括我的形象,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早飯後,米一想跟我單獨說句話。他很清楚我是隊長。米一和圖安跟隊員的所有交流都要通過我。他們很有等級意識。米一說我們不能再從房子里拿任何東西了。埃格爾和金昨天抬到海灘上的架子必須抬回去。如果艾圖塔基島上的漁民來了看到我們佔用了長凳、桌子和架子,他們會逼我們投海的。「他們會讓你們睡在海上。」這是他的原話。這是很有分量的威脅,毫無疑問。我們將架子小心謹慎地抬了回去。抬完以後該打獵了。這是魯爾決定的。我們已經靠魚養活好幾天了。魚很好吃,但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小夥子需要肉。這與蛋白質有關。精液得靠蛋白質產生,什麼都需要一點兒蛋白質。我們得弄些島上的野豬和野雞,把它們全吃了。這裡沒有其他哺乳動物,就我們所知。《生存之書》也不建議飲食太單一,特別不建議只吃兔子。如果只吃兔子,人是會死的。哪怕一天吃一千隻兔子也沒用,因為兔肉缺乏人體必需的維生素。除了兔肉,再吃幾口草就夠了,但總是很容易忘記吃。加拿大有許多這種守株待兔的人只吃兔子,結果營養不良死了的案例。書上寫著「危險!兔肉綜合征」。幸好這跟我們沒有什麼關係。這裡沒有兔子,倒是有豬和雞。要捉來吃的就是它們。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我們一下子就來了精神。這讓我們想起了書中提到的荒島生活。這下開始像那麼回事了。過一會兒說不定我們還能喊埃格爾胖子、書獃子,然後把他的眼鏡砸了。
獵物必須捕捉,殺死,吃掉,魯爾命令道。埃格爾自願偵查獵物的行蹤。埃格爾喜歡雞肉,幾乎每次我打電話去他特隆赫姆的家的時候,他都正要去燉雞。在觀察野雞好一陣子之後,他回來彙報。他認為最理想的捕捉方案是偷偷靠近,開山刀伺候,或者扔個吊床罩住它們。埃格爾還注意到,它們通常是成雙成對的,他覺得如果它們受到驚嚇,它們內置的警報系統就會卡死。估計在我們之前它們沒有見過人類。它們在這裡沒有天敵,只有朋友,棕櫚樹和朋友。這意味著它們的防範本能已經遲鈍失靈,派不上用場了,只要運氣好,說不定可以假裝對它們好,趁它們掉以輕心的時候大開殺戒。這個建議很強悍。這就是野外課。
我們帶上武器,狩獵開始。地毯式搜索叢林。成群結隊,這是我第一次結隊行動,一下子就領悟了幾分獵人的秘訣,並非大徹大悟,但肯定是悟到了一些。我們要開殺戒了。這是一件嚴肅而重要的事。這讓我們團結在一起。埃格爾自告奮勇當了領頭的,在我們前面一小步。他繞著樹潛行並暗示我們保持安靜。
幾個小時都沒見到一隻野雞。終於撞見一隻的時候,我們太緊張,進攻心切,朝著野雞也不瞄準,也不思考,一通亂扔開山刀和石頭。野雞當然是溜走了,我們只好垂頭喪氣地返回營地。
米一和圖安得知我們的經歷之後,做了個優雅的小陷阱,巧妙的小裝置,有一根彎曲的樹枝,野雞闖進來的時候會彈起。
在我們等著野雞上鉤的時候,米一和圖安讓我去看一下他們在島的深處發現的一口井。他們把我當成水文專家來諮詢,這讓我很高興。他們信任我的領導才能。我爬到井裡嘗了口水,點點頭,又以很炫肌肉的方式爬上來。然後我又問了他們幾個關於當地動物學的問題,這下子我終於(大約是第一次)有了老牌探險隊隊長的感覺。之後我用康提基博物館給的毫米紙把井的位置畫了下來。這讓他們很高興。一口井,說不定是口古井,誰知道,說不定跟南美洲的井構造方式相同。這樣一來又是一大塊拼圖就位了。
一小時後,陷阱里掛到了一隻野雞。它頭朝下掛著,有些暈乎。米一把它扛回營地。他舉起一把大刀暗示,只要我點一點頭就會手起刀落砍斷它的脖子。小伙們圍在我們周圍,激動地等待即將發生的場面。對我們來說,屠宰動物可不是家常便飯。我們中沒有人是在農場長大的。屠宰動物都是在沒有我們的別處發生的事。現在我突然成了生死的主宰,我所做的只是點一點頭。但野雞一臉迷茫地看著我,它肯定在想,不可能更糟糕了,現在開始只會蒸蒸日上。可憐的傻瓜。我嘗試把情感壓抑掉。只是一隻野雞,一隻鳥,它沒法思考。但是我想到了《人魚童話》電影系列—兩部非常糟糕的電影,總結起來電影傳遞的信息就是成年人什麼都不懂,兒童懂很多,而動物什麼都懂。想來簡直有些可笑,與大家的認知恰恰相反。但想想如果這是真的,想想如果真是這樣,野雞已經看穿了一切,現在它想的是—幾乎像耶穌那樣—要饒恕我的罪過,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現在就等著我殺機一現。米一的刀一直抵到野雞的喉嚨口。「你怎麼想,魯爾?」我問,能和別人分擔責任讓我感到欣慰,這傢伙有肉嗎?我們是不是要讓它嘗刀子?
不值得,魯爾以廚師的權威說。我們有九個人,野雞剛夠一張嘴,他說。殺了它沒意義。話說回來看著還挺老,肉應該很柴。放它走,我說。米一放開野雞,它撒腿就跑。這其中有深意。我手握生殺大權,但我選擇放生。我沒有擾亂大自然微妙的平衡。我沒有額外索取。白色獵人,黑色心腸。
第六堆篝火
今晚篝火會,我的開場白是:我們不能被科研前線遭遇的小挫折擊垮。我想找些好話說,比如越挫越勇、上坡路難走之類的,但我想不起來這些話怎麼說了。反正也沒多大關係,小伙們懂我的意思。我們可以期待隨時會出現突破性進展,我說。我們只需要保持警醒和開放的態度。遲早會發生些什麼,幾乎是必須的。之後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感覺像一支拭目以待的團隊。
過了一會兒,馬丁說他想跟我們分享一個主意,我們必須保證不傳出去,因為他之後的生活就全指著這個主意了。這個主意,和另外那個—女孩周期表,周期表的事情他過兩天會再回過頭來看,他說,但他現在想透露的是這個。只要我們保證不說給別人聽。還能說給誰聽?我們現在不是在荒島上嗎?
這個想法跟黑匣子有關。飛行記錄儀,就是飛機上的那種。記錄儀記錄下飛行員之間的所有對話,以及飛行員與控制塔之間的對話。所有說過的話,都裝在這個黑匣子里。飛機墜毀的時候就去把黑匣子找回來聽裡面的對話。聽最後的留言,有時候還能聽到爆炸的開端,甚至可能聽出爆炸的是引擎還是別的什麼。這樣就能找出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然後研究出對策來以防下次類似的事情發生。
這個系統太好了,我們不應該讓航空產業獨佔,馬丁說。他看到了重大的商機,可以把這種黑匣子賣給情侶或者夫妻。所有長期共同生活的人,都會記得發生這類爭執的時刻,因為總是會發生:一個人說我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是你記錯了;或是你總是把我都沒聽說過的說法和意見強加到我身上;或者明明是你一直說的話,另一方卻說不對,他或她之前提過一兩次。大多數類似爭吵都是由於誤解產生的,如果彼此能更好地理解大家思考和說話的方式是不同的,就可以避免,馬丁說。但我們就是做不到。鮮有跡象表明情況會很快好轉。這樣的話最好能接受後果,準備這樣一個黑匣子(尺寸可以很小,能裝在口袋裡的那種,馬丁預計價格將便宜到可笑,400~500克朗),自帶存儲器,按日期編號;還可以發明一種搜索系統,可以通過關鍵詞或句子搜索,這樣下次分歧出現時就可以很快追溯到正確的時刻。這樣至少可以省掉爭執說過什麼、沒說過什麼的時間,然後就可以專註於瓦解對方的論據或消解掉它們,或很容易解釋當時說的話另有其意。以這種方式大家就可以很快得出結論,通常情況下大家還是相愛的,歸根結底,節約出來的時間可以用來去電影院或者以其他方式相親相愛。
黑匣子將靠情侶兩人的聲音控制,開始一場對話就自動開機。當愛你的人,或者你以為愛你的人開口對你說話時就開始錄音。這就是計劃。馬丁正在設計原型。計劃是在幾年之內申請全球專利。也可以考慮建立一個中央資料庫,大家把各自的錄音發過去。基地可以建立在倫敦,馬丁喜歡倫敦,大家可以從世界的任意一個角落(產生分歧的時候不總是在家的)打電話過去,過幾分鐘就能通過傳真或電郵收到一條或是多條過去的談話記錄。關鍵是糾紛發生時能及時連接。糾紛結束後大家當然對說了什麼、怎麼說的、為什麼要說失去了興趣。這時候大家只想在一起親親抱抱,直到下一次爭吵爆發。
這是馬丁第一次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他很緊張,想知道我們的想法。那個啥,雲浮點評說到時候肯定會出現許多個人隱私的問題,那些說要殺了對方的人,然後真的這麼做了,這些內容是不是要送上法庭做證?諸如此類。典型的雲浮式問題。他交過好幾個法律系的女朋友。馬丁沒考慮過這麼多。他對吹毛求疵不感興趣。他只想知道我們覺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我們當然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世界就需要這樣的黑匣子。你能做到,馬丁,我們說。
這是個異常美麗的夜晚。月光如此明亮,幾乎可以借月光讀書。沙灘反射著月光,潔白如雪。雲浮講起了他開始寫的新劇本。故事關於男女國家調解員。我們挪威有國家調解員雷伊達爾·韋伯斯特。每年春天,他都要出來在僱主和員工協會之間調停。他的工作是讓雙方意見達成一致,以免罷工和衝突的發生。這是一份重要的工作,但出鏡率只有一個月。韋伯斯特一年裡剩下的日子在做什麼?這就是電影的主要情節。雲浮透露,肯定存在一個秘密海灣,全世界的國家調解員在不需要調停的那十一個月里都會聚集到那裡。他們在那裡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打打小野味、尋歡作樂、歌舞昇平,以這種方式彌補總是在春天到來的沒日沒夜調停的艱難一月。他們還會留意多曬太陽,這樣上電視的時候就能個個黝黑俊美。雲浮覺得這個話題很有引起社會輿論的潛質。據我所知,他說得有道理。此公怎麼說也潛心研究電影那麼多年了。
第七天
我在金和魯爾的交談聲中醒來,他們躺在各自的睡袋中,太陽正從廣袤的大洋升起。金講到《音樂之聲》,他太喜歡這部電影了。歌曲真的很棒。翻過每座高山,追隨每條湍流,直到找到你的夢想,諸如此類。好就一個字。魯爾說他不記得什麼歌了,只記得有個鏡頭,主角把下體抽出來往樓梯上猛抽。
金說魯爾大概是跟另一部電影搞混了。
這一天就是這麼開始的。
天氣繼續是荒唐地炎熱,不可能讓腦細胞與身體其他之間建立起任何聯繫。神經脈衝無法到達目的地,武功全廢。運動機能、理性、直覺,全都停擺了。我們能做的只有平躺在影子里感受細胞分裂,越來……越慢。這一切其實不過如此。細胞分裂。沒有細胞分裂就沒什麼可玩的了。有那麼一刻,一股莫名的能量激發阿汶問我們想不想一起打排球。沒人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說他收回這個問題。這個建議很不成熟。他是忘乎所以了。
第七堆篝火
其他人都早早睡下了,只剩我與金和阿汶坐在一起討論如何能既輕鬆又合法地賺到錢。錢總是要有的,沒錢活不下去。很可悲,但事實如此。同時又要守住自己的時間,利用好時間,做喜歡做的事,云云。要不然遲早會在人生終點門口與自己相遇,心裡想著好幾十年的光陰都虛度在無謂的瑣事上而生命即將到頭。不能這麼過。但避免悲劇發生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人們總是各種生意經一大堆,有些荒唐,有些不那麼荒唐。
有那麼幾個我們自己相信絕對是優秀的。
金和我發現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叫查唐,人無比好。實際上,他人好到我們可以發行他的股票。世界發現查唐的好只是時間問題,到時候市值就會一夜衝天。我們控制大部分股權,在媒體上力捧查唐。到我們覺得股值不可能再升的時候,或者查唐不再那麼好的時候,我們就把股票都拋了,全身而退。有些利潤當然會分給查唐,不能讓他有被利用了的感覺。這是個熠熠生輝的計劃。我們同意各自學習一點兒股票市場的知識,一回家就啟動。我們唯一有把握的是內部交易不是件好事,但這應該很容易避免,只要別告訴任何人我們知道查唐有多好就行。
阿汶和我有一個關於動物的主意,說得更具體一點兒就是松鼠。我倆都是在一個花園裡有松鼠的環境中長大的。松鼠是我們最喜歡的動物。我們知道看一隻松鼠吃東西有多享受。它們很可愛,但事情不止於可愛。很難用語言表達看松鼠吃東西得到的愉悅感與滿足感,看著它雙手捧著葵花籽咬一口,同時又時刻警惕周圍是否安全、有無潛在危險,更別提它洗澡的時候。如果人們可以提高與松鼠的接觸頻率,他們的壓力水平一定會有所下降。所以阿汶和我合計是不是有可能出租松鼠。松鼠租賃業務,Rent a squirrel,Hyr en ekorre(瑞典語),很多語言都可行。這可以成為一種跨國行為,經過多年市場推廣之後,或許租一兩隻松鼠回家會稀鬆平常到取代租影帶。電影總是千篇一律,人總要新的體驗。根據阿汶和我所掌握的信息,這是現代人類的共同需求。我們想要改變。新的就是好的,舊的就是有點兒無聊。比如,租兩三隻甚至四隻松鼠可以打折,還送汽水和薯片。這樣就可以回家在沙發上度過一個舒適的夜晚,讓松鼠們—當然是馴服溫順的松鼠—在書架上和桌子上做些有意思的事情、惹人發笑的事情,簡而言之就是讓人感到生機勃勃的事情,最後,在與你—可能還有你的家人—共度繁忙但溫馨的一天之後,它們會躺到你的胳肢窩裡睡著,肩並著肩。
我們需要動物。這是真理,少數真理之一。阿汶記得一段電視採訪,參訪的對象是一個瑞典小女孩,幾年前葉利欽總統訪問瑞典的時候她站在街上等他的專車經過。她想問他有沒有帶動物(他大概帶了動物來。為什麼?因為這樣很開心呀,一個小夥伴……)。阿汶覺得其中的理由是與大多數人相關的事情都太繁難、太複雜,跟人類打交道是很大的考驗,但動物的事情要簡單許多。我們以為我們理解動物,並覺得它們也理解我們。它們不需要我們做任何複雜的解釋,不提任何要求,對我們無怨無悔,不欺不瞞,只有感激和可愛。從動物那裡,我們能體驗無條件的愛。這是很少能從人類身上體驗到的。人類總是會有一兩個條件。動物這方面有點兒虛幻。它們給我們虛構情節中才會出現的溫暖和關懷,那些偉大的愛情故事中、那些美夢中,沒有什麼人類,或許只有耶穌—能給予這樣的愛。但這也要基於對耶穌的信仰。如果不相信耶穌,那就只能找動物。而松鼠可能是動物界可愛代表團中最可愛的一個,反正說到嚙齒類的話就是這樣,我們就來說說嚙齒類。嚙齒類就是有些特別之處。總是這樣的,阿汶和我互相看了一眼。想法是好的,但需要相當大的工作量。首先要向就業辦公室申請創業資金,肯定還要上課學習稅法,什麼個人所得稅,什麼增值稅,各種。很可怕。肯定還沒等我們想清楚就已經開始覺得政府在扎我們的車胎,然後就會給極右政黨投票,就為了減稅讓小型企業得以生存下去。這值當嗎?我們必須誠實面對自己,問題是最後會不會太理想化,事實上也經常是這樣。我們說想想這樣或那樣,真是太好了。我們就是這麼說的:如果我們做這做那,就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好處。總是條件式,總是太理想化。很可惜,總是這樣真可惜。
第八天
下小雨,埃格爾很早就起來搞研究,終於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他注意到每天早晨沙灘都會被寄居蟹均勻整齊地耙一遍。我們這邊的沙灘沒有一平方厘米不被耙過。他到處都走遍了。現在他要跟蹤它們,看看它們白天都在做什麼。他試著尋蹤覓跡,同時猜測寄居蟹是不是像加拿大野生馴鹿一樣受同一種神秘力量的驅動。赫爾格·英斯塔德在《獵鹿人生》中描寫了他在荒原中當獵人的狂野生活,英斯塔德寫到野生馴鹿的遷徙充滿神秘之處。它們的行動路線無法精確預判,也不知道為什麼,很可能跟動物的心理狀態有關,可能永遠無法破解,他寫道。埃格爾說我們對動物的機能了解太少。我們連人類自己的機能都不了解。路漫漫其修遠,但埃格爾想做點兒貢獻。
在尋蹤覓跡半小時之後,埃格爾拿著一隻寄居蟹沿著海灘走來。寄居蟹既大又紅,還一直想夾埃格爾的手。活潑的小螃蟹。埃格爾把它扔進水裡,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什麼都沒有發生,它就這麼躺著。「要是它不能在水下呼吸怎麼辦?」我問。「它肯定能,」埃格爾說,「進化論怎麼都該教會它這個。」但事實並不是這樣,寄居蟹在水底看上去並不開心,它躲進自己的殼裡,像一個膽小鬼。埃格爾蹚水進去把它撿回來,將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沙灘上,慢慢地它又活了過來。埃格爾以此得出結論:寄居蟹不喜歡水。這是經驗主義的典型案例。這意味著它們肯定是在海洋形成之前來到這裡的,或者它們是踩著冰來的,跟在印第安人背後。它們沿著溜冰鞋的印記,肯定也是靠印第安人殘留的食物生存下來的。寧靜的早晨,短短的時間裡,埃格爾似乎通過寄居蟹的謎團為探險偉業添了一小塊木磚。
我去吃早飯的時候,看到阿汶也即將展開某項實地工作。期許填滿了我那顆領導之心。阿汶用一根管子和一根底部繞了些布條的棍子做了支笛子。就是那種孩子們家裡人手一支的抽拉笛的原始版,20世紀70年代播出的兒童電視劇《針織鼠一家》中就用到過。《針織鼠一家》是一部兒童科幻片,一群用捲筒紙和絨線做的生物,藉助煩人的笛聲相互交流。作為兒童電視劇應該算非常前衛了,但我是很久以後才意識到的。長話短說,反正阿汶就是做了這麼一支笛子,現在他坐在一棵樹上吹笛子。他解釋說,他是在嘗試模仿熱帶鳥類絕望的叫聲。他想知道鳥類會不會相信他是它們的同類。僅僅幾分鐘之後,他已經覺得自己被接受了,鳥兒們快要接受他了,很快他就能成為它們中的一員,這樣就能很輕易地知道它們吃什麼,如何交配,或許還有它們在樹上想些什麼。
馬丁終於把電話和電腦連到了太陽能板上。現在電量已經充足,我給挪威的報社打了電話,說我們的設備出了些問題,但只要未來的日子裡我們有太陽,研究報告就會源源不斷。接電話的報社員工很驚訝這裡的天氣居然不是天天艷陽高照。我說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應該出來到世界上轉一圈,天天坐寫字檯是不行的。
馬丁取水回來的時候,臉色蒼白。井底躺著兩隻死老鼠,他說。它們肯定已經躺了很久,因為屍體已經快分解了。我們已經喝了一周的井水。水我們當然都過濾過,但沒有燒開。馬丁感到很難受。我帶著米一和圖安把老鼠屍體釣上來。我一直希望那只是兩隻假老鼠、兩個道具,誰帶來耍我們的,但事實並非如此。眼前就是兩隻小老鼠。它們活著的時候一定很可愛。想到死老鼠身上的細菌在我們的體內游來游去,就讓人很不自在。從現在開始,水必須燒開,要燒很久。
這是活躍的一天。各種研究工作不一而足。金開始起草他的現代貝葉掛毯,要把我們整個現代都包羅進去。馬丁開始研究他的周期表。他看上去很神秘,咧嘴微笑,揚揚自得。魯爾編了個飛餌用來捕捉鰩魚。他說是時候把它們拽上岸殺掉了。潟湖必須安全。這是個艱巨的工作,但總得有人做。如果我們不做,任務就落到了後來者身上,這是多自私的想法?這樣不行。魯爾覺得這絕對不行。
我選擇環島走一走,隨身帶了水、餅乾和毫米紙,出發了。海灘上的石頭越來越多,最後我踏在了冷凝的熔岩上。這我讀到過。珊瑚環礁是沉入海底的火山。神奇。形成和消失、升起與散落,有些會噴發。這座島就是野外課程的一場春夢。這兒什麼都有,危險和神秘,植物和動物,重力、溫度和運動,這裡都有。這裡能證明一切。我要展示這一切。我鬥志昂揚地走進叢林中的一小片空地—林中綠地,離海灘不遠。地面是布滿薄薄植被的岩石。這種植物向四面八方伸展著成千上萬的手臂,一視同仁地把一切抓在手中,絕不放過任何擋住去路的東西。它一直在探索,想要出去,覆蓋一切,繪製地圖,不把能夠到達的地方都梳理清楚誓不罷休。它渴望知識,渴望全局縱覽。這是一種滿懷野外課精神的植物。我敢肯定還沒有人見過它。不管怎麼說,肯定沒有有學識的人見過。這種植物特徵非常明顯,白痴都能認出來。我給它起名叫野外課老師的安慰。這是他們應得的榮譽,那些辛勤的老師年復一年勇敢地嘗試喚醒新的一代對於世界以及世界中隱藏著的自然現象的興趣,教科書不夠用,孩子們躁動地坐在凳子上,因為荷爾蒙已經漸漸開始發揮自己的作用。總是荷爾蒙,沒有荷爾蒙,世界將大不同,將一片寂靜。
最後我繞過島嶼的最東端,轉身向西前進。面前的海灘上,星星點點都是自然之力隨身帶來的物件。太平洋就在面前。海浪從東側捲來,總是從東側,風雨天大海會將這些小物件推過珊瑚礁。我的科學家之心點燃了。它衝出來開始歸類整理這些物件,成百上千的物件,要搞清楚它們是從何而來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在它們落入海中之前屬於誰。這是理想的野外課作業。把事實與幻想結合在一起,再加點兒環保思想。地理學、社會學、統計學、心理學,合而為一。野外課是了不起的綜合課程。不同領域最精華的部分都匯聚在了野外課上。其他專業的教授都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抽煙斗、手淫,陰鬱而內向。野外課教授則不然,他們上天入地,外向,好奇,毫不教條,總是對新的思想敞開心扉。這是獨一無二的學科。
要記住的是太平洋浩瀚無垠。而這座島—馬努埃島,在其中微乎其微。這麼多物件能輾轉來到這裡其實已經是難以置信了。我對兩條假想展開工作。
1.海洋里漂滿了物件,所有島上都能找到滿是殘骸的海灘;
2.條條大路通馬努埃,洋流和海風把一切都帶到了這裡。
我更喜歡假想2。這條假想非常積極地支持著溜冰遷徙理論,東西最終會出現在這片海灘,是因為它們肯定會出現在這片海灘。溜冰鞋就在外面某處,因為海風如此強勁,印第安人不可避免地來到這裡。這樣就完全說通了。或許所有的風都是朝馬努埃島吹的?這肯定是有深度的發現。氣候現象將以我的名字命名。或許以這種方式預測我聲名鵲起是錯誤的。假如我不去想世界發現我開疆闢土的壯舉後會發生什麼,我的努力可能更真誠。但我覺得,認為探險家都是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是很天真的想法。我拒絕相信阿蒙森、南森、哥倫布、麥哲倫,不管是誰,在做出成績的時候會不去夢想出名。這肯定也是動機之一。科學研究只是次要動機。他們想要的肯定是名望、金錢、女人、性愛和數據。他們和別人都一樣。但他們先完成了自己的偉業。他們隱忍而持之以恆。我也要這樣,先工作,再折桂。
讓我先來看看這些東西都從何而來。眼前可有一大堆歸類整理的工作要做,不武斷地說一句,我很難把自己找出來的東西都歸好類列舉出來,但這就是科學研究。這一點不能忘。科普從來都不簡單,是要向著無知的眾生下跪從此投身於大眾科學,還是轉身面對那些天機在握的少數人?我選擇折中。這就是我的縮影了。我不走尋常路,休想給我貼標籤。
我找到了一個磨牙環、一部玩具電話、一輛紅色的小賽車(中國)、一個貼著詹姆斯·伯勒標籤的瓶子、金酒?(英國)、東歐的洗髮水、金邊臣打火機(美國?)、四根繩子、三把高露潔牙刷(其中有一把「經典高露潔」已經飽經風霜)、一個白馬酒窖的瓶子(蘇格蘭)、一個橙色的塑料手柄、三個船上用的吹風機(其中一個標記著「奧拉娜」)、一把名為「放大」的牙刷、一隻巴西來的拖鞋、一支水筆、一個漁框(聯合漁業所有,私用者送交法辦)、五個風化了的可口可樂瓶(「永遠」標語上出現了一條劃痕)、一罐防鏽噴劑(美國)、一個畫著一男一女和兩個玩耍中的孩子並寫有中國字的兒童杯(中國?)、一個丹麥高露潔-棕欖公司的小綠瓶(丹麥)、七個沒有牌子的拖鞋底、兩瓶三得利威士忌(日本)、一瓶巴黎水(法國)、一個黑色的馬桶圈、一支馬克筆、三瓶「依雲」(法國)、道達爾機油、五罐其他牌子的機油、雀巢奶粉(法國)、0.75升優諾酸奶(法國)、標有「Cimet 200-SO」的黑色塑料輪、一個飯盒蓋、兩個橙汁瓶(法國)、一個塔希提島的拖鞋、一個20升的紅色塑料桶(希臘)、救生圈的碎片、一瓶強生嬰兒爽身粉(紐西蘭和澳大利亞)、一瓶雪碧(美國),還有一大堆小碎片。曾經是完整可辨識的東西,卻在海洋中迷失了自己的身份。碎管子、塑料片、壞瓶子,各種材料多少都曾有自己特定的形狀與功能。這些東西曾經是有意義的,現在沒有了。它們已經不算什麼東西,而只是東西的碎片。它們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所有這些東西組成一個複雜的資料庫,我現在站在這兒是處理不了的。需要各種運算,加法、減法、微積分,我怎麼知道。估計回家以後,我不得不動用電子計算器。許多條件需要加入算式。東西是在哪裡生產的,出現在海洋的什麼地方,在那裡待了多久?這不是一份簡單的工作,但最終會得出一幅精準的洋流情況分析圖,從而得出太平洋中央的遷徙條件。讓這個過程變得更複雜的是,人們不再故步自封。我猜想他們以前大都是這樣的,坐在家裡削木頭閑聊,偶爾烤個蛋糕走親訪友,但從來不去外國,想都不會去想,太遙遠,遙不可及。如今人們根本按捺不住。他們東遊西盪,說好聽點兒搞搞進出口。研究工作變得更難,但我們科學家最堅毅,決不輕言放棄。
我要把信息搞到手,然後把它們存下來。如今大家都是這麼對待信息的,我懂。存下來後,誰再幫我一把,或許能搞出點兒圖表來,柱狀圖以及其他視覺圖像,以一種淺顯易懂的方式把整件事解釋得一清二楚。或許我能總結出一條小小的定律,跟歐姆定律和其他人的定律一起寫進小學野外課本。這樣就牛大了。
但現在我又開始預測事情的進展了。目前我應該專註於當下,當下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海灘上很大一部分物件原產於法國。我也不想妄下不科學的結論,但最顯然的推斷應該就是因為法屬波利尼西亞群島就在附近。有人在那兒亂扔東西,就會漂來這裡。這裡面沒有任何的蹊蹺,不過就是洋流的作用。我能這麼推斷是因為我有一些地理基礎知識,有繼續建樹的基石。換成更缺乏經驗的科學家可能會輕易得出後果嚴重的錯誤結論,比如,認為那些法國的物件是從法國的大西洋沿岸扔下海的。從波爾多或拉羅謝爾順著洋流穿越大西洋,經過巴拿馬運河以及所有的防洪閘門,再穿越太平洋,來到馬努埃島。想法很好,機會有些美妙,但我不相信。我推翻了這個想法。這就是科學家的主要任務—推翻不切實際的理論,下手要狠,快刀斬亂麻,心狠手辣。
在幾個小時緊張的整理歸類工作之後,我繼續環島前進,在晚餐時間左右回到營地。今天米一和圖安抓了超多的魚,我們全吃光了。沒有什麼比基礎科學研究更開胃的了。
第八堆篝火
在我的鼓勵下,阿汶決定把自己的歷史知識拿出來和我們分享一下。阿汶是我們中唯一一個基礎學科主修歷史的,所以要總結世界歷史他最有發言權,言簡意賅,一夜之間。我覺得我們需要這個。能把我們自己看成出生前千年演化而來的結果是一件好事。我相信這能製造一種謙卑,謙卑的科學家一定是好科學家。阿汶事先聲明他覺得這麼做可能太草率,說起來很遺憾,他不是地球上最好學的學生。他覺得有點兒難為情,但既然聽眾是我們,他怎麼也要試著說出個所以然來。
阿汶的世界史:
第一個人類出現在很久以前,好像有個四,可能是四萬年,也可能是四千萬年,或許只有四千年,不對,不可能只有四千年,反正我不記得了。但你們知道我的意思,就是很久以前,但也不是那麼久,放開了想不是那麼久。人類存在的時間其實挺短的。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通過世界與鐘的比較了解這一點。一開始只是一片混沌,各種地質活動,然後出現了生命,沒人知道生命是怎麼出現的。生命開始發展。物種出現又滅絕,然後人類登場了。如果世界是一面鍾,且一切從0點0分0秒開始,而恐龍出現於23點55分,那麼人類只出現了一分鐘,而我們,也就是埃格爾、阿瀾、金、雲浮、魯爾、馬丁和阿汶,可能只能算一秒鐘,我們沒有什麼時間做什麼大事。我們也不需要自責,我們的責任很小。但不管怎麼說吧:就是人類存在的這幾十秒鐘,我們稱之為世界歷史。之前從來沒有任何生物在這短短的一分鐘內搞出那麼多鬼名堂來。歷史的首要來源是文字記載,其他都只能算是推測。人類最早的蹤跡出現於坦尚尼亞的東非大裂谷,他們就是在那裡出現的。他們在那裡幹什麼我不知道,無非就是狩獵採集社會,窮困殘暴。這裡的日期很難下定論,之後就越來越容易。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幼發拉底和底格里斯兩河—一發不可收。大概是公元前幾千年,就說是三四千年前吧,他們開始農耕,還造起了金字塔。他們覺得這樣很帥氣。農業革命標誌了現代的開始。我要說的就是這個—現代史。當人們有了靜下來種地的想法以後,一切都變得更有效率、更系統化。他們的生產有了盈餘,於是就有了買賣的需要。事實證明,人類總是樂此不疲,只要一有空閑時間,就開始買進賣出,然後還發明了文字,於是就形成了上層階級、統治階級。
然後是古希臘,大約出現於公元前1000年左右,發生了好多事。人們聚集到大大小小的城市裡,比如城邦、城國,西方文明誕生了。最有意思的年代從公元前400年開始,蘇格拉底那一伙人,他們思考,很有一套。
這裡說的主要都是歐洲的事,我也注意到了。因為年代久遠,我對世界上其他地方發生的事不甚了解,但肯定有很多事發生。比如中國,當時那裡要先進得多。他們造了上千個兵馬俑,還會觀星。他們相信答案在星辰中。這個誤解至今還很普遍。
然後就是我們的羅馬帝國了,過渡很平穩。羅馬人佔領了整個地中海地區,還不止。公元前50年達到鼎盛,由羅馬統治浩瀚的帝國。北方有哥特人。之後就是基督誕生和受迫害了。羅馬大帝皈依基督教,然後就消停了一些。基督教開始傳播。曾經是很包容的文化,無所不包,如今幾乎是宗教專政。西羅馬帝國大約在公元300年(4)滅亡,教宗國建立,東西分裂。教皇與德意志皇帝之間出現了嚴重的冊封分歧,很多人赤裸裸地從卡諾莎被逐出教會。教皇權重。東部帝國在教皇管轄之外。西羅馬帝國的滅亡標誌著古代的結束,歐洲進入中世紀。具體什麼時候開始的,大家看法不一。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後各種混亂動蕩。
西班牙被阿拉伯人佔領,很可能還有葡萄牙。這裡不是很清楚。阿拉伯人來到法國,到了一個「F」開頭的地方,可能是什麼楓丹,到那兒就停了。
然後是人口大遷徙。那叫一個複雜。西哥特人和倫巴底人,還有許多其他族人四處遊盪,把義大利榨乾了還賴著不走。不是很了解這個時期。查理大帝出現於公元700年(5),自稱羅馬大帝。他統一了大部分歐洲,把重心北移了不少。這時候肯定算中世紀了。封建主義盛行,分封土地,建立軍隊。國王把地權授予自己的諸侯,作為交換,諸侯必須隨命出兵,出兵的要求與日俱增。普通老百姓完全沒有發言權。他們早出晚歸地工作,才有可能在戰爭中得到庇護,就這樣年復一年。
挪威也有大事發生。公元800年的時候,挪威人很能幹,努力前進了幾百年。我們沒有基督教,沒有封建制,自得其樂。本質上我們一直都這樣。大約公元870年,我們挪威人攻打了林迪斯法恩修道院,標誌著維京時代的開始。之後各種歌舞昇平,歌舞昇平加貿易往來。我們東奔西走,在歷史上留下我們的印記。然後我們被基督教收了,平靜了下來。我們與歐洲的教皇掛上了鉤。同時西班牙也被奪了回來,收復失地運動。事無巨細,教皇決定一切。之後是宗教裁判。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這一切發展得很快?歷史就是這樣,像滾雪球一樣,日積月累,年復一年。遊戲精彩,源源不絕。宗教裁判的原因是教皇和紅衣主教們開始緊張,選擇清理掉那些異教徒。首先從西班牙和法國開始,但很快就蔓延開。宗教裁判所簡單說就是一個要麼勸服、要麼焚燒異教徒的機構。就這麼一把火燒掉,總之不能做異教徒。這當然很殘酷,但中世紀的時候他們無法無天。
阿汶停下來,走開去,找了棵棕櫚樹撒了泡尿,然後回來繼續說。
那個,中世紀,教皇和封建主義,我們說哪兒了?對了,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到處航海。印度航線、美洲航線。世界越來越大。黃金和財富可以運回家是貿易的重點,當然也要付出代價。其他人種遭遇傷害被基督教化,他們像蒼蠅一樣死於歐洲的子彈和疾病。然後是宗教改革。16世紀30年代,有人往一座教堂的大門上釘了一些思想,於是中世紀就這麼結束了。馬丁·路德掀起一場宗教紛爭,關乎教堂何去何從,眾說紛紜,歐洲因宗教而四分五裂。北歐和西歐傾向於路德和卡爾文等人的基督教觀點:新教、虔敬主義與嚴格的戒律。貴族漸漸失去權力。中產階級作為新的群體,地位逐漸上升。商人等強大起來,接班成為國王的左右手。重商主義興起。國王決定經濟行為,他來分配經濟優先權。目標是創造儘可能高的收益。那段時間,戰亂長年不斷,但我只講主線,真正重要的主線。18世紀,中產階級戰勝了貴族,展開革命。美國建立,引發眾多相關事件。1776年是一個重要年份,法國人和英國人在加拿大吵了起來,但美國有些特別。憲法中許多立場後來都出現在了法國的基本法里,人權,或多或少。但也有許多蠢事,比如,人人都有權攜帶武器。查爾頓·赫斯頓滿嘴胡話袒護便攜武器流通自由。槍不殺人,人殺人,他說。他顯然沒有往下想,照這麼說,人就不應該有槍。
後來,你們聽好了,就是工業革命了。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歷史學家的任務不是批判,但總會忍不住自問,工業革命究竟有多成功?不管怎麼說,革命的起點在大不列顛。它有來自整個帝國的原材料,肯定也有知識。革命改變了整個經濟環境。新產品、鐵路,一切變得越來越系統化,現代文明的基礎已經打好。英國領先世界一大步,美國和德國緊隨其後。工人作為新興階級迅速成長。自由主義大行其道,一往無前,它們的想法是大家都希望在自由的條件下做事,並且結果一定是好的。工人階級並不在權力階層的計算之內。社會主義成長起來。民族主義和帝國主義也相當興盛。歐洲高高在上,我們在物質上比別人優越,世界大部分地區都在我們之下,或許我不應該用第一人稱,因為我們怎麼也不能算其中一部分。優越的軍事力量,非洲和亞洲都沒什麼話可說。競爭很激烈,要做最大最好的。原材料源源不斷往家運。
1771年(6)德國到了俾斯麥手中。同樣的事同時也在義大利發生,加里波第?這是歐洲的兩大新起點,直指第一次世界大戰。俄國也強大起來。突然之間,歐洲出現許多強大的發端。氣氛一點兒都不愜意,非常緊張。大約是世紀之交,1900年左右,各國關係不穩定,同盟國不斷翻臉,非常複雜,但最後出現了一個義大利、奧匈帝國與德國之間的同盟和一個法國、英國與俄國之間的協約國。就這樣引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部分原因是來自一起不幸的意外:一個塞爾維亞人射殺了奧匈帝國的法定繼承人。他本不該這麼做。同盟國於1914年—大概是7月28日吧—向協約國宣戰。德國人有一個狡猾的「施里芬計劃」。他們想從各個方向攻佔巴黎,從而擊潰法國。右方他們想穿過比利時突擊,但沒能走那麼遠。巴黎的計程車向前方運送士兵,於是展開凡爾登陣地戰。陣地戰一打就是4年,難以置信的苦難與損失。德國人不得不雙線作戰,突然之間所有大洋全面失控,許多國家和殖民地都全面開戰。瘋了,美國人摻和進來,這下德國完蛋了,無條件投降。1918年11月11日停戰。《凡爾賽和約》於1919年簽訂。這對德國來說是摧毀性的打擊。他們不能有防衛軍外加巨額戰爭賠款。1917年11月,俄國爆發無產階級革命。
戰後,歐洲進入全新局面。英法經濟上行;德國經濟陷入低迷,人民失業,出現極端不滿,亟須重建以利經濟。美國一直是夢想之國,頂峰於1929年來臨。之後一切逆轉,長期蕭條,全球經濟毀於一旦。德國有魏瑪共和國,但是失敗了。希特勒崛起,加速工業發展,建立了一支龐大的軍隊,雖然是不合法的。所有國家再次武裝起來。軍工業發展帶來經濟復甦,創造了就業機會,而我們也迎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彷彿是牌面上註定的。「施里芬計劃」重啟。波蘭、荷蘭、比利時,歐洲大部分國家遭遇德國入侵。這裡說來可就話長了,但我還是跳著說吧。戰爭就是戰爭。實際上是美國和英國贏得了戰爭,那是5年之後的事。德國又輸了一場戰爭。上百萬猶太人及其他遭迫害人群、士兵和平民慘遭殺戮,很大一部分死於異常毒辣的手段,絕不能再發生這種事。
美國又一次成了勝利者和「英雄」。他們現在財大氣粗了。「馬歇爾計劃」(感謝馬歇爾援助),但背後的思想自然是阻止共產主義進一步傳播。西歐與美國的關聯比以前進一步加強。德國被勝利者們瓜分。大家都怕德國再次統一。歐洲也東西分離。西歐再次開花。大量重建,氣氛空前高漲。
忘記說了,日本也是戰敗方。他們頑強抵抗了很久,逼得美國不得不動用原子彈。之後人們明白戰爭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蘇聯也開發出了同樣的技術,陰影籠罩了之後的45年。冷戰、一大堆間諜文學,歐洲分裂局面加劇,還發生過一系列其他戰爭,大部分是美國挑起的。越南、朝鮮、尼加拉瓜、瓜地馬拉,多了去了。
世界各地都籠罩在美、蘇兩國較勁的陰影下,形勢膠著。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一切都還算平靜。其間達成了互不侵犯條約和開放政策等。蘇聯於1991年解體。柏林牆倒了,人們痛哭流涕,相互擁抱。西方價值觀和資本主義思潮很快滲透進那些東歐國家,但至今為止還是挺混亂的。如巴爾幹等地,感覺怎麼都不是個頭。
你們都聽到了,事情就是這樣,八九不離十。有什麼問題嗎?
金問阿汶同不同意用「一片狼藉」四個字來簡短總結歷史。阿汶說他傾向於同意。
馬丁問阿汶有沒有最喜歡的時期。
這個嘛,可以算是古希臘吧,阿汶說。但細說起來又有些無聊。民主啊,思想啊,一大堆,但可能重要大過刺激。中世紀很沉重,一片混亂。全民自由,棒極了。在我看來,中世紀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之間有許多值得反思的地方。但世界大戰很殘酷,有許多相關的書籍做證。第一次世界大戰非常複雜,但第二次世界大戰都是希特勒的錯,一目了然。有許多關於這場戰爭的電影都不錯。善惡之間的差別非常顯著,但損失是聞所未聞的。這個不能拿來開玩笑。「一戰」從很大程度上說讓世界失去了童真,死了許多平民,前所未有。「一戰」之前世界很年輕。許多人相信世界仍然很年輕,但其實不然,至少說起戰爭的時候。
「巴爾幹怎麼了?」埃格爾問。
阿汶說他對那兒發生的事也不甚了解。我們都承認說到巴爾幹都知之甚少。埃格爾說他期待有一天能買一本歷史書把這一切都總結了,像現在這樣,讓人很絕望。現在只有希望眾生太平,也不管眾生都是些什麼人。
第九天
我們吃早飯的時候,海面上空的雲層裂開了一條縫。光束壯美綺麗,讓我心驚膽戰了一陣子,以為耶穌就要下凡判生死了。馬上不是要千禧年了嗎?他不是快下凡了嗎?說不定他提前出發了。他這樣的人肯定不喜歡拖到最後一刻。他喜歡以自己的節奏辦事,起床以後沖個澡,吃點兒東西,振作精神準備迎接大任務。但我希望這是假的,我希望他不要來,現在來不是時候,因為我們還離家那麼遠。
所幸天縫又合上了,還下起了雨。寧可下雨,也不要太陽和評左判右的耶穌。他憑什麼下評判?他以為他是誰?他判錯了怎麼辦?要是他正好趁我反常的時候找上來,以為阿瀾肯定一貫如此,然後在錯誤的基礎上給我下了評判,那怎麼辦?又或者他不管像我這樣的大多數人有多善良,己所不欲,絕不施於人,就揪著我們不信上帝怎麼辦?這會給相當多的人帶來嚴重的後果。我很難想像這對誰有什麼好處。
雨越下越大,變成暴雨。一下子下那麼大雨,我們都笑了出來。太過分了。我們把所有鍋碗瓢盆都放到苫布下攢水。水從苫布上如瀑布般掛下來。5分鐘內我們就攢了170升水,全歸我們所有,死老鼠的問題迎刃而解,至少可以撐幾天。所有水桶都滿了以後,我們站在水柱下沖澡。我用迷迭香洗髮水把自己塗了好幾遍。我還洗了衣服,我把能洗的都洗了。太爽了。
雨停以後,空氣中飄蕩著植物新鮮濕潤的芬芳。嗅覺更加敏銳,肯定是因為平時那種濃重有毒的刺激物用得少了。我覺得自己徹底地清潔乾淨。海洋和沙灘基本上持續散發出氣味,所以一旦有什麼不一樣的味道,我能立即察覺;哪怕我躺著的地方離廚房有20米遠,我都能馬上聞到魯爾點燃了汽爐。當埃格爾在幾米開外揣著塊肥皂走過的時候,我聞到了肥皂的味道,清清楚楚,應該是「史特麗蘭」的牌子。
焦慮的馬丁朝我走來,向外面的珊瑚礁一指。那裡有艘船,一艘小快艇。是真的。那裡有艘快艇?聞所未聞。難道是助學基金追來了?馬丁很害怕。他聽傳言說有些軍官學院畢業的人的工作就是為助學基金追債,逃到瑞典他們也能把你找回來。他們到你家門口的花園裡支個帳篷,直到你還款為止。德國也有類似的系統,要是欠了錢就會有人穿著兔子服整天跟著你,走到哪兒跟到哪兒,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兔子都在。那裡不允許使用暴力或直接向你施壓,但允許派人穿上兔子服跟著你,上街,進商店,進電影院,走到哪兒跟到哪兒。馬丁懷疑助學基金會用同樣的伎倆來對付他。他相信船可能就這麼停在那兒,幾個小時,幾天幾夜。他們這麼做是為了把他逼瘋。最後馬丁會崩潰,所有人都會崩潰,游出去簽字什麼的。
這是他最害怕的事,肯定是他的父母失守了,說出了他的行蹤。現在遊戲結束了。如今助學基金的僱傭兵已經坐在船里監視我們了。他們會分析我們身上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然後可能會把它們帶走。如果他們拿走衛星電話,我們就完蛋了。這下我沒法跟康提基博物館交代了。
馬丁很痛苦。他都不覺得所受的那些教育值得他受這個罪。他在比利時留學的時候,到處都在報道男人終於有機會通過手術增長性器官,我們管那叫大雀兒。馬丁在比利時比較無聊,於是他算了一下那時候他助學貸款里的那20萬可以幹什麼,然後他發現他能搞個50厘米長的大雀兒,那才叫大雀兒。但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而且馬丁並不是唯一一個對助學基金有難言之隱的人。只要船漂在那兒一天,埃格爾也不得安寧。
埃格爾認為挪威的腐敗現象太少。我們在這方面落後許多其他國家一大截。本應該可以跟助學基金的人搞好關係,請他們來參加生日宴和各種聚會,和正確的人一起去逛夜店,然後贏得他們的信任,不動聲色地讓他們明白,如果可以把所有—哪怕是大部分你名下的貸款都取消,你會很感激不盡。作為回報,你或者你的小舅子會去為他們打掃房間,或是幫他們的兒子改裝助動車發動機,讓他們開得更快。埃格爾和馬丁說要躲到叢林里去避避風頭,直到危險過去,但我說這聽起來太不靠譜了。如果助學基金的人真的不遠萬里坐個小破船追到這裡,那他們也不會因為人躲進了樹林就回家。他們還是就留在這兒堅強面對,逆來順受的好。拿出男人的樣兒來,只有小毛孩才逃跑。
但對於與政府部門的人打交道,埃格爾也有過美好的經驗。他發現他們很好騙,埃格爾經常在付賬單出現問題的時候利用他們這個弱點。有一天,他坐在家裡開著電視,當時是下午五點,收電視稅(7)的人來了。他當然不會相信埃格爾沒有電視這樣的鬼話,一進過道就都聽見了。但電視稅賬單寄到信箱里的時候,埃格爾寫了一封文筆優雅的簡訊,信里寫到他家的電視是跟一個熟人借的,他是電視的堅決反對者,他借電視只是為了用錄像機看一部關於電視強權的紀錄片,看看電視究竟有多危險。他們居然信了。不信不行呀,他們的原則是相信人的誠實。這就是此類部門的人令人著迷的地方。他們不能無緣無故指責人民說謊,而取證需要動用聞所未聞的資源來監聽成千上萬的人。但同樣的信寄到助學基金那兒就不管用了。助學基金那兒找不到一個天真善良熱心腸的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國家想把錢要回去也會不擇手段。國家會派人滿世界跟蹤你,這些人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不給你一刻喘息的機會。知識誠可貴,但知識不一定就是力量。馬丁和埃格爾就是例子。他倆都滿腹經綸,但什麼權力都沒有,該吐的時候就得吐出來,聽上去很沒道理,但這就是體制。體制的特點就是很難改變。無數體制受到改革的挑戰,但只有絕無僅有的幾個成功了,哪怕成功了,體制也不一定進步了,也聽說過有變得更壞的。這樣的話反而是捨近求遠。我只是替自己說話—自找麻煩。真正應該改變的是人自己。有人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改變體制。肩膀一拍,幹得好。我們其他人更願意向後靠,我們繞著彎走。但我們人人都是體制批評家,打嘴仗又不收費,甚至還很好玩。謾罵體制可以很好玩,所以我們經常罵著玩。
這天剩下的時間氣氛相當凝重。我們大多數人都欠助學基金的債,還款期限一個接一個,時不時收到恐嚇信威脅我們制裁將近。馬丁確實最慘,埃格爾也是邊走邊打戰,還有雲浮和金,但大廚魯爾無債一身輕,阿汶只欠了一丁點兒。馬丁才剛剛開始自己的惡性循環,可憐的傢伙。說實話我也背著債,拖欠過一兩回,但我總是能以自己柔美的電話嗓音和三寸不爛之舌為自己開脫。但這次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不記得自己出發前是已經付清了這一期的貸款還是不了了之了。後面這個選項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有這麼多別的事要考慮,一場探險在門口等著。我處理雞毛蒜皮日常瑣事的意願是有限的。
我覺得自己沒什麼好怕的。我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坐電車都好幾年沒有逃票了。
另外我們在這裡不就是在還債嗎?我們可是在為國爭光啊!這總該算上吧。那些為國家爭取榮譽的人的學生貸款就該一筆勾銷,還有所有在更寬泛的領域實踐野外課的人。這應該是自動的。我們常年背負著的其實是一份複雜的契約,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生活在一個需要知識的社會裡,但同時還要為知識買單。但一旦知識上身之後就再也沒人能從我們這裡奪走。一句話,知識是我們的。知識與知識的所有者是不可分的。但助學基金墊付了學費。助學基金的人想把錢要回去。他們腦子裡只有錢。錢、錢、錢。但他們拿不回知識。他們可以求我們付錢,甚至可以追債追到馬努埃島,但哪怕我們拒絕,知識仍然是我們的,或者說原力(別跟我說你沒看過《星球大戰》),現在不都喜歡這麼叫嗎?正因為如此,威脅總感覺減了半。真實存在沒錯,但不會鋪天蓋地。並不是因為我們害怕助學基金的人,只是他們太愛管,片刻不得安寧。他們把我們的生活分了期,給我們標了價。能有機會學習,我們感激不盡,但同時國家顯然也需要我們這樣的人。他們覺得借給我們錢是幫了我們的忙。我們覺得好好學習是幫了他們的忙。這可不像升級一台電腦:每16兆內存得花好幾百塊錢,裝完系統就會快一點兒,用起來舒服一點兒,但要是把同樣的16兆拿掉,機器又會像以前一樣慢。這種升級卡在人身上就不太好找了。一堆細胞、神經和脈衝,裝上就拆不掉了。
所以他們選擇跟蹤,拋了錨,坐在船里把人逼瘋。在這個信息交流已經如此現代化的時代,這感覺有點兒原始。但助學基金顯然更喜歡和人面對面聊。方法還是老的好。大家都在說心理資本是未來,肌肉和第一產業已經過時了,現在講究的是概念、知識和宣傳。心理資本、未來的資源,說的就是我,就是我們。助學基金應該看清形勢,遠離他們的債務人而不是假裝成漁船漂在那兒。釣魚的傻子,埃格爾說。我們互相看看,明白話可以到此為止,但我們還不滿意,還想再說兩句,於是我們的本能把我們自己都嚇到了,一句接一句,直到我說出了「釣魚逼」,馬丁也不知道是哪兒聽來的,說了句「逼傻子」。這下我們都接不下去了。
天黑以後,船上亮起了兩盞燈。我們聚在老地方儘可能地放鬆,但怎麼都放鬆不下來。我們沒點篝火,不想讓他們有可乘之機。我們覺得自己被盯梢了。助學基金肯定有夜視鏡以及其他最新的情報設備。我們時不時朝那艘船投去焦慮的目光,並暗自希望游來一條鯨鯊向小船動怒,用尾巴把它掀翻,讓助學基金永沉大海。這兒應該有好多這樣的鯨鯊。它們大得驚人。海爾達爾寫到過它們,輕而易舉就能掀翻一艘船,並且非常易怒。動物都這樣。這幾乎是我們唯一的機會。自然,我們必須信任自然。自然的力量大過助學基金。幾百年後自然必將勝利,一切都會被自然征服,包括助學基金,有的是時間反省。
第十天
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我找到了一塊化石,一塊印著熊腳的化石,或者應該叫熊掌。印記清晰,不容置疑。我激動地把化石給馬丁看,他說他記得一首古老的童謠,可以作為這個重大發現的佐證。童謠是這樣的(馬丁哼哼著複述起歌詞):
啦啦啦,加一個跟「烏」押韻的詞,
快看,快看,它們跑著步,
那些小熊來自秘魯,
看著可愛,
其實很可怕,呼嚕嚕,
快看,快看,小熊足,
那些小熊來自秘魯。
跟這首歌放在一起,這個發現將是太平洋群島的居民來自南美洲的鐵證。那些印第安人帶著自己的小熊橫貫冰面,也不算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印第安人和熊,總是形影不離。印第安人困在山頂等待神獸出現的時候,最後冒出來的總是熊。熊肯定是力量、智慧等的象徵。去沒有熊的地方對印第安人來說是難以忍受的,所以他們自帶了熊。另外他們肯定也需要肉啊,還有奶。一頭好熊,奶可多了。在冰面上運熊肯定很容易,反正是小熊,還喜歡蜂蜜。但它們在這裡過的是什麼日子?這就只能猜了。現在它們都滅絕了,它們肯定是受不了這炎熱的氣候。只要冰川時代肆虐,它們就悠然自得,但一旦過去了,冰雪消融只剩孤島環海,它們只好放棄。它們肯定想,我們受不了了。許多人都在說原始人跟自然萬物的關係如何融洽,但這是一場動物的悲劇,玷污了印第安人以及他們所代表的精神。
馬丁和我為新發現寫日記的時候,助學基金的故事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兩個人從快艇上跳進水裡,他們朝珊瑚礁游去。我們不知所措起來。是兩個男人,我們看得清清楚楚。他們蹚著水穿過珊瑚礁,再跳到水裡,游泳穿過潟湖,朝我們而來。逃跑其實是不可能的,但埃格爾想鋌而走險,他可不願意束手就擒。如果助學基金的人想抓他,就得準備跟他在叢林里打一架。他鑽進樹林沒了影。
現在男人們蹚著水朝沙灘走來。其中一個50歲左右,全身棕色,留著稀疏的鬍子,穿一條很小的泳褲。他是那種一輩子只買一條泳褲的人,年輕時買的,之後腦子裡只有別的事,不會考慮自己的體形和泳衣的潮流都發生了改變。他看上去很高興,一點兒都不危險。另一個看上去陰鬱一些,或者只是不太確定,也更年輕。兩個人看上去都是歐洲人,反正是白人。馬丁看著自己的人生匆匆而過,他還有好多事沒來得及做,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但那個年紀大的人毫無防備地沖米一揮了揮手,米一又揮了揮手。這就像是恐怖片的轉折點。還以為英雄登場了,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劇情扭轉了。這是老把戲了。馬丁明白了過來,臉上擠出一絲微笑,肩部肌肉放鬆下來,微笑延展開。年輕人踱步上前跟米一和圖安一起坐到陰影里,米一為他卷了根煙。都是朋友。這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轉折與凈化,正如那些古希臘人和同性戀者希望的那樣。這是一種凈化。儘管不是虛構的故事在我們面前展開,而是生活本身,這還是管用的。馬丁那些沒做的事還有機會做,沒說的話還有機會說。情況向著明朗的方向發展。
來人叫湯姆,拉羅湯加的港務長。他同伴的名字我沒記住。湯姆跟我們每個人問了好,並問我們研究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他有幾天休息的時候常愛開船到這裡來,他解釋說。這兒周圍有許多好魚。
以這艘動力強勁的摩托艇,天氣好的話,七八個小時就能到。天氣不好就別想了,太危險。但現在天氣很好。他坐下來說起海員往事,說起船有多複雜,說起被扣在香港港務局,還有保險問題和政府的腐敗問題。故事有些離奇並且前後矛盾,但比起他不是助學基金的人所帶來的如此強烈的輕鬆感,這些都無所謂了。從他的話里,我們聽出來船運行業一般有六周的時間周期,凡事一般都要花六周時間。船扣了六周,貨物又再沒收了六周,勞埃德銀行花了六周處理保險理賠,修船花了六周。行業中任何小於六周的事是沒人敢接的。辦什麼事基本都要花一萬美元。這是一口價。這樣就不用來來回回討價還價了。一萬美元,整數,好記。
湯姆和同伴遊走以後,我們神清氣爽地躺在陰影下。魯爾端來一堆椰子讓我們自己拿。阿汶遞給我一個椰子讓我嘗嘗。這個椰子比別的都好吃。他幹了什麼?是這樣,他讓我們聽好了,他自己轉悠的時候一直哼著一首歌,突然想起來歌是從《落水狗》里聽來的,他甚至還記得歌詞:「她往椰子里加了青檸,然後一飲而盡。」他當然想自己試試,結果一舉成功。就這樣,我們馬上研發出了一種比椰奶誘人得多的軟飲料。這樣一來,知識—比如看起來百無一用的電影知識,馬上以一種直接而宜人的方式派上了用場。
埃格爾去哪兒了?在陰影下捧著青檸椰奶歡天喜地好一陣子之後有人問。他不見了。他幾個小時前躲進叢林之後就沒人見過他。我們記得他什麼飲料、乾糧都沒帶,開山刀也沒帶。金記得他胳肢窩下面夾了本書,但光靠一本書,他撐不了多久。天馬上就要黑了,我們不能讓埃格爾空著肚子獨自過夜。他這麼怕蟲子,肯定會死的,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我們也不想失去他。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他,他是我們中的一員。
我們人太少,無法進行地毯式搜救,於是我們兩個人一組分頭找。魯爾和馬丁去叢林找,金和雲浮沿著海灘向西找,阿汶和我朝東找。
我們邊走邊想,最有可能是在海灘上找到埃格爾。往叢林里走不了多深就又從另一頭鑽出來了不是嗎?我們自信可以很快找到他,時不時喝一口水。喝水很重要。
阿汶說起他的睡覺計劃實施得並不順利,在這兒比在家更難睡著。在家有牆把世界擋在外面,而在這裡世界可以說是連續存在的。一天24小時,無處可逃。他對我感到很虧欠,他說。他覺得自己讓我失望了。我說他不應該這麼想。現在我已經有熊掌化石在手,對其他人的研究項目就可以從寬了。沒事的,我說。阿汶不用想太多。他是我的弟弟,能在這裡我已經很高興了,不管他睡長睡短。
阿汶問他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當然可以。不然要兄弟做什麼?他讓我不要生氣,他時不時會陷入對特隆赫姆城市生活的思念中。他知道我們不會永遠留在這裡,但還是會有這種感覺。他思念的是什麼?他能用語言描述出來嗎?這個嘛,比如,他懷念從大學回到家中可以在信箱里收到廣告—帶產品圖片的廣告。他並不是經常買這些產品,但是他喜歡看圖片,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聖誕節前收到這樣的玩具廣告。你肯定也記得,他說,我們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睡不著覺,看著圖片做著玩具夢。產品圖片通常很好看,讓人產生強烈的佔有慾。我知道他的意思。還思念什麼?還有,他懷念那些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城市小事件。出乎意料是因為無法預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意料之中是因為大家知道當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時這樣的事不可避免地會發生。我不是很明白,讓他舉些例子。比如我們坐在車裡等綠燈,阿汶說。我們前方有些車要轉彎,打著轉向燈,你在聽嗎?我聽著。轉向燈閃爍的頻率不同步,但其中一輛有要趕上另一輛的趨勢。有一下是同步的,但很快又亂了,形成了一種節奏。是呀,但他舉這個例子是想說什麼?不需要更多事發生,阿汶說,就這麼一點兒。不算什麼大事,但也是個事。這我不能否認。在城市裡好多免費的體驗,得到的樂趣總比自找的多。雖然我不覺得這是最好的例子,但我懂他的意思。那他有什麼不想念的嗎?有時候把它說出來是很有效的。有一樣東西阿汶一點兒都不想念,那就是他公寓樓下那家新開的店。裡邊賣的是狂歡節用品,照阿汶看,這家店註定要倒閉,一點兒機會都沒有。阿汶覺得與那個目光短淺、註定失敗的店主眼神接觸是件痛苦的事。阿汶經過時總是良心不安。這是店主缺乏判斷力造成的。這是他的錯,但難受的卻是阿汶。
我建議阿汶應該花些時間,時不時想一想這個狂歡節用品店的店主以及其他他不想念的人或現象。這樣他可能會更享受在這裡的時光。這兒也一直有事發生。海浪不停地拍打珊瑚礁。軍艦鳥鼓著鮮紅的喉囊在我們頭頂盤旋,我們往潟湖裡扔的那些飽經風霜的石子,那些我們在家時夢想著的美好小事。如果他有些無聊,這也不是什麼危險的事。就是有人相信通往安寧與幸福的道路會無聊。當然道路不止一條,無聊只是其中一條,但不一定就是最糟糕的那條。阿汶答應好好想想。現在話說得夠多了。可憐的埃格爾還迷失在外,孤苦伶仃。我們得找到他。
我們繞過島的最東端,來到全是殘骸的海灘上,阿汶被殘骸的數量與種類驚到了,跟我前兩天的反應完全相同。他覺得既神奇又厭惡。我們很像,阿汶和我。我們流著同樣的血液,受差不多相同的基因控制,同樣的基因出現在同樣的地方。我們就是這樣。
走到我們認為已經環島半圈的地方,我們遊了個泳,上岸喘了口氣。我們坐在一隻巨大的死龍蝦身邊等著其他人。過了一刻鐘,魯爾和馬丁走出叢林。他們沒有見到埃格爾。我們一起去找金和雲浮。還有一個小時天就要黑了,我們要加快速度。
我們蹚著水經過潟湖中一片平地的時候,聽到叢林里傳出喊叫和吵鬧的聲音。突然之間,埃格爾就衝到了海灘上。他躲在一大扇棕櫚葉背後喊著他是叢林厲鬼。他想嚇唬背後不遠處的金和雲浮。看到我們以後,他也想嚇唬我們。然後他就倒下了,昏了過去。我們抬著他回到營地。
第九堆篝火
我們照顧著埃格爾,給他喂吃的和水。現在他躺在篝火旁。金把自己的蚊帳借給了他。我時不時走到他身邊用濕手絹給他擦把臉。可憐的傢伙已經不是他自己了,頭昏眼花,五迷三道,肯定是太陽曬多了。他嘴裡只有一句話:有時候這裡像個叢林,我忍不住想自己是怎麼挺過來的(8),哈哈哈。
我們圍坐在篝火旁集體聲討助學基金。看著埃格爾這樣的成年男子被折騰成這樣,場面十分扎眼。迷失自我,呻吟,害怕,病倒。馬丁認為我們應該告他們,我們應該告助學基金,代表我們自己、埃格爾以及其他千千萬萬受害者。埃格爾可以成為向助學基金宣戰的代表人物。我們的主打理由是既然有人能告倒煙草工業,那麼我們也能告助學基金。現在所有抽煙的人都知道危害,但他們還是在抽。同理,所有向助學基金貸款的人都知道這筆錢是要還的,但他們還是貸款了。助學基金肯定應該為沒有註明對生活質量的嚴重影響而承擔責任。他們耍了我們。只要找個真正優秀的律師,肯定能告下來。與煙草的受害者相反,我們不需要賠償,我們只要把債務取消就好。挪威經濟本來就在騰飛,有時候政客們會製造相反的印象,但那都是假象。要是全國的僱員都不用還助學貸款,很大一塊時間就都解放出來了,可以用來思考和行動。像現在這樣,社會是被誤導了。大家都太忙了,彼此都不說話,傾其一生工作,為了自己的知識和財產還債。意見交換與道德探討只發生在失業人員和吸毒人員之間。他們是唯一有時間的人。我們麻煩大了。
討論還在繼續,我們得出結論,我們想要從事的工作實在太少。我們也說不出什麼工作能讓我們滿意,但我們寧可自己支配時間。靈活支配,不用為我們看不到意義的事疲於奔命。可能是我們被寵壞了。阿汶和我的父親經常說我們好高騖遠,對生活的期望太不切實際。我們的父親是高中老師。他說他年輕的時候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大家基本也都很滿足。他們在小公園裡踢足球,開心著呢。沒人說想要成為職業球員或百萬富翁。儘管沒有錢賺,他們還是會踢球。如今他的班上總有男生和女生夢想成為職業球星去英國或者義大利踢球,或是成為流行歌手、國際巨星,或是演員、電影人。我們太好高騖遠了。爸爸說到這些的時候總是搖頭。他擔心我們會成為充滿失望與不滿的一代人。
但圍坐在篝火旁的這些人也都被工作折磨過,我們都在一段時間內拼過。突然之間,空氣被關於工作的故事搞得緊張起來,最後發展成一場比賽,看誰干過的工作最糟糕。
金從插座中拔電線,拔了好幾天。我沒聽明白來龍去脈,大概就是他少年時打過的一份小工,無謂的少年小工。碰上個好日子說不定也能對此懷舊一番。埃格爾雖然神志不清,但我對他的人生略知一二,能說出他做過代課老師,那個滿是熊孩子的班裡95%的學生都只說外語。經過幾周徒勞地嘗試建立和平與秩序失敗之後,他辭職了。他聲稱自己是錯誤的人出現在了錯誤的地點,還是放任自由為上。他一邊從外部觀察著講台後坐著的自己,讓同學們各做各的事,一邊在腦子裡構思合理的辭職申請。
雲浮送過報紙,另外還在斯德哥爾摩洗過碗,但他看上去並不覺得那有多糟糕。雲浮總是能把頭浮在水面上。他是人生贏家。
阿汶做過電話推銷員。這事他不想提。
馬丁在大學裡做過民役。他邊複印邊喝咖啡幹了漫長的十六個月。之後他太消沉、太憔悴、太與世隔絕,以至於考慮申請賠償。他覺得有人應該出點兒血。另外他還在特隆赫姆的奧西林堡為一棟四戶別墅噴過沙,大夏天,在太陽下穿著悶熱的防護服,慘絕人寰。沙子留在身體的各個洞口,幾個星期都洗不掉。
魯爾在尼達爾巧克力工廠往一百萬袋什錦糖果包裝上貼過「內含核桃仁」的貼紙。有人忘了把核桃仁寫進產品聲明了,要是有個小孩過敏了,父親碰巧還是最高法院律師,那天就塌下來了。
我做過幾天忙碌的裝配工助手。我協助的是一個北方人,滿嘴錢和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是他的小跑腿,給他遞金屬彈簧和其他他需要的東西,他站在8米高還不停搖晃的腳手架上,時不時還有其他裝配工經過,說兩句不痛不癢的話。我在一座巨大的飛機庫里聽著庸俗的對話,最後我不得不走人。
今晚比賽勝出的是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他是魯爾的朋友。他在一個屠宰場做過夏季工。他被派到一個地下室里,就在屠宰大廳下方,得穿一件連體服。他站在下面等。天花板上一個天窗會打開,往下掉新宰殺的牛肚子里的內臟。他的工作是把牛內臟拖走,堆進某個集裝箱內。牛下水嘩嘩掉下來,熱乎乎的下水。他得小心不讓它們砸到頭。聽上去就像個電腦遊戲:你有三條命,要把下水帶走,同時又不能讓新掉下來的砸死。裝滿一車牛下水就能在地上喘口氣外加一點兒附加分,然後繼續。要是拿到500分沒有掉一條命,就能得到一大堆獎勵分,但要是腦袋被砸到三次,遊戲就結束了。
那個夏天就是這麼過的。
沉默地思考了一陣子之後,就在篝火熄滅之前,金說關於大衛·伯恩我們聊得太少了。馬丁和雲浮表示同意。好吧,大概吧,但沒人攔著你們呀,總不能都得讓我來提聊些什麼呀。你們想說他什麼?金其實只是想說他是個好人。他做了許多好事。這些我們得記住。
第十一天
今天,變態的炎熱又回來了。小伙們幾乎什麼都沒幹。埃格爾活過來了,他的神志清醒了,但還是有些虛弱,他躺在陰影里任人照顧。他開始喝咖啡,抽煙。這是個好兆頭。他描述說當他衝進叢林的時候覺得自己幾近瘋狂。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很渴,頭腦發熱,無法思考。後來他明白自己迷路了,坐下來積蓄體力。他開始看他帶著的書,圖阿·福斯特倫的詩集,書名是《與馬共度一夜之後》。她是個芬蘭詩人,後來獲得了北歐理事會文學獎。當時我們不知道,但現在知道了。很好的詩。突然之間埃格爾覺得這些詩就是馬努埃島的地圖,於是他站起來開始跟著地圖走。這肯定是行不通的。他只是越走越深罷了。但他還是深信詩就是地圖。他已經神志不清了,但自己不知道。這是可怕的體驗。詩有很多作用,但不能當地圖。埃格爾現在知道了。
我給埃格爾遞水並安慰他,說這是常有的事。埃格爾說他想回家,他受夠了。除了疲勞之外,他腳上還起了許多小水皰,是他撓過的蚊子包。如果不治療的話,會變得很可怕,但我給他塗了「百多邦」,讓他試著睡一會兒。埃格爾說我沒把他當回事,如果他把自己的腳鋸下來,我們就不得不都聽他的了,他說。他才不怕把腳鋸下來。我們可別以為他會怕。沒了腳,各種可能性都會應運而生,他說。他可以單腳跳,可以拄拐杖,可以裝義肢,還可以學開殘疾人車。這樣是搞不垮他的。我們還不能回家,我說。他得擺脫這個念頭,越早越好。不回家至少送我去醫院,他堅持道。醫院裡有小賣部、廁所、冰箱,還有姑娘。姑娘,沒錯—她們身上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埃格爾想不起來是什麼了。她們到底有什麼特別的?是不是膝蓋?是不是柔軟的大膝蓋?埃格爾摸摸自己的膝蓋,看看是不是真的,但他好像不是很信服。肯定是別的什麼。我們已經有兩周沒見過姑娘了。這是很不正常的。只有戰爭時期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他想進醫院,去拉羅湯加。要是港務長湯姆再經過這裡,埃格爾可以跟他走,我建議道。埃格爾點點頭。他幻想著,自己躺在醫院裡,閃電般迅速展開一段浪漫愛情,與最可愛的護士—一道美麗的風景,每天一早帶來新鮮的蘭花花環,套在他的脖子上,問他缺點兒什麼。沒人在場的時候,他們就熱吻,在光天化日之下做愛,而她的領導以為她是在給他的腿抹藥膏。他們的關係被發現以後,她被調去另一個部門,但他們的關係通過氣動管繼續維持著。激情四射、親密黏膩的情書裝在小容器里穿過醫院的管道系統。沒完沒了,上百封信,忠貞不渝,情真意切。最後她出現了,往他臉上摁了個枕頭,像《飛越瘋人院》里那樣使勁兒壓,或者他們齊心協力舉起洗手台砸破外牆逃跑,像印第安人那樣躲進叢林,在那裡他們靠水果和對方幸福地生活著(這樣的劇情就這兩種結局)。
我懂埃格爾思鄉心切。他想要過文明而普通的生活。身處荒島,發現普通生活中的閃光點就變得很容易。這是最顯而易見的人類機制。在家的時候,我們想去荒島,到荒島上了,我們又想家了。這是板上釘釘的事,這是條定律。相比之下,歐姆定律簡直是小兒科。
我問埃格爾離開特隆赫姆之前他最想要的是什麼。太陽和大海,他說。這裡都有了,我說。埃格爾平靜地點點頭。他撿起一塊石頭,心不在焉地朝沙灘上爬著的一隻寄居蟹扔過去。它那是活該,他說。
有時候把怒火發泄在比我們弱小的東西身上是有用的,但有時候沒用。
我研究起熊掌來。顯微鏡下放不下,於是我颳了一點化石碎片下來放在玻璃托盤上。化石碎片無法透光,我只能看到幾塊黑斑。假設裡面有什麼基因信息,那自然也隱藏得太好了。自然就是這麼狡猾,不讓人像看書一樣一目了然。得準備特殊器材,我的顯微鏡還不夠特殊。我本來期待可以繪製出熊的基因雙螺旋結構,畫在日記本里,勤勤懇懇地塗上顏色,但我現在只有靠想像來滿足自己了。我還挺有想像力的。雖然這上面看不到,但在我心裡,基因雙螺旋美麗而奇特。我可以輕而易舉證明熊的基因成分來自南美洲。
雖然現在是正午,天很熱,但氣氛比平時活躍開放。雲浮建議踢足球,但遭遇否決。跑來跑去太累了。我個人也不是很喜歡踢足球,雖然我總的來說還算擅長跑位。我們反而用蚊帳和其他東西支了個排球網,清理出一塊場地,開始玩二對二。我和雲浮一隊,他總是對體育和比賽特別較真。他還喜歡制定規則,做決定,肯定是受家庭影響,輸不起。埃格爾只能在旁邊看著。他躺在叢林邊緣恢復體力,這樣也不錯,他跟雲浮一樣,也是我們中輸了會翻臉的人。
米一和圖安坐在自己的乾電池收音機旁,一邊聽庫克群島24小時聖歌電台一邊看我們打球。我跟他們講過發現化石的事,所以我估計他們看我的目光跟過去有所不同。現在我們已經研究了那麼半天,打打球,娛樂一下,良心上也沒什麼過不去。我們喝著椰奶喘口氣的時候,米一走過來問我們能不能借他一本書。他自己只帶了一本書—一個當地牧師的佈道集,他已經讀了兩遍,有點兒無聊。我給他看存放大多數書的箱子,幾秒鐘之內他就找出了《聖經密碼》—一本馬丁在法蘭克福機場胡亂買的推理神作。沒有在米一發現之前把它從箱子里拿走,我悔得腸子都青了。一位猶太數學家發現《聖經》中隱藏著密碼,一切發生過的事和即將發生的事都以微妙的方式寫在了書里。比如,讓電腦每一百個字元抽取一個,或者每一千個,或者任意一個相等間隔的字元,嗖一聲就出來一條預言,說某個政治家會遭遇槍殺,說戰爭會爆發,或者我們正大踏步朝我們所知的世界末日前進。同一位數學家當然也對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做了同樣的實驗,結果一條預言都沒有發現。也就是說《聖經》藏有密碼。這想法非常了不起,算是證明了上帝的存在—如果有人需要證明的話,但對於讀書不多的信徒來說,這是一本很可怕的書。既然現在米一已經找到了它,我又不能一把把書從他手裡搶回來,然後說這不是給你看的書。所以作為彌補,我還給了他幾期《競技場》,我知道裡面有幾張裸照以及一篇助性的文章。總是要嘗試平衡,凡事過猶不及。我知道米一和圖安都會很欣賞《競技場》里的那幾個展開頁。我聽到過他們的點評。他們跟我們一樣生猛,只是包裝紙不同而已。
馬丁和我分析了一下我們的供煙情況,結果讓我很擔憂。我們把現在手上的煙都加起來,除以預計還要在島上停留的天數,得到的結果是我們每人每天分到的煙不超過三支,太少了。我們之前從來沒有這麼多時間可以抽煙,也從沒有這麼缺過煙。馬丁提倡我們儘管抽,想抽多少抽多少,直到全部抽完,到那時候再鬧騰也不遲,但我不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我們會很焦躁、很不友好,會發生不愉快的事情。埃格爾有些煙草,但他一開始就講清楚了,他是不會白給的。你們把煙帶夠了,他說。這話他說過好幾次,心裡很清楚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話說回來,埃格爾也比馬丁和我更依賴煙草。這是實情。
而馬丁說他看到過米一有整整一小箱紐西蘭進口的捲煙。我們借給他雜誌和書,不能排除情況緊急下他會成為我們供應商的可能性。另外馬丁還記得戒煙熱線的號碼,如果情況真的很糟糕的話,我們可以打電話過去諮詢,他們可能知道長夜難熬的時候,哪些熱帶植物可以烘乾了當替代煙品。
快到晚飯的時候,我看到除了阿汶,其他人都在沙灘上把頭湊到一塊兒。我不安起來,瞬間覺得我的威信受到了威脅。有人要搞事。一天前,我敢打賭小伙們太懶,不可能組織暴動,但現在我突然不這麼肯定了。終於他們走到我面前,說我們得聊聊。他們想投票決定我們到底需不需要列一張工作表。誰收拾,誰打水,誰洗碗,都不是什麼秘密。有人活兒幹得多,有人活兒幹得少。不管怎麼說,我是反對列表的。我希望順其自然。阿汶站在我這邊,金原則上也同意,但他還是會投票支持列表。馬丁、雲浮和埃格爾堅決表示要列表。魯爾棄權,因為他是廚師。埃格爾要列表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自制力有限。雲浮說知道誰什麼時候該幹什麼會輕鬆許多,這樣良心上就可以一直保持良好的狀態。馬丁要列表是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在尋思別人是不是幹得比他少這件事上花了很多精力。我們表決了一下,多數人支持列表,只有阿汶和我投了反對票。我很不爽,但忍住沒表現出來。
第十堆篝火
這是一次嚴肅的篝火會議。我們端著各自的周六小啤酒,空氣中滿是欲言又止的批評與責難。小伙們認為事實很清楚,探險的科學考察部分命若懸絲。他們覺得我的熊掌樣本不足以作為論證的依據。我很可能是對的,他們說,但並不夠。他們覺得下半輩子跟一塊熊掌化石掛上鉤一點兒都不誘人。他們想要點兒更具體的、能與偉大扯上關係的東西,就是所謂的硬通貨。我們必須找點兒比化石更好的東西。他們聲稱我為他們預設了一場精彩紛呈的旅行,目標是讓挪威一舉登上世界地圖。目前我們還差十萬八千里。我們基本上就是在遊手好閒。我們游泳,喝椰奶,看書,打排球。他們認為探險的問題出在領導那兒。他們缺乏一個強大的領導。這都是他們說的。
批評讓我心碎而震驚。他們或許有理由認為我們回家的時候沒人能取得英雄的業績,至少現在看來是這樣,到今天為止,但我覺得我們沒有理由驚慌失措。我們還要在這兒待一陣子。遊手好閒的是誰?反正不是我。首先不是我。我當然也有安靜的時候,但我在科研前沿已經做了各種嘗試。我嘗試了。我還在嘗試。小伙們覺得自己老犯困還怪到我頭上,我對此很反感,也很失望。在這兒誰都可以一往無前地挑戰自己。我們中無論是誰取得重大突破性的發現,沒人會比我更高興。是誰做到的無所謂。我們要相互提升,整體提升。這一直是我的計劃。我冷靜親切的嗓音讓氣氛平靜了一些。開誠布公的談話總是取得改變邁向成熟的第一步,我說。然後我又說了一遍我理解他們的觀點,我們要為問題做點兒什麼,但要是說我們惹了大麻煩,這我並不同意。另外,在正確的學術圈裡,熊掌樣本已經夠驚天動地的了,我說。我們或許不能期待普通男女會理解這其中的價值,但在學術界這絕對是頭獎,而且誰都知道歷史是在這些學術圈裡寫成的。哪怕沒能馬上聲名鵲起,我們也可以安心地坐等成名。我認為探險到目前為止非常成功,我說。這可能不是完完全全的實話,但作為領導有時候不得不為了集體利益歪曲一下事實。那些最佳時刻,我能感覺到海爾達爾的精神與我們同在,他回頭看著我們並以掌聲給我們鼓勵。對我來說,到目前為止最強烈的接近海爾達爾的體驗游是:坐快艇闖過珊瑚礁的航行、在潟湖中與海鱔的生死相遇、暴風雨,以及發現熊掌化石。這些事,海爾達爾本人也不一定會做得更好。其他時候我覺得我們更飄忽不定、孤立無援,無所事事、無能為力,我們沒有取得重大發現的先決條件,我在野外課上取得的出色成績在這裡一籌莫展。那些是沉重的時刻。
「海爾達爾的精神,」金說,「聽上去有些玄。你說說具體代表什麼?」
講清楚很難,我說,但其中包括堅不可摧的團結精神,對所從事的事業堅定不移的信念,對不尋常事物的好奇心和持之以恆的決心,還有全人類的友誼。
埃格爾說他覺得一天到晚好奇這好奇那有點兒噁心。他認為恰當的好奇是有限度的。世界是很奇妙、很多元、很這個、很那個,但大驚小怪一陣之後就該去找點兒別的事做。一輩子都大驚小怪那是有病。最後總要接受現實,然後寧可把精力放在更容易上手的事上。既然現在輪到他說話了,他建議我們還是把研究工作轉到更人文的方向上來。他認為在我們並不知道要找的是什麼的時候,在自然中盲目尋找就是在浪費時間和精力。這讓我們顯得很外行。後人會給我們差評。既然我們的專業背景都是人文,我們就應該接受這個結果,調整我們的實驗研究來適應我們的專業知識。放棄硬核的科學發現的想法讓我感到很遺憾。一離開定量的研究過程,我們就進了雷區。我更願意往桌子上拍一堆數字和鐵證,之後誰願意來挑戰儘管放馬過來。但我知道埃格爾說得在理。我說好吧,那他是怎麼想的,說具體點兒的話。
他也不知道。他要好好想想。
我說既然我們暫時沒有什麼更好的建議,那我們還是繼續像之前一樣,但最好能更抓緊一點兒。我提醒小伙們想想他們出發前交給我的雄心勃勃的項目說明,沒做的事情還很多。
自我檢討在篝火周圍展開。他們承諾要為集體爭一口氣,從明天開始。金來了勁兒,建議我們開始每天站立式晨會。很多公司都採用這種方法。這樣開會很有成效,這是他在哪裡讀到的?他覺得我們應該做塊會議記錄板,儘可能地把想法都記下來。幸好建議因自身的不合理而被推翻了。信息量巨大的站立式會議,在36攝氏度高溫下,在沒有任何別的約會、沒有任何電話打擾的寂靜的珊瑚環礁上,太荒唐、太浮誇。這可能是太陽下的新鮮事,但如果同時還很愚蠢的話又有什麼用?
阿汶放完水回到篝火旁,說有人在不遠處的一棵棕櫚樹上刻了一行「屌屄同坐」。有幾個小伙兒聽了這話笑了,但我的內心感到悲傷而空虛。我的反應有點兒像女孩,我想: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幸運的是我很快就擺脫了自責,開始更具體地思考未來。是誰幹的?肇事者要揭露出來嚴懲。我一個一個檢查他們的臉。從金到阿汶到馬丁到魯爾到埃格爾,再到雲浮,然後回到魯爾,再到埃格爾,我把目光停留在埃格爾臉上,但又往魯爾那兒掃了一下。他出汗了,我看到他的嘴角輕微地抖動了一下,最後他忍不住爆發出一陣駭人的狂笑。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說。想忍但最後還是沒忍住。他不能自已,被一股比他強大的力量操縱著。是誰?是上帝?完全不是。是情慾和衝動。他已經憋了好幾個星期,壓力山大。我們都沒提這事。我們假裝什麼事都沒有。完全難以自持。但其實把句子刻下來真的管用,之後他就平靜了下來,一直到現在。
我決定把它視作男孩的惡作劇,不予追究了。心胸開闊的隊長應該算是個好隊長。我要給小伙們一點兒自由的空間,給他們一點兒可以蹦躂的高度。這樣他們可能會回報更多。
雲浮建議我們再看一部電影。他說我們應該放下分歧團結在電影里。他認為好的藝術有一種消除矛盾的美好潛力。我們踱步到椰子殼工廠坐下。埃格爾想看黑澤明執導的《亂》,而金想看埃里克·侯麥執導的《夏天的故事》,但云浮早就決定好了,播放的是賈木許執導的《天堂陌影》。它給人的印象就像一顆子彈一樣深入。約翰·勞瑞飾演的威利居住在紐約,終日無所事事。侄女從布達佩斯來看他,他其實沒心思照顧她,但她人生地不熟的,後來他們跟第三個人—一個小夥伴一起出發,去找住在克利夫蘭的奶奶。三人停車眺望克利夫蘭湖,湖面結冰,蓋著厚厚的雪,他們相對無言,有點兒像我們在島上這樣,然後他們去了佛羅里達,賽馬贏了錢,但由於誤會,最後威利坐上了去歐洲的飛機,而侄女留下來得到了那筆錢。(9)
我們躺下打算睡覺的時候,阿汶為我唱了一首安眠曲。歌中唱到所有國家的所有孩子現在都躺下睡覺了。這可是個彌天大謊,所有孩子不是同時睡覺的。這完全是胡編亂造,就是為了騙孩子接受一天已經結束了。全世界根本不是同時天黑的,每天的每一秒都有孩子躺下或醒過來。
第十二天
積極的一天。趁早餐的時候,我就已經發布了一套計劃,來改善團隊凝聚力和進行科研合作。我很討厭我們之間出現不友好的情況,我說,但昨天的談話讓我耳目一新,所以我想實行一套我稱為「積極營地環境」的措施,簡稱「積營環」:每天開個小會,每個人都可以暢所欲言,事無巨細。說完以後,我就放小伙們搞研究去,正午每人要交一份情況報告。
馬丁緊鑼密鼓地炮製女孩周期表,埃格爾和魯爾帶著毫米紙去尋找早期居住的遺迹,雲浮想研究一下侵蝕作用的過程,金畫他的貝葉掛毯,而阿汶帶了一大把石蕊試紙去測酸鹼性。我自己去兜一圈找找阿汶的女性朋友從厄瓜多海岸扔的椰子,它可能已經快漂到了。
正午時分,我們聚到一起來了一圈「積營環」。小伙們比我期待的要靦腆許多。埃格爾和魯爾連遺迹的影子都沒看到,在叢林里轉悠的時候還被蚊子咬了一身包。他們再也不想去了。但埃格爾說他觀察到兩隻寄居蟹用嘴相互刺激對方(換句話叫69式)。他聲稱我們很可能正面對著科學上的突破口。口交純粹是出於快感,與繁衍機制無關,他指出。到目前為止,大家都以為這是人類特有的行為。生物學上普遍認同的對動物行為由生存本能與繁衍後代的需要驅使的假說,換句話說已經土崩瓦解。整個進化論的根基都動搖了。如果埃格爾的觀察是正確的,那就意味著探險取得了無可爭議的成功,下半輩子就都是《國家地理》雜誌跨頁大圖和電視綜藝節目了。這個我們喜歡。
雲浮走了一大圈,總結出來侵蝕作用在整個島上都以很高的程度進行著,到處都在侵蝕。
阿汶在這裡那裡測了許多酸鹼度,但他不記得表示酸性的是紅還是藍了。換句話說,他寸步不前。馬丁和金看上去對自己的項目都挺滿意。我們晚一點兒就能看到成果,他們說。我告訴他們我沒有看到任何來自厄瓜多的椰子,儘管據說是鮮紅色的應該很好認。
對埃格爾來說,這場研究總結會無疑是一個信號,讓我們換個新的方向。他有一個建議。建議可以改變一切。總有些人批評滿腹但從來不提任何建議,但埃格爾就有一個建議。這我們得聽聽。
我們是一座島上的一小群男生,他說。這是實驗社會形態和組織結構的完美設定。把自然科學交給自然吧,他說。我們還是來解決一點兒政治問題—那些大問題。
政治體制中的混亂取走的人命遠超科學成果可以做出的補償,要花力氣的地方在這裡。
這個新想法來自埃格爾。你可是從來不關心政治的呀,我說。沒錯,但他自有想法。這片島上有非常好的條件可以在可控可知的理想狀態下進行實驗。「你的政治立場是什麼?」雲浮問。「我一般情況下認為自己算是個社會主義者。」埃格爾說,「但我更主張利益應該在國際範圍內合理分配。我對挪威政治不感興趣,我不參加投票。在挪威一切都分配得挺好的,不是嗎?挪威工人們賺得夠多的了,這是我的感覺,跟知識分子比起來。」
雲浮認為埃格爾應該投票,不投票的話他的論據就沒有說服力,他哪怕投棄權票也行。埃格爾覺得這麼做有很大區別。馬丁上一次選舉投了棄權,他說,很有滿足感,他很推薦。金覺得投棄權票差不多相當於選了自己。
調查了一圈後發現我們都屬於左傾。但我們中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積极參与政治活動的。我們覺得這麼做沒有用,我們懶得去做點兒什麼證明一下是不是真的沒有用。我們很少談論政治,也沒有什麼大的建樹。這就是我們。但現在我們有機會為此做點兒什麼了。什麼是最好的政治體制?讓我們自己來試試。讓我們認認真真、徹徹底底地實踐一下所有的體制,就像角色扮演,然後總結得出結論。政府和人民一直試著在這麼做,但從來沒有達成一致。關於最好的政治體制有許多不同的意見。世界需要有人來理清一下思路,而且積累自己的經驗也是我們該死的責任。
「積營環」很成功,產生了很多想法和建議。出發前我就是這麼設想的。積極性和熱情,這和我的預想驚人地一致。
終於來事了。
第十一堆篝火
我們談了談為什麼我們都不怎麼關心政治,並不是因為我們無情或者冷漠,完全不是。我們都是溫柔熱心充滿愛的小夥子,只是看穿那些領導人的心思太容易。從上到下充斥著不可告人的動機和蠢行,毫無裨益,讓人泄氣。另外,我們小的時候一部分家長特別關心政治。那時候政治是件大事,遍地開花,除了政治沒什麼別的可聊,有些人還沒站起來就坐在童車裡被推去參加勞動節遊行了。這很可能適得其反。
就好像我們出生在一個已經成形的世界上。不是我們的世界。我們已經沒什麼可建設的了。剩下的工作只有維護和修繕。我們生在了一套需要裝修的舊房子里。這能有多帶勁?不管我們怎麼鬧騰,也搞不出什麼名堂來。對待唾手可得的東西和想了很久、存了很久的錢才買到的東西,態度是完全不一樣的,這誰都知道。
青春期的時候,我們不再聽那些向我們保證我們就是改革的原動力的音樂,比如《時代在變》(10),我們聽的那些歌都聲稱凡事無用,舉目皆悲,世風日下,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無助地冷眼旁觀(「我想找個工作,我找到了個工作,現在天知道我有多可憐」(11))。我們聽包豪斯樂隊的《貝拉·盧戈西已死》和快樂小分隊的《愛會把我們撕裂》,還有治療樂隊和史密斯樂隊的,還有新秩序的。那些樂隊的樂手大都歌頌絕望、困頓、失落和沮喪,甚至都沒有力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快樂小分隊有一個成員最後做到了,朋友圈裡還有人在他忌日的時候去掃墓。那是個病態的時代。音樂映襯出社會的瓦解,並在我們中的生活不易的人身上產生共鳴—實際上有一大幫人看上去過得並不好,年輕人可能總是這樣,我也不知道,但我們這代人中父母離異的現象非常普遍。他們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但也造成了後果。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常態:不要期待愛情關係會終生不渝,人生在世悲傷多於美好,而據我所知,事實很可能就是這樣。不管怎麼說,這些事件合在一起讓許多人經常覺得世界充滿了悲傷。卧軌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吧。
有些人無法擺脫這種陰魂不散的感受。人們變得內向,開始勾搭各種佛教或者撒旦教。金插嘴說他聽說過一種加利福尼亞佛教,允許喝酒、做愛、抽煙,想做什麼做什麼,只要有意識地做就行了。「電腦呢?」馬丁問,「能不能用電腦?」肯定可以吧,金說。
第十三天
寡頭主義。
大型政治實驗開始了。我們將親自實踐各種體制,徹徹底底且毫不含糊。我們將毫不留情,開放而不帶成見。這也是高級野外課。這關係到我們每一個人。
我們都覺得從最古老的,同時也是最常用的體制開始比較自然。在所有有組織的社會形態中,我們選中了寡頭主義。它的主要特點是極少數的人管理一大群人,這一大群人沒有任何實際的可能來反抗這種管理。少數人決定一切,聽上去就不怎麼好,但我們選擇試一下,而不是跟隨直覺選擇跳過。
科學家都是這麼思考的。
我們決定寡頭的人數為兩人,由抽籤決定。大家都把自己的名字寫到紙條上,然後把紙條放進我的棒球帽里。阿汶和魯爾抽中了。這兩個人來決定我們的一整天。
現在我們開始了。
阿汶決定的第一件事是金代替自己洗碗。金抗議,但不得不放棄。冷靜,金,這是個實驗。我們之後評估的時候再提意見,目前先照阿汶和魯爾說的做。
他們是權力,我們是人民和生產資料。米一和圖安也是生產資料,但我們不讓他們知道。
阿汶和魯爾舒舒服服地躺在各自的吊床上。魯爾下令把水、食物和女人都送過來。這兒沒有女人,你是知道的,雲浮說。魯爾火冒三丈,想要鞭打雲浮,但被我們攔住了,說魯爾要小心一點兒,改天可能是他成為生產資料。我們在寡頭周圍前呼後擁了好一陣,給他們抹蘆薈膠,為他們打蚊子什麼的。最後魯爾終於發現其實沒幹什麼實事,好像並沒有創造任何價值。他下令我們出兩個人去釣魚,剩下的人為他建造一個陵墓,以備他死後存放遺體用。我們想花多長時間都行,花個五六十年也不著急。他說,但是一定要壯觀。
埃格爾和我,還有馬丁一邊悶悶不樂地挖著沙子,一邊嘟囔著要謀反。我們考慮要不要政變,但計劃才剛剛準備啟動,阿汶就跑過來對我們說他和魯爾覺得自己躺的地方不安全。他們想升我們其中兩個為士兵和護衛,站在他們的吊床旁邊守衛他們,最好做好犧牲的準備。誰都不知道不滿的群眾會幹出什麼事來。就這樣埃格爾和馬丁成了士兵,突然之間我成了唯一的奴工。這我不喜歡,再也沒人陪我一起謀反了。我不得不獨自耕耘我的不滿。我只是不停地挖呀挖。幾百年里,成千上萬的人干過這樣的活兒。好一段無意義的歷史,是造就了一些了不起的建築,但也就不過如此了。
雲浮和金打魚歸來,魯爾指揮魚要怎麼燒,他和阿汶把最好的都吃了,士兵埃格爾和馬丁吃次好的,我們其他人只分到一點兒湯汁和一點兒可憐的殘渣。之後我們得到指令繼續挖沙,實際上是餓著肚子挖。太陽幾乎把我們曬暈。在這樣的條件下,奴隸是撐不了多久的。在護衛的保駕下,寡頭們來指點建築工程,他們譏笑一番,說我們要放開思路,怎麼說這也是遺迹。我說用干沙子不太容易造型,然而阿汶和魯爾跟自己的護衛交換了一個眼神,埃格爾問我是不是想挨巴掌。
沒過多久,馬丁傳令說金和我被選中去造一條木筏,到周圍漂一漂,幫我們填點兒陸地出來。寡頭們覺得島上有點兒擠,他們要擴張,還要找女人,這樣他們可以繁衍後代,延續子嗣。他們也考慮讓奴隸和士兵們繁衍後代,這樣我們就能形成一個模式社會,每個個體都知道自己的位置,階級之間形成嚴密愜意的壁壘。雲浮得到命令停工,去講有趣的故事或做搞笑的小丑表演讓寡頭們娛樂。如果他演得不好玩就要被處決。「我們不覺得有趣。」(12)
第十二堆篝火
總結的時候,我們都同意,今天透過野外課的眼睛看,我們學到了許多,也很刺激,但關於寡頭主義作為管理形式到底有多成功,我們的看法出現了分歧。阿汶和魯爾認為一切運作得非常好,而我們中的某些人對此非常質疑。埃格爾和馬丁認為直到他們成為士兵之前都非常艱辛,但在那之後他們還挺受用。金、雲浮和我認為這一整天都過得毫無意義,寡頭主義是糟糕的管理形式。
討論接近尾聲的時候,魯爾和阿汶與自己作為寡頭的角色拉開了距離,現在以後見之明,他們終於願意承認,這個體制可能只對頂層的人才最管用。總的來說,我們的結論是寡頭主義沒有任何未來,簡直就是個垃圾體制。
第十四天
種族隔離。
我們繼續昨天未完成的工作,測試一個歸根結底也算是寡頭政治的管理形式,其實我們都不覺得可行,但我們成長的過程中一直聽人說到它,所以我們不能置之不理。我們已經很熟悉《解放曼德拉》這首歌。我們為之起舞,為之親吻。彼得·蓋布瑞爾唱《比科》(13)。我們都點亮了手中的打火機,現在我們要搞清楚它到底是什麼。
馬丁和我作為少數白人,佔用87%的自然資源,而其他人,包括米一和圖安,扮演占絕大多數的黑人。我們把他們趕出營地,並通過立法規定我們有權隨時查看他們的身份證明;天黑後不能在外逗留;選舉權和教育就都不用談了。黑人和白人之間不得發生性關係。他們必須駐紮在營地100米以外,如果要靠近必須是為我們幹活兒。所有有組織的活動當然是嚴令禁止。一大早,我們就聽說有人組織了一個名為「馬努埃國家議會」的組織,光是傳言就足以讓我們嚴厲打擊,我們把傳說中的領導人埃格爾發配到潟湖中央的一塊石頭上,離海鱔不遠。他被無期限放逐了。我們隨時準備進行新的逮捕行動。執政者暴力隨時發生。比如馬丁剛踢了一腳雲浮的腿。他活該,因為他想從井裡打水。我畫了張警示牌插在下面海灘上,上面有兩個箭頭:一個寫著僅限歐洲人,另一個寫著僅限黑人。馬丁和我自然佔據了海灘的最佳位置。黑人必須謹守營地以西滿是石頭的區域。反正他們也有別的事情要做,沒空曬太陽。現在他們正在挖橫穿整個島的灌溉渠,我們還讓他們挖的時候注意一下有沒有鑽石。晚上我們要檢查他們身上所有的開口處,看他們有沒有私藏寶石帶回家,要是有的話就得處死。
他們很懶,所以我們覺得他們跟我們分開發展合情合理。再過30年,也就是等我們老了以後,我們會考慮釋放埃格爾,並讓他的政黨合法化,說不定甚至可以同意自由選舉以此獲取各自的諾貝爾和平獎。但在那之前我們就沖衝浪,消磨消磨時光,別的什麼都不想。
第十三堆篝火
我們圍繞著篝火各抒己見。每個人都講一講自己是怎麼想的,什麼感覺。無力和無望是反覆出現的詞。好幾個人表示這個實驗已經開始消耗他們的精力,他們就想放鬆放鬆玩一玩,儘可能什麼都不做。埃格爾認為我們應該有始有終。我們要記住這不是我們每天的蠅營狗苟,他說。未來會感謝我們。比如今天我們就發現種族隔離不是值得吆喝的體制。「之前我就知道。」馬丁說。
「現在你更清楚。」我說。
我們認為這是個糟糕的世界,然後就早早睡了。
第十五天
君主專政。
這種管理制度的特點是極端地、原則上毫無限制地把權力都集中在一個人手中。這聽上去不太合理,但我們必須遵循基本規則,在做出結論之前先試行一下。
君主專政有兩種:一種叫君主專政,另一種叫開明專政。我們同意兩種都試一下。我們決定午飯前實行君主專政,午飯後實行開明專政。但我們要先選一個君王。我讓大家毛遂自薦,每個人都舉起了手。這很不成熟,小伙們,我說。但手還是都舉著,沒人願意放棄,最後我們只能採取「手心手背」的方式。就這麼來了好幾輪才選出雲浮做君王。他摩拳擦掌一陣,從他眼睛裡閃的光我們就能看出來,他已經腐朽昏庸到了骨子裡。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強迫我們抬著他轉一圈,他稱之為視察王土。我們抬著他到處轉悠了一個小時,時不時幫他泡一泡腳,我們中的一個人還大費周章地為他剝了個椰子瓤。
之後雲浮想坐在一個臨時寶座上感受一下人民的擁戴。我們列隊經過,高喊雲浮最棒,雲浮是老大。我們肚子餓了,開始抱怨沒有麵包。雲浮油膩的嘴角揚起微笑說:「何不吃蛋糕?」然後是雜耍事件。雲浮命令我們在他眼前捉對廝殺,戰死拉倒。阿汶和馬丁先上。他們勢均力敵,雲浮看無聊了,決定算平手。之後他選了埃格爾和我。他覺得這樣會更精彩,因為我個子大,埃格爾個子比較小。比如他的手腕,細得讓人一見就笑。沒錯,我擊倒埃格爾不費吹灰之力,然後雲浮命令我結果了他,要是我不這麼做,他就送我去喂海鱔。我左右為難,幸好鐘聲救了我們。午飯時間到,雲浮作為邪惡君王的日子也到頭了。
午飯外加遊了個泳後,我們又來了一輪「手心手背」,金成了我們開明專政的君主。情況完全不同。開明專政可以追溯到啟蒙時代,人們推崇理性作為衡量生活方方面面的標準。埃格爾說,啟蒙哲學家們對未來都具有強烈的樂觀主義精神,他們相信科學的潛力,而開明專政的君王應該是「國家公僕的先鋒」,為人民的利益提供物質與文化的改革。
金很快就證明自己是個賢明的君主。他派我們去做研究和從事文學藝術工作,還命令我們必須把我們的研究成果對大眾公開,我們這兒的大眾也就是米一和圖安。換句話說,他發起了一次文化改革,從現在開始,藝術和科學登上了至高的寶座。想法很好,我們相信他最終也會帶來一些物質上的改革,但後來他讓我們失望了,因為他唯一做的是(他倒是自己做的)讓米一和圖安去檢查了一下快艇的外掛式發動機,另外還清潔了一下飲用水過濾器的濾芯,因為我們已經把雨水用完了,只能回去喝細菌污染過的井水。
我們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滿是面向未來的活動。阿汶規划了一條從島的這一端到另一端的鐵路線,埃格爾主筆金的傳記(標題為《開明與仁愛》),雲浮寫了歌劇唱本,馬丁譜了曲,魯爾用棕櫚樹為金刻了個胸像,而我挖了挖土看看是不是會意外挖到松露。
下午金讓我們全都坐船去另一座島。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去過那裡。金覺得這會像電影里的那種小遠足,人們四處奔跑尋開心,吃吃東西,跳跳波利尼西亞舞蹈什麼的。這樣的旅行非常符合啟蒙時期的理念。我們探索知識,同時儘可能地過得舒服自在。我們中兩個人手持棕櫚葉為金遮陽,同時米一掌舵開船,其他人儘可能地觀察潟湖和周圍環境,以便之後撰寫一本關於動植物的書,以及繪製一張能讓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後代受益匪淺的精準地圖。另一座島與我們的島沒有太大差別,但一切都要更小一點兒。面積小一點兒,樹少一點兒,浮力小一點兒。說實話有點兒無聊。
在一棵灌木下,我找到了一些樣本,我敢打賭是駝鹿的排泄物,但我沒碰它們。我的熊掌化石已經很具爭議性了,要是我再跑出來聲稱在漆黑的太平洋中央觀察到了駝鹿的蹤跡那還了得。我是個觀察家和優秀的科學家,但有些時候我得保護自己不被自己的優秀傷害,阿汶說。幸好我有足夠的自知之明來理解這句話。
我們休息的時候,金說在他眼裡我們更像是他的兄弟和朋友而非他的臣下,馬丁給他捏腳的時候我聽到他們聊起了宮廷八卦。他們有說有笑,慢慢發展出了一絲君臣之間的情感色彩。很難斷定他們是開玩笑的還是當真的,但願是開玩笑的。
第十四堆篝火
圍繞著篝火,我們承認君主專政和寡頭政治與種族隔離一樣無趣而無意義。連雲浮都能看出來,儘管當時他還挺享受的。相反,開明還是有很多好處的,當然跟掌權的是誰、那人到底有多開明息息相關,但最佳條件下這的確是較明智的管理方式。它和我們開始這場實驗前島上的實際情況也沒有太大差別。我自認為到目前為止我領導大家的手段還是穩健開明的,當然我沒有自稱為君王。探險隊隊長已經夠受用的了,我也沒有更大的野心。
我躺下剛要睡著的時候,竟然被埃格爾和馬丁關於語法的討論吵醒了。我估計馬丁只是無辜的旁聽者,而埃格爾是爭論的主力。他講到了變格。挪威語有些方言中格仍然存在,他說。德語有四格,而芬蘭語,你聽好了,別慌,有十四格。芬蘭語中名詞和幾乎所有其他詞性的詞在不同的時間、空間與其他維度中都要變形,毫無節制,甚至連人名都要變形。這門語言本來聽上去就像是鬧著玩的—像小孩子隨口亂說的胡話。因為格,一聽人名就能知道那個在路上走的男人是離我們遠去還是走向我們,他的性取向是什麼,他大約多大年齡,還有他在哪兒過的聖誕。
芬蘭人都是好人,埃格爾說,但芬蘭語就是地獄。他建議馬丁敬而遠之。這是我睡著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第十六天
保守主義。
高中的時候,阿汶在政治觀念史口試中取得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分。主題是保守主義。所以他有資格領導這部分實驗。
保守主義,他一副學究氣地說,是以尊重傳統為出發點,是以繼承下來的信念與思想、習俗與禮節、法律與制度中所蘊含的智慧和知識為基礎的。想法簡單而美好,因為這一切都是既有的並存在已久的,所以肯定就是珍貴的、優良的。保守派非常注重這一價值基礎。他們喜歡社會是基於宗教和其他牢固根基上的這類想法,並且希望保持現狀。改革必須循序漸進地謹慎推行。保守派里少有屌人。他們懷疑一切新鮮事物。他們喜歡說:「改變是為了保持。」社會應該平穩勻速地發展。他們希望有一個可以積極干預經濟發展的強大國家,也就是說,他們不想要徹底的解放和自由,但國家永遠不應該承擔別人也能做好,甚至做得更好的指責,比如垃圾處理。在強調社會保障作為主要公共職能方面,保守主義與社會主義有點類似,但在財產所有權和個人倡議方面又更接近自由主義。個人自由高於一切,但真正的自由(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是以每個人的責任感和自律為前提的。為了防止權力濫用,保守主義提倡權力分散和去中心化。人類要想自由,權力必須分享。
說得好,阿汶,最好成績。
那我們在島上怎麼創造一個保守主義的社會呢?
阿汶認為這很容易做到。你們來當國家,他說,指著魯爾和金。他認為只要國家有兩個人代表,權力就足夠分散,比如,金住到島的另一端去,也就是去中心化了。接下來由埃格爾代表市場力量,雲浮代表教堂,我們其他人代表自由個體。然後我們讓一切自己運轉,沒什麼可做的。我們基本上只需要珍惜既有的事物並自覺自由且高尚即可。
角色分配好,金也搬到了島的另一端之後,我們就地躺下休息。很舒服,但是有點兒無聊。我問魯爾我們是不是應該組織一個象棋錦標賽,但他說考慮到我們之前從來沒有這麼做過,會不會太過分。我們不能二話不說就改變我們的習慣。這樣的建議必須深思熟慮,他說。如果遵從所有的衝動,人就會迷失自我,社會就會變得陌生而不穩定。控制衝動是我們需要記下來的關鍵詞。埃格爾認為我的初衷是好的,看上去好像可以有效刺激經濟,觀眾會源源而來,可以賣T恤、熱狗、氣球和其他能想到的一切。但云浮說從教堂一方的眼裡看來花時間下棋純屬浪費時間。說到底,象棋並不比打牌好多少。這是教堂一方的態度。但金會怎麼說?你們覺得他會支持象棋錦標賽嗎?去問他唄,魯爾說。但他太遠了,我抱怨道。阿汶解釋說這就是權力分散的關鍵點,要想改變什麼就得消耗時間和精力,哪能那麼容易?想法就是這樣的制度可以讓大多數改革的建議都束之高閣,一切照舊。
「慢慢磨你」是保守主義的隱藏口號。
第十五堆篝火
我們吃完晚飯點上篝火很久以後,金姍姍而來。他餓壞了,還表示說這是他人生中最無聊的一天。他只是往石頭上一坐,成了國家的去中心化地方分權。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完完全全的一個人,一整天都在想姑娘,好多好多姑娘。
保守主義太無聊,我們無法認真面對,不是我們的菜。估計對基督青年會的人來說正好,反正他們會像他們父親那樣成為最高法院律師。
第十七天
共產主義。
(以下略)
第十六堆篝火
(以下略)
第十八天
資本主義和經濟自由主義。
這可能不算是政治體制,埃格爾說,但如果實驗想要達到目的,我們就應該也把它測試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世界經濟的主要方式之一。而經濟就是政治,不承認是荒唐的。
我們把所有的生產資料都寫在了一張表上,然後抽籤決定配額。阿汶分到了船和浮潛工具,金分到了漁網,雲浮分到了炊具和井,魯爾分到了工具和急救箱,馬丁分到了帳篷和所有的防潮墊與睡袋,埃格爾分到了所有的椰子樹,而我分到了電腦和衛星電話。
隨之而來的是一場交換商品和服務的殘酷戰爭。阿汶和金極具遠見卓識,不久就合併了。這樣他們就佔據了所有可利用的潟湖資源。誰都有釣魚的自由,但阿汶和金擁有最好的設備,很快就可以讓競爭者甘拜下風。我們其他人還沒來得及制訂作戰計劃,他們已經打魚歸來,開始站在海灘上高價賣魚了。埃格爾建議我們建立一個競爭管理機構來遏制企業壟斷和不正當競爭,但這種思想我們其他人都不能接受。
我對自己只有電腦和衛星電話可以支配非常不滿。這個體制歸根結底是供需體制,只要沒人需要打電話或處理數據,我就註定要破產倒閉。埃格爾則相反,他是椰子王,可以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過日子。椰子是可再生的資源,埃格爾可以永遠靠吃資產的利息過下去,就因為他運氣好抽了個上上籤。幾個小時之內就已經見了分曉,最緊俏的貨幣是魚、飲用水和椰子。馬丁虧損嚴重。只要不下雨、不降溫,他就沒有收益。而且因為實驗到晚上就結束了,他最後選擇在飢餓難耐的時候把帳篷、睡袋、防潮墊都賣了,換了幾條魚。現在他想自由地靠自己的魚資本生活一段時間。魚吃完以後,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不得不馬上找份工作。魯爾也用自己的所有家當從雲浮那兒換了10升水。突然之間,金、阿汶和雲浮就佔據了大部分生產資料。情節的展開有點兒不太走運。物價飛上了天。沒人能阻止物價上漲。他們為什麼不用自己的貨物索取最高的費用呢?別人都是這樣的,全世界都是。如果有人以比市場價低的價格出售商品就會被當成傻瓜。
我們這些沒有渠道獲得水、椰子和魚的人一點兒機會都沒有。我們只有指望慈善和施捨。有錢人過的生活,我們其他人只能做夢。然後我有了個主意:我建了一個色情網店。我以高昂的價格出租電腦和衛星電話,這樣租用的人就能上網看色情圖片了。對埃格爾來說,這可是太誘人了。他提出要用半個島的椰子樹換半小時的上網時間。我在這樣的地方找到了一個絕妙的利基市場。饑渴的年輕男子們被困荒島,有什麼比提供色情服務更賺錢的呢?我為未來打下了堅實的經濟基礎。
將近傍晚的時候,阿汶、金、我和雲浮選擇合併。我們形成了一個超級大公司,提供從食品到娛樂的一條龍服務。埃格爾想跟我們保持距離,但在我們提出由他來擔任色情網站總管一職的設想之後,他便以跳樓價把剩下的椰子樹都賣給了我們。馬丁和魯爾是最大的輸家。他們組建了一個失敗者協會,但我們其他人才懶得理會他們。我們選擇提供他們體面的工作,過個幾年有機會升職,這樣他們就閉嘴了。反正他們也構不成威脅。我們還不如對他們好一點兒。這裡關係網本來就小,而且也很透明,我們知道怎麼控制他們。
天黑了以後,島上就只剩一家公司了,並即將發展成強大的跨國公司。公司對內部員工還不錯,但對外人毫不留情。公司擁有一切決定,一切似乎所向披靡。
第十七堆篝火
就像我們之前經歷過的體制一樣,自由經濟市場力量對社會頂層最有利。弱點在於你的未來主要依賴你抽中什麼簽。這麼看來相當不公平。但另外,如果能想出獨一無二的好點子,你總是有機會翻身登頂。但這樣的點子也不是誰都能想到的。這種體制的後果就是一個差異懸殊的社會。有人發財,就有人受窮。這就是規則。另外,該體制也為厚顏無恥、道德敗壞敞開了大門。想要粉碎競爭者的慾望巨大,對某些人來說就像某種強迫症。阿汶和金承認這是他們的唯一動力,他們想看我們其他人身敗名裂。埃格爾怎麼也想不通自己怎麼會為了看色情片而傾家蕩產。他把一切都交給了半個小時的大腿、咪咪和屁股。他指責我在他身上創造了一種虛假的需求。虛假歸虛假,我說,他還是有選擇的。埃格爾說他其實沒有選擇。我提供的服務本身就是他人生的不安定要素。這是摧殘。如果實驗繼續的話,他會把我告上法庭並要求收回椰樹資產。他認為他會贏。他就做夢吧,我說。
我們連看兩部電影來結束這個夜晚。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先看一部電影,然後從裡面出來,滿腦子暈頭轉向一小會兒,還沒來得及消化第一部直接再看一部。簡直是人生巔峰。
雲浮先用堅定的聲音帶我們穿越伍迪·艾倫導演的《漢娜姐妹》影片。很好看。我們現在對都市生活相當饑渴,這部片子給了我們很大的滿足感。邁克爾·凱恩飾演的愛略特跟漢娜結了婚,卻愛上了她的妹妹莉。伍迪·艾倫飾演的米基也和漢娜結過婚。另一個妹妹霍莉是個腦殘。米基以為自己得了腦瘤。莉跟馬克斯·馮·敘多夫飾演的弗雷德里克在一起。一個毫不妥協的藝術家,世界在他眼裡一片黑暗,從他嘴裡還說出了電影最經典的台詞。雲浮不可思議地把它還原了:要是基督回來在電視上看到這些傢伙以他的名義吆五喝六,肯定狂吐不止。最後米基和霍莉走到了一起,她最後終於發現自己其實是劇作家而非演員。愛略特和漢娜繼續廝守。莉拋棄弗雷德里克跟了一個大學裡遇到的學生。
第二部電影遭遇到一些反對,但云浮決心已定。是弗里茨·朗導演的《大都會》,1927年出品,是一部無聲電影。雲浮開始的時候遭遇到影院中的倒彩,但他覺得我們在這座島上不能只播放當代電影,如果我們想要更廣博地了解電影歷史,就不能錯過這顆針砭社會的明珠。其中工人們住在地下一座浩大的現代城市裡,瑪麗婭發起了一場暴動,但一個瘋狂的發明家創造了一個瑪麗婭的邪惡拷貝,然後故事就這麼展開。電影太長了,我在相當短的時間內就睡著了。我是沒藥救了。
第十九天
社會主義。
社會主義有許多表現,埃格爾說,但原則上總是一種新的理論,源於對當前權力關係的不滿和改變的渴望。共產主義是社會主義發展的必然結果,但這我們已經實驗過了,我們知道結果。社會主義有多種形式,每一種形式又有無數的層次和變化,但每一種形式都致力於建立一個無階級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集體和人與人之間的關懷是至高無上的。我們還沒有實驗過的體制中最重要的方向是社會民主主義和無政府主義。
社會民主主義。
這是我們必須認真面對的體制。社會民主主義帶領挪威走到了今天,建立了福利系統等現有的一切。我們以為我們了解它,但現在我們要看看它如何在小範圍內運作。
阿汶是政權,通過選舉方式掌權。作為社會民主主義者,逐漸引導社會接近社會主義,社會對他來說很重要。自從當選之後,阿汶接管了所有福利系統,他把生產資料國有化,並開始改革改善工人的生存條件。他施行了8小時工作制(遠長於我們之前在馬努埃島上每天的工作時間),他還委派魯爾做醫生,並宣布所有醫療服務幾乎免費。如果我們誰要是有了孩子,還能有一點兒產假。我們其餘人都是國家的員工。經商要承擔高額的賦稅,所以我們沒人選擇另起爐灶。現在我們(雲浮、金和馬丁)寧可在業餘時間經營業餘俱樂部,而其他人(埃格爾和我)是沒有追求的年輕人,目前還無所適從。每個人都等著挪威歌唱大賽,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先是國內總決賽,後是國際大賽。大家猜測今年誰會得獎。阿汶非常重視教育,每個人都應該享有受教育的權利,他獵頭到有青少年工作經驗的馬丁,來建立一個可以讓學生受益的貸款機制。並不是所有人都來自可以供孩子接受大學教育的家庭。住房狀況迅速改善,這是一勞永逸的事。埃格爾和我在學校感到很無聊,因為我們覺得進度太慢。我們缺乏動力,但另外一切又都很公平。沒有人挨餓,也沒有人特別受壓迫,全體人民不是在上班就是在業餘俱樂部。藝術家創作藝術、搖滾樂手搞搖滾都靠國家出錢。有點兒無聊,但是管用。
無政府主義。
我們躺在陰影里抽著最後的香煙,逍遙自在。我們相信毫無限制的獨立是個人的權力,不管是經濟上、社交上,還是政治上。除此之外都是暴政。沒有人可以決定別人的任何事。沒有國家。社會靠個人之間的自願協作來運行。我們餓肚子的時候第一批問題就出現了:必須打水做飯,但沒人願意做。沒人主動發起任何自願協作,因此什麼都做不了。埃格爾自封為領導,說沒有責任感是不可能辦成任何事的。責任下的自由,他說。但我們沒有人認可他的權威。我們為什麼要聽他的?我們都是自由的,想幹什麼幹什麼。如果埃格爾覺得有責任,那他就做飯去好了。誰都不應該打擾別人,大家都應該和和氣氣,除此之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埃格爾說。但如果這裡有誰在打擾別人的話,那就是埃格爾。他就在那兒嘮叨個沒完。其他人誰都沒有打擾。恰恰相反,我們只是舒舒服服地躺在那裡,和和氣氣的。我們是和和氣氣的,埃格爾說,但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一事無成的社會有什麼意思?國民生產總值驟降。埃格爾說我們不配擁有這種自由。我們是羊,沒人逼就什麼事都不做。建立一個利己利人的社會是很有滿足感的,他說。工作最光榮。就是因為我們為自己工作,我們才會有充實的感覺。這話由埃格爾說出來很滑稽,不久前他還要求列工作表,因為他自知缺乏自律。你們得有人管,他說。他認為我們不配生活在這樣的管理形式下。我們太輕而易舉得到。如果我們是通過反抗來推翻統治權力機構然後施行無政府主義的,我們對它的珍惜程度可能不一樣。像現在這樣是毫無意義的。埃格爾不想再玩了。
實驗到此結束。
第十八堆篝火
我們現在既累又沮喪,但如果我們想要從我們剛剛得到的經驗中學到點兒什麼,那我們就必須討論一下。這一點我們從小就銘記在心。先做事,再討論。體驗,評估。總是體驗,總是評估。永遠是這樣的先後順序。這樣准沒錯。
我們體驗了七八種管理模式,應該已經訓練有素,可以得出一些有理有據的結論了。阿汶說大多數體制都有自己積極的地方,但很難說清楚為什麼行不通。理論和實踐是有區別的,他說。如果世界就有一條理論,那麼一切都會簡單許多,但事實並非如此。這就是最噁心的地方。世界是時空中不斷更新的存在,問題如此複雜,難以一言以蔽之,總有意想不到的地方。那些大權在握的人總有一些盲目和自大。這看起來是我們人類的共性。阿汶拒絕做出選擇。他很年輕,是個客觀的人。他認為總有一些體制適合一些人,另一些適合另一些人。總是取決於形勢、環境,取決於秉承。秉承與環境,阿汶說。
金傾向於社會主義,不管什麼形式。非專制的社會主義是最好的,他說。換句話說,不管是無政府主義還是社會民主主義都好。但也不完全是,金說。無政府主義太自以為是,社會民主主義又太見始知終。另外,金並不覺得大家都是平等的。有平等的條件那很好,但也得關注那些與眾不同的人,不管是好是壞。比如,他就覺得如果自己在學校能受到更多關注的話就會好很多。現實中並非如此,他幾近痛苦。現在他成了藝術家,很可能必須勒緊褲腰帶做人。如果年輕的時候得到更好的扶持,他可能會有別的理想,成為更普通的人,接受正規教育,成家立業,到現在能拿一份穩定的收入。但他卻註定要成為藝術家,成為體制的批判者。他必須畫呀畫。他毫無指望。
馬丁認為開明專政是光明大道。他指的是真正的開明。統治者必須接受高等教育,博學多才,興趣廣泛。如果那個人還傾心於社會主義理論,並且大公無私的話,無論男女,馬丁都想不出還有比這個更好的體制了。統治者由人民推選,沒有任何特權可以傳代。工作完成之後,統治者必須恢復平民身份,沒有豐厚的酬金或貴重的汽車,沒有巨額補貼,甚至可能連工作都不該有。這樣就可以保證沒有人為了個人利益參加選舉。馬丁認為這樣社會就會運轉得很好。大家只需找到一個超級善良的人,一個值得信任的、溫柔的好人,然後大家可以請他或者她盡最大努力領導這個社會。以這種方式我們也能確保社會的不斷變化。如果選了個非常喜歡電影的人,就會致力於電影業,拍很多電影,下次可能就會選出一個喜歡種地和民俗的,然後在這些方面致力幾年。這樣形式的開明專政能保證社會新鮮刺激且不穩定,但同時又很安全。
埃格爾最支持「誰都不應該打擾別人,大家都應該和和氣氣,除此之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原則。如果大家真的理解這條規則背後的深意,那就錯不到哪兒去,他說。需要漂白的布很長,但埃格爾毫不懷疑這將是最佳選擇。但是大家必須自己去理解,他才懶得操心。大家都是自食其果。能理解就能過好日子,理解不了也是自作自受,埃格爾才不管。
魯爾說他喜歡做寡頭。除此之外,這個項目對他來說沒多大意思,他已經煩透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為大家烹飪美食。真正的美食,不是普通地好,而是獨一無二地好。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他就滿足了,剩下的就交給社會吧。魯爾並不覺得這是他的責任。誰都不應該小看廚師。烹飪美食是很花時間的,需要花上一輩子。魯爾很懷疑發展出一套政治體系需要同樣長的時間。運氣好的話,一個小時就能搞定。一頓飯可沒那麼容易張羅,美食得花好幾年籌備。魯爾已經找到了歸宿。他的話講完了。
雲浮是共產主義者,堅定不移。他相信這是唯一正確的體制,並且不接受任何反駁。
「你怎麼想,阿瀾?」小伙們問我。大家都看著我,迫切地想知道我這個眾人仰慕的隊長能從這一切中總結出什麼來。他們肯定以為我胸有成竹,就像在學校里大家前前後後討論了良久,都以為老師胸有成竹一樣,瞪著炯炯的眼睛看著老師,然後得到答案心滿意足地離開。但這裡不是學校,我也不是老師。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這是野外課的極限,但超越了野外課。只有一片漆黑,完完全全的漆黑。不好意思,我要讓你們失望了,我說。我沒有答案。我也不知道。有太多條件需要不停地納入思考,有太多不同的依據。人與人是不同的。太多需要思考和關注的東西。總是可以說:是呀,這麼說也對……但另外……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選擇再看看。無限期。有點,但又怎麼樣呢?我再看看。
第二十天
咖啡喝完了。對埃格爾、阿汶、馬丁和魯爾來說,這就像肚子上吃了一拳,他們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他們以為咖啡供給是無限的。這下他們傻眼了,埃格爾立馬顫抖起來,淚流滿面,一遍一遍地說自己受夠了,他想回家。沒有咖啡,一切希望都破滅了。
氣氛非常惱人,外加比任何時候都催眠。小伙們覺得自己都儘力了。他們已經沒什麼可以出力的地方了。不只是埃格爾一個人想回家,大多數人都讓我打電話給拉羅湯加的船運公司,問問多久能等到船。我打了電話,得知還要等幾天。埃格爾覺得太久等不了,我們必須在為時已晚之前離開這裡,他說。為什麼為時已晚?就是為時已晚,埃格爾說。反正總的來說就是為時已晚。
惱人的氣候早就讓夜晚變成了最不值得留戀的時光。阿汶和我睡在海灘上的帳篷里,然後移動到海灘下方更遠的地方,躺在苫布下。我們每小時移動一次。滿月、魔法和蚊子把我們一直逼到海邊,然後起風了,因為海浪我們不得不又移上來幾米。之後下起了大雨,我們只好跑回帳篷里,然後又太熱,我們又鑽出來躺到苫布下。
夜晚詭計多端地戲弄著我們,想要把我們累垮,當我們行將崩潰的時候它以疾風暴雨來安慰我們。最後我把炎熱拋之腦後躺進帳篷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切都各就其位:我自己與周遭世界的關係、與宇宙的關係、與家庭以及許多社會中心職能部門的關係。一場宏偉而清明的夢。但就在這時候,帳篷的頂被風吹飛了,雨再次把我澆醒,美夢也無法讓我解脫。現在我又繼續生活在與從前同樣混沌的靈薄地獄裡。阿汶說我們應該把天氣告上法庭,天氣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們要讀一讀用小字寫的那些條款,然後對簿公堂。他還說這是他這輩子最需要咖啡的早晨。其他所有早晨嚴格地說他都可以不喝咖啡硬撐,但今天不行。
為了彌補咖啡的缺失,魯爾,這個狡猾的廚師,變出一瓶全新的巧克力醬來,於是早餐成了一小段充滿愛的時光,儘管沒有咖啡。但我們大多數人都深受這糟糕一夜的長期效應困擾。埃格爾建議我們打雲浮一頓,因為他(也就是雲浮)被蚊子咬了很多包。但沒過多久,埃格爾就承認了,這是非常不友善的衝動,他收回。「不是啦,」他說,「我只是開玩笑。」
金說起他父親吃卡芒貝爾乳酪的習慣。金的父親最喜歡卡芒貝爾乳酪過期兩周後的味道。我們聽著金說話,但沒有給出任何反應。「你們怎麼不說話?」金問。
「又不是每句話都需要點評。」雲浮說,「這是個很可愛的小故事,我聽進去了,但沒有什麼好補充的。」
點點頭或者笑一笑,哪怕哼哼一聲也好,金說。
阿汶插嘴說他聽過另外一個關於卡芒貝爾乳酪的故事,那個故事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他在法國當交換生的時候,有個同學說他寄宿家庭的父親曾一頓早餐吃掉半塊卡芒貝爾乳酪。這個故事也沒人點評會不會是卡芒貝爾乳酪的問題?
總而言之,埃格爾很好奇應該給出哪種回答。
我說在溝通學理論中有這樣的思想。一段陳述需要最低程度的回應才能形成溝通。只需要很小的一點兒信號,但如果缺乏了這些信號,溝通就不存在,只不過是一段陳述。說到金的小逸事,我並沒有想到要與之產生關聯。我當然可以說「我才不相信」,或者「嗯……整整兩星期……」,甚至「哦耶,你父親好怪」。但我都沒想到。
金開始猜測存在一種機制,某種陰謀論。他現在回想起來記得好像是最近有好幾次他一說話,大家就都想用沉默讓他住嘴。大家都說金想多了。馬丁說要是大家都說「嗯」那才顯得突兀,他說金必須學著適應,有時候他說話,大家就是會沒什麼反應。金說現在我們要是說話,他也假裝什麼都沒聽見。埃格爾說我們是應該有點兒回應,讓金自己說出來真不好意思。
無事可做,於是阿汶和我繞島轉轉。我們需要暫停一下研究活動,給自己一點兒休息時間。走著走著我突然想到,這些樹上的大果實充滿了營養豐富的汁液,自然界恰恰把它們安排在了世界上這片熱得要命又嚴重缺乏淡水的地區,真是太神奇了。這是自然界深思熟慮的結果。阿汶表示同意,說他都不可能安排得更好。
走走路真好。我們進入一個很舒服的節奏,任鰩魚和螃蟹分散我們的注意力,還有那些被海浪收集起來留在沙灘上的好東西。有時候我們會交談幾句,但大多數時候我們只是靜靜地一直走,這時候思想就四處亂竄起來。我隨思緒亂飄,不讓自己沉迷其中。阿汶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它像極了從那家荷蘭外賣連鎖店FEBO買來的可樂餅,於是我們情不自禁地沉浸到了FEBO的美夢中。小時候,我倆都經常去荷蘭。我們家有朋友住那兒。我們夢想著澆滿蛋黃醬的薯條、量很足的可樂餅和肉餅,最好再來點兒好喝的汽水。阿汶說如果現在這裡有一台FEBO販賣機,他馬上可以哭出來。我們繼續聊下去發現我倆想到的是同一家FEBO連鎖店。就是阿姆斯特丹萊瑟街上的那家,就在萊瑟廣場邊,離那家只賣電影戲劇讀物的神奇小店不遠,大家都以為那是步行街,其實不是。每當電車駛來,遊客們就會四散逃竄,而本地人則心如止水般平靜地擺一擺自行車龍頭躲開。阿汶和我最後一次一起去那兒的時候,看到一個非常憂鬱的窮小伙,彈著一把很小很小的吉他,幾乎是把玩具吉他,連琴弦都沒有,他只是用手指敲打著,搖著頭,殘存的自尊將將支撐著他站在那裡,希冀路人施捨一兩枚硬幣而不流露出卑微。再往前走一點兒,就在幾米遠處,實際上站著兩個酩酊大醉的男人,唱著歌,彈著玩具鋼琴,就是史努比的那種玩具鋼琴,顯然他們並不完全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幹什麼,只是站在那裡以行人中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能有幾分理解的傷痛乞討著,釋放著滿腔大都市頹廢的絕望。但不管怎麼說,阿汶和我想到的是同一家FEBO。FEBO連鎖店不計其數,但我們想到的是同一家。兄弟之間有時就是這樣。這樣很好,我們一路拾遺,存入我們的記憶。我們環著一座島散步,在世界的另一端,一座從沒出現過什麼快餐的無人島。如果我們有個排水孔,這裡的水一定會以與我們來的那個世界相反的方向渦旋著流淌。
回營地的路上,我一腳踩上了美洲獅在沉積岩上留下的腳印。就在我們眼前—一直到今天,我們可能無法確認那是美洲獅的腳印,但毫無疑問,腳印來自一頭大型貓科動物。那天在另一座島發現的駝鹿排泄物突然也亮了起來。看似形成了某種模式,拼圖開始就位。印第安人先是帶著他們的小熊涉冰跨洋,然後又帶來了駝鹿和美洲獅。肯定是印加人和其他留在美洲大陸的部落一直想要用它們來挖心祭神,於是它們就逃了出來,到了這裡。我眼前出現了它們向著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冰原出發的景象。美洲獅和駝鹿走啊走,希望儘快看到陸地,它們很緊張、很飢餓,還有些害怕。穿越冰原的路上,它們認識到齊心協力勝過各自為營,於是達成了互不侵犯協議,並結成恆久的友誼紐帶。而在這裡,在這個新世界,情況要溫和許多。印第安人改掉了挖心的惡習,在駝鹿群和美洲獅群到達之前他們已經改吃魚好久了。我們沒有在島上發現任何搏鬥的痕迹,所以有理由相信人類和動物在這裡和平友好地生活在一起。敵意和殺戮一定是陌生的詞語。美洲獅們順應當前的環境也開始吃魚。誰都不吃誰,大家都是好朋友。天堂即景。直到虎克船長來把它們統統消滅。這是我的理論,信不信由你。
阿汶說雖然他不是這一領域的專家,但他覺得我的理論聽上去堅實而美好。幾年之內它肯定能在太平洋遷徙研究領域盛行。現在他覺得我們應該對研究成果表示滿意,並用最後幾天時間把鑽進體內的平靜鎖定。心如止水,這樣船來的時候我們就能平靜地做好準備,看上去就像我們除了待在這兒什麼別的事都沒做一樣。回家後,我們就可以去咖啡館喝咖啡,然後被人表揚我們看上去好酷,或許還有我們棕色的皮膚,很酷、很棕色。
回到營地,我把小伙們都召集過來,說阿汶提了一條建議,我想付諸實施。我們的研究工作到此結束,我說,我們應該對我們的收穫表示滿意。如果足以讓挪威登上地圖的話,自然會順理成章。現在開始我們要有積極的營地氣氛,直到船來為止。我們要一起做事、一起享受,放鬆放鬆。
我這麼說顯得我是個聰明的隊長,對可能出現的負面情緒來個先下手為強。我接受我們的士氣正在下降這一事實。我自己也是—我自己的士氣也大不如前。我很累,並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為探險隊承擔壓力和野心了。這就算完成了吧。歸根結底,我其實根本不在乎太平洋上的人口是從哪裡來的。這本來就不是我的問題,我想。這可是非常解脫的想法。
沒過多久,我就在下面的海灘上找到了埃格爾。他坐在那兒,手拿一個很原始、很神奇的卡尺,是他自己用棕櫚葉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做的,他在沙子里畫著一些奇怪的圖形。「我在用構造法把這個角度三等分,」他說,「已經快畫好了,所以你可不可以安靜一點兒?我正在拯救這場搖搖欲墜的探險。很快你就會感謝我的。」
埃格爾胸中的野心就在我剛說完研究結束的時候點燃了。他覺得我們空手而歸這個想法太讓人傷心了,而他認為這麼做行得通。這當然只是應急的辦法,他說,但這個辦法還不錯。數學家們已經試驗了幾百年,還沒有成功,其實埃格爾一直認為只要給他時間,他就一定能成功。客觀地說,成功的機會可能不會很大,但回報率很高。對於數學家來說,這就相當於找到艾滋病疫苗。
那就最好了,我說。
第十九堆篝火
篝火點燃了,我們圍著篝火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雲浮給他的爸爸打了電話,今天是他爸爸的生日。他祝爸爸生日快樂,並得知特隆赫姆老家天寒地凍,積雪有一米厚。雲浮掛斷電話後,埃格爾問他有沒有提咖啡的事。雲浮搖搖頭說咖啡的事隻字未提。「那啤酒和女人呢?」埃格爾問。沒有。也都沒有。埃格爾認為這個電話打得毫無意義。
阿汶坐到我們身邊。他剛從午休中醒來,對我們講了他做的夢:他先是出現在一家工廠的廠區,之後又到了潟湖裡被鯊魚追殺,鬧騰了好一陣後,他又回到了特隆赫姆,更準確一點兒是比沃森購物中心的公交車站,手裡拎著「底價超市」的塑料袋,裡面裝著六罐「呂斯豪門」啤酒。他要去參加聚會,期待之情比天高。
馬丁羨慕地說所有的夢都應該到此為止。
我們都沉默了,各自想著這時候要是能搭個公交車去參加聚會該多好。我們真的很需要一場有女孩的聚會,音樂震天,桂酒椒漿。馬丁眼神徹底空洞。這他懂。他是行家。到聚會現場,狀態漸酣。打開一罐啤酒環顧四周。找個沙發往女孩們身邊一坐,說些讓她們印象深刻的話,不管是什麼。就坐在那兒一罐接一罐地喝啤酒,跟那些可能在國外念過書的人聊天,聽他們講講那邊的故事,該笑的時候笑。跟廚房邊那個正與一個不怎麼樣的男生聊著天的女孩不斷交換眼神,時機成熟之後,晃到她跟前,當那個無趣的男生看到火花在女孩眼中點燃的時候,自然會知趣地漠然撤退。之後就是數小時的熱舞。一定要保證同一首歌反覆不停地播放,這樣你們在第一個夜晚就會覺得這就是你們的歌。酒喝完的時候其實還沒完,因為總會有人住在附近,可以回家拿幾瓶產地非法的烈性好酒來,然後嗖一聲你們就都醉了,你就可以送她回家,然後躺倒在她身邊。不一定要做愛,馬丁說,只要想早晚會有的。實際上有時候最佳狀況就是一起醒來並得知沒有做愛,並沒有陷進去,儘管醉成那樣。有些新手在這樣的聚會之後總會翻雲覆雨。這幾乎是可以原諒的。他們沒有經驗,還很嫩,不明白生活會如何獎勵願意等待的人。沒有夜裡那段尷尬的不明不白的性愛回憶的困擾,醒來之後可以坦然對視,或許還能在新的一天里一起做些有意思的事,並仍然保持對對方的尊重,可以設想如果這樣的生活繼續下去的話會有多美好。
聚會的戲劇性遠勝於生活本身,馬丁說,一場美好的聚會相當於把一生濃縮到一夜之間。所有的精神狀態、情感、對話和事件都會發生,一應俱全。從最堅強的堅強到最溫柔的溫柔。這就是聚會神奇的精髓,意猶未盡。
這些話話音落定,我跟酒水負責人魯爾和雲浮交換過意見之後決定,我們剩下的酒可以暢飲。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回家了,已經沒必要存貨了。一場歡飲是我們應得的。瓶瓶罐罐擺上桌,幾罐啤酒、半瓶干邑,還有整整1升的卡爾瓦多斯。所有兒時的把戲都用上了,我們一邊喝酒一邊「拿大頂」。馬丁雙膝跪地,一邊過度換氣一邊猛灌自己分到的份額。
米一從《聖經密碼》中抬起頭看我們(或許他讀到了《聖經》中藏著密碼,預言千禧年間戰亂不斷,世界走向滅亡),毫無疑問,他肯定覺得我們是一道奇特的風景線。我估計他心裡早就把我們貶作遊手好閒之徒了。這我並不擔心。現在已經一發不可收,我們已經把牌都攤在了桌上,我們才不在乎周遭世界把我們當作科學家、作家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我們就是一群來旅遊的小夥子,我們不醉不歸。
我們每個人都在這兒掉了好幾公斤肉,對身體以及體內的好多細胞來說,這突如其來的酒精攝入就像晴天霹靂一般。沒過多久,我們就開始在海灘上跌跌撞撞地轉圈,唱起了《現場就是生活》和其他快樂而自私的20世紀80年代出產的勁歌金曲。
半夜裡,馬丁和我坐下來分一罐啤酒。其他人已經倒下了。聚會結束了,現在是海灘上的餘興節目。過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深夜時光讓我們願意分享秘密,我們體會到某種總是在夜深時出現的親密感。突然間談論自己不再是件奇怪的事,說說刮鬍子有多爽,還有早泄和青春期的夢遺。並且,在一天的這個時間,無法避免地談到了女孩。我們想念她們,想念在街上看到她們,有她們圍繞在我們身邊。她們有些特別的地方,獨特之處。我們發現,從很小的時候我倆就都對她們產生了某種懷疑、某種不確定。女孩們看上去總是那麼卓越、獨立,很難知道她們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跟她們又有什麼關係。對馬丁來說,這種感覺在他學生時代一次咖啡館裡的經歷中達到了頂峰。一個女孩走過來問他要不要今天的報紙,因為她已經看完並準備離開。馬丁不認識她,他猜一定有什麼蹊蹺。他覺得她肯定有什麼企圖,於是把她摁倒在地,以控制局面,直到他覺得她平靜了下來才放她走。
這件事是馬丁與女生關係的分水嶺。突然之間,他意識到自己完全不明白她們是誰,他被自己對她們的反應嚇壞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他開始閱讀關於女孩的雜誌和文學,並開始逼自己跟遇到的女孩說話。漸漸地,他放鬆了下來並認為他理解女孩甚至勝過了她們自己。10年之後,這成了他的研究課題:聚會文化和泡妞,還有那個周期表。他終於可以把這一切拿出來和我分享了。他跑回帳篷把它拿了出來,自豪而莊重地展開那張大紙,即女孩周期表。
這是馬丁的傑作,非常機密。
馬丁相信如果運用得當,男女之間的關係會大幅改善,誤會可以減少。這樣一來,男人解決問題的第一反應將不再是想要換個新的女朋友。周期表有助於消除女孩的神秘感,以她們需要的方式理解她們。據馬丁說這就是重點。很多男孩都以為自己了解女孩,但只要跟女孩們聊一聊,很快就會發現只有極少數的女孩覺得自己真正得到了理解。
你志向遠大,我指出。是的,馬丁說,這個系統就是那麼好,實際上就是沖著巔峰去的。
我研讀那些複雜的表格。與化學元素周期表的相似度令人震驚,馬丁解釋說他從元素周期表中汲取了許多靈感。在與女孩們交往多年之後,馬丁認為他開始看清隱藏的內在聯繫。對沒有訓練過的眼睛來說,女孩們的那些不同的外貌、個性、習慣和怪癖看上去都是隨機而混亂的,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一切是有規律可循的。
「男生不是這樣嗎?」我問。
肯定也是,馬丁說。但他覺得這不是他的職責。因為他自己就是男生,所以他缺乏必需的距離。他連試都懶得試。
做個人類周期表不是更有實際意義?
並不是,馬丁說,性別之間的差異巨大而顯著,如果假裝它們不存在的話,可以取得的成果很小。人類周期表太不具體,很難應用到生活中。現在這張表更精確,所有優秀的科學成果都應該這樣,我們說到哪兒了?對了,他慢慢開始意識到女孩看似混亂的行為其實是有規律的,並不像人們所希望的那樣隨機而深不可測。一開始他僅滿足於玩味這個想法、觀察、記錄和思考,但後來他的工作越來越系統化,經年累月,碎片漸漸各就各位。
化學基礎元素分為金屬和非金屬兩類。以同樣的方式,馬丁把女孩分成浪漫和不浪漫兩類。其中一類並不在先天條件上比另一類更出色。這個系統完全不是某種質量檢驗系統。好壞優劣對科學研究來說完全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是「什麼」和「為什麼」。換句話說,該系統是建立在純經驗數據上的。問題的關鍵是個性,或者稱之為原子。馬丁選擇保留原子這個名字。他認為這個名字很合適,因為個性也是不可分的內核。這和正負電荷有關。一個不浪漫的女孩也可以問一個浪漫的女孩借電子,以此達到中立的位置。這主要是視情況而定的。
在馬丁的系統中,每個女孩都有一個非常明確的核電荷,由一個或多個個性組成。個性的多少由原子序數決定,或者像馬丁那樣,稱之為女孩序數。女孩無法通過化學反應或普通的物理反應分解。這說明她們中大多數都是相對穩定的,但少數具有某些可以視作放射性的個性,這些女孩通過核裂變會變成與之前完全不同的人。女孩是根據女孩序數的順序以及個性排列的,這實際上就使預測還沒有遇到過的女孩成為可能。
馬丁成功識別出了52種基本女孩類型。這當然不代表世界上只存在52種女孩,女孩有幾十億,每個都是不同且獨一無二的。但所有的女孩都是排列組合出來的,可以稱她們為52種基本類型的合金或同位素。化學基本元素也是這樣的。一共也就一百來個,它們排列組合就形成了我們眼中的世界萬物。女孩也是一樣,自然中存在52種各自獨立的女孩。但現在活著的女孩中很少有可以代表這52種其中之一的純粹樣板。幾乎所有女孩都是這52種中兩種或幾種組合的結果。另外馬丁相信,通過設置場景和創造特殊條件,有可能開發出更多基本女孩類型。還有一些只存在於紙上和幻想中,或者在最好的情況下出現百分之幾秒。她們太善變,不管男人多想把握都難以做到。
馬丁的周期表中左上角寫著「愛娃」。馬丁給女孩們都起了名字,這樣比較好記。「愛娃」是最簡單的女孩類型,她的女孩序數是1,只有一種個性,就是愛。特蕾莎修女可能就是這種類型,但除了她之外很難找到還有其他只有這唯一個性的女孩。大多數女孩都有一些「愛娃」,有些多一點兒,有些少一點兒。
我在她對面找到了「安娜」,女孩序數2。她屬於一個群組,馬丁把她們排在了左側的豎列中,並稱之為「稀有女孩」。她們主要都是沒有顏色,很難與他人結合的女孩。「安娜」有部分「愛娃」的愛,但主要成分是思念。「安娜」可能幼年遭遇過忽視。
「安娜」下方是另一個稀有女孩,就是「麗薩」,女孩序數11,她有一整套極其矛盾的個性。比如她厭惡自己的身體,難以接受自己,但又希望別人愛她原本的樣子,同時她又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她的想法游移,可能在幾秒鐘之內就會改變自己的態度。在餐廳里,她會在點餐之後又多次改變主意。她很擅長游泳。
「格如」在不浪漫組裡,女孩序數18。她很聰明,首先是聰明,工作領域很可能是政治或傳媒。她一輩子山盟海誓只一回,並且終生不渝。「格如」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擔當重任,身居要職,並且可以把事業與家庭生活以別人無法企及的方式聯結起來。她一生都在高速運轉並有一段時間生活在國外。她整天都要去度假屋。
表格中央是「西蒙娜」。她是浪漫組中最常出現的女孩。「西蒙娜」正直實在,堅持己見。她不會輕易分心或上當,但在正確的條件下她會心甘情願進入堅實的感情關係並維繫一生。
「安茱莉亞」也是稀有女孩,相當於不浪漫的「西蒙娜」。她聰明能幹,經常以領袖的身影出現,但只在極端高溫的條件下才會投入感情,並且維持時間很短。
「塔尼亞」,女孩序數13,漂亮美麗,但同時完全不拘小節,奔放浮誇。她就是那種所有男人都想要的女孩,做著所有男人都想讓她做的事。馬丁很懷疑生活中真的存在純粹的「塔尼亞」。有些女孩是「塔尼亞」的驚鴻一瞥,但純粹的她只會出現在虛構的色情行業里。
「瑪麗」,女孩序數25,是馬丁最喜歡的類型。她既可愛又大方,還是學建築的,據馬丁所說就是男生願意為之去死的類型。她在元素周期表中對應的元素是金。她閃耀而高貴,智慧而溫暖,像貓一樣充滿神秘感。她有很多積極的個性,哪怕那些消極的歸根結底也是好的。她就是馬丁想要的女孩,但他害怕她是遙不可及的。我說她可能聽上去遙不可及,但聯繫一下總沒有什麼壞處,他也沒什麼損失。是呀,大概我是應該這麼做,馬丁說。看上去有些驚訝,就好像他沒想到可以這麼做一樣。
女孩的序數越大就越不穩定,也就越難收入囊中。「波蒂爾」,女孩序數50,就是其中一個。她總是不斷投入感情關係,時而主動,時而被動,野心勃勃,但很懶惰,在任何溫度下她都存在,但都不快樂。她極易燃,並對周圍環境構成危險。
在這張紙的最下方,馬丁做了一些小表格,展示這52種基本女孩類型是如何互相給予和接受其他個性的,最後又是怎麼形成我們在街上看到的那個普通女孩的,馬丁是這麼叫她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填滿這個世界的所有女孩。
馬丁完成這項工作非常令人震撼。說實話,我其實並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周期表取得突破的那一天,一定會產生超出馬丁想像的連鎖反應。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都能鬆一口氣。或許有朝一日,會有人為男生建立一個相應的體系。這樣我們就有救了,問題就都解決了。希望我這輩子還能看到。
第二十一天
我被一枚落在離埃格爾的腦袋不到一米遠的椰子驚醒。他的反應是坐起身,揉掉嚴重的睡意,點上一根煙。他說世界上危險太多,抽根煙根本不算什麼。埃格爾懷念起冷的東西來,他懷念著所有冷的東西:他想念著我們現代化的家鄉,那個冰冷的社會滿是冰冷的房間、冰冷的空氣、冰冷的人、冰冷的食物和飲料。但他並不想念牛奶。埃格爾已經把牛奶戒了,因為他覺得牛奶很危險,牛奶比抽煙還危險。他並不想念牛奶,或許只想念加在咖啡中的那一小點兒。對了,他想念的是這個:咖啡。
阿汶抽搐一下醒了過來,因為他聽到了有人在談論咖啡。他充滿期待地瞪著埃格爾,但埃格爾搖搖頭,說他只是提到了這個詞,只是一個詞。阿汶側過身說既然是這樣的情況,那他選擇再睡一會兒。他在夢裡快要接近什麼目標了。他忙著呢。
我脫下睡覺時穿著給蚊子製造困難的T恤,光著棕色的膀子來到沙灘上。我蹚著海邊的水,眯著眼看太陽的時候突然有了一種少有的感覺:我很健康。我覺得自己和一切可以與之和諧的東西都很和諧。我們的研究工作並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開疆闢土,但至少我覺得我與世界上的大部分事物都很和諧。這就足夠了。我被自己的野外課成績沖昏了頭腦,以為自己是可以讓挪威登上地圖的精英,但或許我並不是。這也算是一種發現。可能我們並沒有提出正確的問題。科學就是這麼無情,不僅要找到好的答案,還要提出正確的問題。這場探險並沒能為世界和人類的大型集體作業做出什麼貢獻,但至少我找到了一種平靜,我覺得自己清明了。和諧。
馬丁坐在島嶼轉彎的尖角上,眺望著大海。刮著那一把大鬍子,他無疑是我們中最強悍的一個。他看上去越來越深不可測,就像他接觸到了我們永遠不得而知的神秘力量。他在海面上看到了我們都看不見的東西,我們永遠看不見的東西。如果說我感覺自己平靜而清明,那馬丁肯定是接近涅槃了。他就是一塊磐石。與我當初在有軌電車上遇到的那個緊張兮兮、整天掃視四周看看有沒有人跟蹤的傢伙判若兩人。我謝謝他信任我,給我看了他的女孩周期表。小事一樁,他說。他準備好回家了,交掉自己的作業等待事情發生。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女孩,也不再害怕助學基金。他們可以繼續壓迫他,但他們無法帶走他在這裡找到的美好感覺。
回營地吃早飯的路上,我走到一棵棕櫚樹跟前,上面有人刻了「又渴又飢,獨想戳逼」。肯定又是魯爾乾的好事,島上並不是所有人都那麼清明。
消化道里開始空虛起來,幾乎難以慰藉。桌上擺著燒焦的米飯和毫無愛意的麵包,另外還有橘子醬。在器具齊全的現代廚房裡烤出一個毫無愛意的麵包可能還能矇混過關,但在這裡不可能,一下子就露餡了。比如埃格爾,幾秒鐘就看了出來。「我碰都不想碰。」他說,站起身。橘子醬向來讓人作嘔,阿汶說,而埃格爾已經自信地朝海灘走去,胳肢窩裡夾著卡尺,顯然有事。雲浮自然覺得橘子醬超級好吃,因為是他採購的。但阿汶堅持認為橘子醬就是瘋子的發明,這種產品背後肯定有什麼可怕的思想體系。他一想到這種果醬背後的力量就渾身發抖,忍不了。
吃完早飯,我晃悠到海灘上,去看看埃格爾和他的大型數學項目怎麼樣了。我看得出他很專註。他覺得自己方向是正確的,答案近在眼前,有時候幾乎就要出現了,但總是在最後一刻,又失之交臂。馬上就好,他說。
我坐下,把腿伸進潟湖,阿汶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我們離家好遠,他說。直到現在他才想起來我們離家有多遠。他一直知道我們在地球的另一端,但在某種程度上這只是一種說法,並不能表示究竟有多遠。但現在,就在剛才,他一邊洗著碗一邊突然就意識到距離、公里數,我們與家鄉之間隔著的所有海水和陸地。我們離家的距離遠得有些荒唐,他說。這裡不是我們的地盤,我們是從完全不同的地方來的,我們不能再自以為無論在世界上哪一個角落我們都能自得其樂。
我們來自一個寒冷的小國,那裡幾乎沒有住多少人,那裡的人曾常年從事農耕和捕魚,安分守己,從不夸夸其談。雖然那並不是我們,我們除了動嘴也沒幹什麼別的,但那些原始產業還是在我們體內,阿汶說。我們擺脫不了它們。他期待著回家學習那些山川湖泊的名字,學習藍莓是哪裡種植的,以及所有相關的知識。這是一種解脫。然後他提醒我,我們祖父的一個兄弟在那個時代經歷過的一件事。阿汶提起它是因為這樣的小故事應該時時溫習,並不一定因為它們很重要,更因為它來自我們的血脈。祖父和他的三兄弟都在特隆赫姆郊外的一片農場長大。有一次,其中一個兄弟—我記不清是哪一個了,去牧場接奶牛的時候發現牛群里混進了一頭駝鹿。他想把駝鹿嚇跑,但它很堅定,不肯走。它肯定非常喜歡與牛群做伴。它肯定覺得自己交到了朋友。奶牛們快到穀倉的時候,駝鹿還跟著,祖父的兄弟不得不把它放倒在地。他強行把駝鹿放倒在地。
就是這樣。如果我們真的可以選擇我們想要繼承怎樣的故事的話,阿汶會選擇這樣一個故事。他還說它也是我們的一部分—既是他的,也是我的。該有的我們都有,只是不那麼明顯,隱藏在我們身上,在表面之下。如果有這樣的必要,我們很可能也能強行把一頭駝鹿放倒在地,但很少會出現這樣的必要性,因為我們幾乎永遠不可能去嘗試。
阿汶有可能是對的,我很喜歡這個想法。我可能很想放倒只駝鹿,但我覺得自己並不很確定,感覺這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田園詩突然被埃格爾挫敗的高聲咒罵打破。阿汶和我抬起頭,碰巧看到他把那把大卡尺扔進了森林裡。最後的希望就此破滅。埃格爾說他才懶得管一個角度可以一分為二還是一分為三。實話實說,我也是。三等分的角度只配讓人鄙視,埃格爾說,除了鄙視什麼都不配。
這個悲傷的小插曲算是給棺材板上釘了釘,可以這麼說吧,之後我們坐下來處理身上的蚊子包。最嚴重的已經用起了氫化可的鬆軟膏,因為悠力素乳膏太了。雖然氫化可的鬆軟膏的管子上寫著不可亂用,會造成各種危險,但這都無所謂。在這裡,我們過一天算一天。
我們塗藥膏的時候,金以精妙而惡毒的方式模仿起海爾達爾來。他抓起一棵植物說這是遠古的藥材,當地的印第安人稱之為「你狂嗎」,我們白人有許多要向土著人學習的地方。金的語音語調非常到位,他整句話都保持著一個音調。海爾達爾一直這麼做。保持就保持唄,總是同一個調調,只有天知道是為什麼。
埃格爾說這對情緒有幫助。現在只有大劑量的嘲諷才能拯救我們,他說,他鼓勵我們加大劑量。
我帶上一把鏟子去挖挖地。這不是海爾達爾說我們該乾的嗎?挖地,他說,回家之前不試試就傻了。如果我挖挖地,我就可以說至少我嘗試了。這樣我就不會被記者和其他整天念念叨叨問個沒完的人困住了。我也不知道挖哪裡好,於是還是去了海灘。以前人們肯定也都愛聚在海灘上,我想。他們肯定也喜歡游泳,焊自己的船,幾百年間怎麼都會丟點兒東西吧。說不定一把梳子或別的什麼就能給我們當指針,找出他們是誰、是幹什麼的。我挖了幾鏟子,但什麼都沒找到,看上去好像毫無意義。但我鏟掉了好多沙子,堆起了一小座沙丘,讓人躍躍欲試,邀請你用它來發揮一下創造力。我才不等別人請第二次,短短的時間內,我建了一座城堡,外加一座政府大樓,接著開始造國家圖書館了。魯爾晃了過來。他剛一頁一頁地認真閱讀了一期《時尚》雜誌,他找到了273張不同女孩的照片,他告訴我。大多數女孩都有一套,很難說清是什麼。女孩不都這樣嗎?我們很少能用語言表達吸引我們的到底是什麼,有點兒像食物。我們缺乏描述的語言,但不管怎麼說吧,《時尚》讓他做了一會兒夢,他與雜誌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但一抬頭他還在這兒,跟以前一樣,還是這座老島。這是當頭棒喝。他需要冷靜冷靜,但世界的這一部分沒有任何東西是冷的,於是他轉一圈來恢復平靜。現在他過來了。玩沙子看上去很誘人,需要我幫手嗎?當然了。兩個人一起玩總是很開心。
很快我們就建起了一個複雜的設施系統,有運河,有港口,有酒店,有一個文化中心,連接著一個大型大學綜合體。阿汶和雲浮也來了。這是「積營環」加完美聯邦的野外課。我們建造了一系列核心社會機構—銀行、學校、法律部門。埃格爾也加入我們,建造了一個年終午休的連鎖便利店。沒有便利店算什麼城市?想像一下島上要是有一家規模像樣的便利店,生活該有多不一樣。我們可以穿梭在貨架間,想買什麼買什麼。買點兒這個,買點兒那個,如果跟店主很熟的話,他可能還會扔點兒巧克力和香煙過來,不收錢還說不用客氣。可能還有咖啡和掛著露珠的新鮮啤酒。埃格爾頑守著他的思念,似乎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們隨他去弄。馬丁過來轉了一圈,建了個共濟會。他總是對共濟會和聖殿騎士有些著迷,他說。他們有除了自己人沒人能懂的密碼。「蘋果樹紫色」就是這樣的密碼。馬丁在電視上看到過。一個老人坐在那裡說了句「蘋果樹紫色」,「蘋果樹」和「紫色」之間留了點兒間隙,然後他沉默了幾秒鐘,又說:「但這是什麼意思呢?」最後金過來造了道路、自行車道,還用小貝殼和自然經年累月免費塑造的小石雕建造了裝飾性的公園。我們建造了一座城市,一座設施齊全的完整城市。這是我們建設的。
我們這些沒有建設過挪威的人。
第二十堆篝火
馬丁把他的周期表給大家看。他們仔細研究並提出問題,然後討論情感關係中的道德、期望和忠誠問題。馬丁認為戀愛被高估了,愛情沒有被高估,但戀愛被高估了。人們太注重戀愛,忽視了之後發生的事,馬丁說。金和埃格爾不同意。戀愛就是一切,他們說。戀愛就應該是一切。它本身就是一種資源,就是所謂的自在之物。金不相信日久生情,比如包辦婚姻。事情不是這樣起作用的。對於這樣的事情他不需要理性對待,要麼發生,要麼不發生;要麼有感覺,要麼沒有。這跟她是誰、她從哪裡來沒有關係。就是感覺到了。只要感覺到就是應該爭取的。這是真相,除此之外都是編造的。「她還生活在過去的關係中怎麼辦?」雲浮問,「她結婚了怎麼辦?」戀愛才不管這些,金說。「換句話說,它就像一種病?」雲浮問。可以這麼說,金說。
馬丁說找一個結了婚的女孩,或生過孩子的女孩太簡單了,從某種程度上說基礎工作都已經完成了。這叫坐享其成。這是不行的,應該從頭開始,自食其力。
雲浮認為金的態度是虛構情節過量的典型癥狀。我們在虛構作品中經歷了那麼多浪漫的理想化的關於愛情的想像,這可能會為我們製造困難,雲浮說。我們的期望值與前人完全不同。比如,他相信他的父母有非常具體的、可及的期望值,但我們什麼都想要:我們既想要自我實現,又想要徹底的愛情。我們顯然是要碰幾次壁的。我們知道,如果我們真想要自我實現的話是可能做到的。哪怕是知道這一點,從某種程度上就已經和惡魔達成了協議,雲浮說。或許我們什麼都能實現,但這並不表明我們會更幸福。「幸福」這種詞應該被取締,埃格爾說。這種描述毫無根據。金表示同意。「我從來沒有期待過和同一個女孩共度餘生。」金說,「我生長的環境中這並不是常態。我選擇活在當下。如果當下是美好的,我別無所求。」「根據我們自己的家庭狀況把生活一概而論的傾向是怪異而狹隘的。」埃格爾說。他說金因為自己的父母離異了這件事而得出感情無法天長地久這種結論是錯誤的。這隻能說明他的爸爸媽媽彼此不合適,埃格爾說。完美的關係還是很可能存在的。他更喜歡設想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規則必須改變,馬丁說,能在同一個工作崗位上堅持四五年就應該給我們頒「金鐘獎」和國王榮譽獎牌。金婚的標準也應該縮減到10年。系統必須順應社會的變遷。
我們聽著馬丁發言。他的周期表發揮了作用,讓我們心生敬畏之情。還有他的鬍子,留這樣鬍子的人說話有人聽。
「那個抽事後煙的女孩在哪兒?」魯爾的目光在表格中52個基本女孩類型上掃了一圈。好幾個都可能是她,馬丁說。比如,她可以是這個和這個還有這個的組合。他一邊指給埃格爾看,一邊點頭。「那個你說什麼她都笑,還喜歡蹭你胳膊肘的呢?」金問。「還有那個個子很小但騎一輛超大老爺自行車,堅持各過各的,儘管你們已經在一起快兩年了?還有那些裸體大姐姐?」雲浮問。大家都在問。那個你一喝醉就變得很漂亮的?管你叫她的金人兒的?那個只想做愛不想溫存的?那個一直說想要孩子的?那個喜歡爵士樂的?馬丁說她們都在上面。但這些問題不精確,無法公平地驗證這個表格的作用。我們必須考慮大方向。我們問的這些都不是個性。這些都是獨立的事件,或者大家都可以做的事,或者在特定條件都能成為的樣子。我們必須擺脫這些瑣碎的細節,試著認識女孩的真面目。我們必須把她們都扒光,試著認清女孩背後的女孩,如果我們明白的話,必須為此付出努力,但回報也是巨大的。
「什麼回報?」埃格爾問。「我唯一能說的就是,回報是巨大的。」馬丁說。「是上床嗎?」魯爾問。「當然可以是上床。」馬丁說。「但也可以是很多別的事。可能性很多。我覺得你們還不夠成熟,暫時不跟你們講這些。」他說,「好好思考思考,等我們哪天不在一座荒島上了,哪天女孩們看上去近一點兒,不再像現在那麼遙不可及的時候,我們再來談。」
「我覺得應該是上床。」魯爾說。他在嘴裡品了品「上床」這個詞。
雲浮建議我們去椰子殼工廠看看伯格曼導演的《婚姻生活》作為談論的總結,但我們拒絕了。太悲傷。
第二十二天
各種審視一整夜之後,我起床了。我幾乎習慣了夜晚不再是一場連貫的睡眠,而是許多個不安小睡的碎片。我小睡一會兒,醒過來審視審視,再小睡一會兒。比如今晚吧,我審視了風,審視了月亮,審視了海浪,審視了蚊子,審視了我自己的鄉愁和對生命的恐懼,還審視了別的夜遊神和被打擾時的不耐煩的爆發。起床前,我審視的最後一件事是彩虹。我醒過來,注意到如果我完全醒著的話,彩虹該有多濃烈、多美麗,然後轉個身又睡了。我還一直在審視阿汶。他就睡在我旁邊,留著大鬍子,穿著一件衛生衣,看上去就像一個20世紀30年代的無業游民,可能正在找工作,或者以為自己在找工作,每個周日去滑雪,飯盒裡帶一塊豬油,去砍柴。
小伙們圍在我身邊睡覺。我們睡覺的時候很好看,可能是我們最好看的時候。
埃格爾躺在這兒,頭髮像毛刷,一隻手捂著額頭,真滑稽,半個睡袋敞開著。
阿汶,我已經說過了,無業游民,還是趴著睡的,手安詳地墊在腦袋下,背上長著濃密的毛。我也不知道他這是從哪兒遺傳來的,我就沒有。
雲浮光著膀子,一隻手放在胸口,另一隻手插在沙子里。
魯爾側著睡,穿一件條紋黃襯衣,看上去還要睡很久。
馬丁背對著我。他也光著上身,我能看到他上臂的文身,就是那種社會人類學學到很高程度的人想要文的文身,熟悉各種部落的圖案並且開始對它們產生好感,於是自然而然想要在自己的身上也刻上一些。
金仰躺著,看上去就像個孩子。太陽馬上就要曬到他了,就是幾分鐘的問題。
我到沙灘上晃一圈,檢閱一下我們的城市。景象很慘淡,已經被風蝕得支離破碎,東倒西歪。滿月和超高潮汐,加上不作美的風向,摧枯拉朽。金融區、行政中心、劇院、住宅區、機場、店鋪、大學,都沒了。眾所周知,一切文明遲早都會灰飛煙滅,但這也太快了吧,人們還來不及疏散。那些驕傲的技術人員和科學家都宣稱這裡很安全。共濟會和聖殿騎士的建築是唯一倖存下來的。它們建在離海岸線最遠的地方。馬丁不願心存僥倖。這樣的人總能撐下來。他們有優越的地位並互相協助。自然力量與野外課程對這樣出色的小伙來說代表了什麼?蘋果樹紫色。這是最粗野的侵蝕,毫不留情,一切終將如此。這是一個警示。
米一和圖安用一個空油桶做了早餐。他們把魚和麵包果在一層石頭上放過夜,就是一道菜。一天以一條魚開始是最暴力的方式,我受不了,早上我更依賴穀物為基礎的食品。在某種程度上,每天早上我都像個孩子,天真而脆弱,然後在一天中不斷堅強起來,到晚上我就可以吃魚、喝酒、爆粗口了。另外麵包果也很難吃。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好吃的話,在歐洲早就進了飯店或者高級食品店裡。但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水果的影子,還有名字。麵包果糟糕透了,與麵包的類比牽強而難以理解。麵包要好吃一千倍。水果我也喜歡,但是麵包果?散發著植物在進化過程中長殘了的臭味。
我們吃飯的時候,雲浮說他看過一本關於宇宙的書,說到澳大利亞的土著人觀察的是星星之間的空隙,而不是星星本身,他們認為這很重要。埃格爾從盤子背後伸出臉來,對等待點評的雲浮點點頭,表示感興趣,但沒有給出點評。被逼之下,埃格爾承認他其實沒有聽雲浮在說什麼,但還是選擇點頭,因為這樣顯得很自然。「我們前幾天不是才討論過交流和回應的事嗎?」埃格爾說,「我不想讓雲浮落入和金一樣的尷尬境地。」另外,他對雲浮說:「既然我們現在已經開始交談了,你是叫雲浮還是曲浮來著?我突然不是那麼確定了。你到底叫什麼?」
這是一種複雜的心理反應。我讀到過會發生這種情況,海爾達爾在一次採訪中說起過。他稱之為探險熱。當人們緊密地生活在一起,並在一個荒蕪的環境中共處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後,精神狀態就會發生一些改變。用海爾達爾的話來說就是:「這是我為期最長的一次探險中的經歷,我同行過的人中最友好、最善良的男人(迄今為止他仍是這樣)突然變得不可理喻,他變得既氣憤又暴躁。」
在同一段採訪中,海爾達爾還說,一個訓練有素的隊長必須時刻注意這種危險。我就是這種隊長。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你到底叫什麼?」埃格爾不依不饒地問。雲浮沉住氣沒有回答。「是曲浮嗎?」埃格爾問,聲音中帶著挑釁。這是對埃格爾內心的深入了解。算了,魯爾說,別這樣。但埃格爾不罷休。「我很抱歉。」他說,「很容易搞糊塗。你們得承認這兩個名字就是很像,像得都有點兒嚇人了。」
我很高興我們很快就要回家了。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我們都會得探險熱。跟海爾達爾以及他的手下相比,我們的探險時間並不算長,但對我們來說已經夠長了。我們習慣了另一種生活。另外,研究工作也完全擱淺了,我們進行不下去了。我們完了,咖啡也喝完了,連一根煙都不剩了。馬丁和我已經蹭米一的捲煙好幾天了。米一慷慨大度,看上去一點兒都不介意。作為答謝,馬丁把《聖經密碼》送給了他。我送了他點兒玻璃珠子—沒那回事,我開玩笑的,實際上我送了他一個飛盤。
我們一直在等船。我們打羽毛球、玩地擲球和骰子遊戲,然後不停眺望海面等待船的出現。船是個好東西,它們在人類和地點之間建造橋樑:有時候在荒蕪的地方之間,有時候在不那麼荒蕪的地方之間,還有些時候在完全不荒蕪的地方之間。這可不是件小差事。大家都在說輪子,說它有多棒。輪子是不錯,圓圓的,挺好看的,但它比不上船。船出發時那麼輕柔,並且行駛在一種人類無法或缺的元素上,缺了就得死。而輪子只是讓我們在陸地上跑得更快一點兒。但船會沉,這是它的弱點。輪子總能浮起來。你可以表示反對。但船一沉,人們就喜歡抱著長得很像輪子的圈圈,紅白相間的那種。此時,得把船當作一種對命運的嘲諷。另外,船還總讓人等,比如我們的船,就在讓我們等。埃格爾已經到了崩潰點,他說我應該打電話給拉羅湯加的船運人員把他們臭罵一頓。我們可以造一條木筏,埃格爾說,然後自行前往文明世界。我們不能這麼做,我跟他解釋了為什麼。首先,埃格爾得了探險熱,已經無法接受現實。他的內心一直處於現在的狀態和理想狀態之間的鬥爭中,因此無法理性思考。其次,我們不知道怎麼造木筏。最後,這樣做很危險。木筏不適合我們這樣的人。船啊,大巴啊,汽車啊,自行車啊,都行,但是木筏不行。我們離木筏越遠越好。
木筏是海爾達爾那樣的人用的,還有暑假去水上樂園的孩子們。
阿汶躺在自己的吊床上嚴重懷念文明世界。他不一定想家,但想念文明世界,想念機械,想念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還有夜晚在我們父母家看電視。有很多電視頻道,他很會利用它們。他自稱沒有濫用它們,而是利用它們。這兩者之間區別很大。對阿汶來說,美好的電視之夜就是在三四個頻道之間跳轉,最好更多個頻道,總是會有精彩的節目出現。最完美的就是一個頻道放著一部電影,音樂頻道放著好看的音樂視頻,歐洲體育轉播著一場網球賽,而有線電視新聞頻道只有熱點,然後在它們之間跳躍。關鍵是在正確的時刻換台,這樣就能避免看到一些沒用的東西。比如,最偉大的瞬間出現在從有些電視新聞跳到音樂頻道的那一瞬間剛好看到最喜歡的音樂視頻的片頭,但躲過了主持人的介紹。這樣的切換體驗每次都讓人難忘。他想到了一年前去看望一個到倫敦上學的小夥伴時的美好時光。他們出門喝了杯啤酒,然後坐夜班車回家。他們坐在最後排,居高臨下,公交車靠站時他們看到一個傢伙奔跑著趕車,剛好沒趕上。當看到他顯然趕不上了的時候,阿汶和他的小夥伴對這個可憐人豎了豎中指。他們並沒有什麼可以反對這個人的,但有時候對別人豎豎中指就是很爽,哪怕那個人沒做錯什麼。這是年輕人的快樂和莽撞,完全沒有惡意。文明世界就是這麼複雜,可以毫無芥蒂地容納這樣的事件。阿汶懷念這樣的複雜。他對它的理解遠勝於荒島。
金是最不想回家的那個。他在這裡很享受,可以在這裡再待上一陣兒。家裡有民事服務的註冊信等著他。金沒法直視自己將花掉生命中的十四個月還是多長時間來義務從事民事工作。這是個扯淡的制度。他以為只要他能躲到2000年大年夜,他就自由了。他說到時候他們的電腦系統會崩潰,也就是說不能早一秒。這樣他就不會成為人員編號×××,而能繼續以前的生活。藉助現代貝葉地毯,該有的都會有。那樣更吸引人。但在那之前他寧可待在這裡,坐看浪花無休止地單調地滾滾而來。
埃格爾插嘴說世上沒有兩朵同樣的浪花,金說他才不怕這種冷嘲熱諷。但你得承認它們都很像,埃格爾說,浪花都有共同點。是的,沒錯,金說。
「那我們什麼時候能看看你的地毯?」埃格爾問。
「完成的時候。」金說。
「什麼時候完成?」
金說到時候就知道了。時代一直在改變,地毯的草稿也是。在某種程度上,地毯要表現世間萬物,所以完美的地毯與世界的比例應該是1∶1,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這讓過程變得很艱難。那他怎麼取捨?這就是困擾著金的問題。在世界大局一覽無餘之前,他不會開始正式的刺繡工作。什麼時候會一覽無餘?沒人知道,金說。但他有的是時間,他有一生的時間。如果他完成不了,總會有人接班,總會有別人。這就是世界的美好之處。
雲浮對自己的劇本創作很不滿意。他計劃至少在這裡寫出一個電影劇本,但他都還沒開始動筆。他有過的那些主意已經無法讓他滿意。他太懶了,他說,大多數時間都躺掉了。他以為只要有時間思考,創造力就會源源不斷,但這並沒有發生。但今天早上醒來看到魯爾往嘴裡塞進一片口煙的時候,他其實有了個小主意。口煙在挪威那麼貴,但在瑞典很便宜。他想寫個劇本:一個抿口煙的人拖著一個雪橇翻山越嶺滑雪去瑞典,用雪橇裝滿口煙拉回挪威,穿過暴風雪和各種險情。他被警察盯上了,在高山上東躲西藏,還不得不躲進山下小鎮的一戶寡婦家的穀倉里,寡婦正巧有個女兒,於是這裡就有戲了。絕對的,我說,戲碼足了。一個逃避警察的年輕男子和一個失去父親的女孩。有戲,有戲,肯定有戲。
第二十一堆篝火
第一次埃格爾主動要求去為篝火拾柴。他要點個儘可能大的篝火,這樣如果船碰巧在夜晚經過的話,我們就更容易引起船員們的注意。我們可不想他們就這麼開過了,埃格爾說,篝火越燒越旺。
我們其他人坐在那裡看著埃格爾孜孜不倦地拾柴投火。
「這是一段奇怪的時光,」馬丁說,「有點兒像漫長的野餐。我過得很開心,但我不知道能得到些什麼。比如,我以為我們會全力以赴地搞研究。我在大學裡搞了好多年,這樣總能成點兒事。但我們在這兒一敗塗地。這裡是天堂的樣板。」他接著說:「20世紀70年代,人們會把大幅棕櫚島照片貼在房門上。這兒就是這樣的島,就像是一切的巔峰,但其實並不是。這裡很美,但讓人又熱又累。三個禮拜就夠讓人難受得想家了,但不夠留下深刻印象。要想讓人留下深刻印象,還得至少乘以十。這是一天經驗法則。我覺得現在我可以開始在我那張人生心愿清單上打叉叉了,我可以把荒島叉掉。完成了。這樣很好。這樣我就可以給更大的夢想騰出地方來。總是有可以夢想的事。換夢的過程總是很令人失望,但很快就會過去。我之前也換過,已經不再害怕了。我總是會設想,如果換作是我的父親,他會怎麼做。想到在這裡,肯定連他都會丟盔卸甲,讓我很欣慰。」
金說他曾希望我們能再耕耘一下我們的荒島體驗。但我們卻像在家一樣看待對方,他這麼認為。他覺得自己許多年都沒有這麼平靜、這麼豁然了,但同時又有點兒事玩。我們交談的時間太少,我們玩鬧的時間太多。這很不好,有點兒無聊。
我抗議說金完全有耕耘的自由,怪到我們身上不公平。我們是小伙兒,我們就愛玩鬧。這不是什麼新鮮事。如果他不喜歡這樣,應該早說。
雲浮說這比他想像的要單調平淡,但同時又很珍貴,他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他感覺這次旅行會在以後繼續成長,至少他是這麼希望的。他還覺得我們應該把研究工作當回事。我們誰也不會因此登上歷史教科書。這可能也無所謂。反正我們也不知道在書里做什麼,一直都是很清楚的。整個項目太不實際。話都說了。另外,他還以為並希望他能有機會總結自己的人生,思考很多問題,理解很多我們出發前他不理解的東西,這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甚至是難以避免的。但並非如此,一切並沒有發生。這讓他有些失望。
我為項目辯解說,我同意我們的目標有些遠大,但我並不認為我們不切實際,目標就是要遠大。失敗就失敗,失敗是遊戲的一部分,每天都有人破產。如果無法接受失敗,也就無法接受成功。另外最後一句話還沒說。誰都知道,我們看似微不足道的發現,很可能是開疆闢土的。比如,我們的政治實驗,可以開發一下賣給公司做夏日團建。他們最喜歡這種東西,眼睛都不眨就會買。
魯爾很滿意,他過得很開心。雖然現在他真的很難受,但之前他一直很開心,因為他做了幾頓好吃的飯菜,還實驗了熱帶食物配料。他並沒有其他野心。他還做到了禁慾,基本做到了。他對自己沒有更高的要求。但晚上很糟糕。有時候唯一自然的選擇就是以胎兒的姿勢躺在水邊號啕。魯爾說得對。下過雨,遭過大群蚊子。在學校里,我們學過要尊重自然,但在這兒幾乎不可能,因為到處都是炎熱、潮濕和蚊子,無可比擬。
阿汶驚訝的是這裡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都和太陽、水,以及應該躺在哪兒看書有關。這些事佔據的時間和精力多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對睡眠實驗表示遺憾,還有使用石蕊試紙所表現出的無能,但除此之外他還是覺得自己參與了一件大事。跟我一樣,他也相信我們能取得連我們自己都不會相信,但會慢慢顯現的成果。會有大事發生,他說,我們只看到了一個開頭。
埃格爾終於坐下來之後,說他同意所有人的說法,不管我們說了什麼。
第二十三天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們還剩幾塊維比克斯,不然就只有椰子和魚了—如果還有人願意去搞的話。維比克斯包裝里是紐西蘭鐵人三項的比賽時間表。我在這裡的時候,錯過了大部分鐵人三項比賽,從來沒錯過那麼多比賽。但我們都無所謂。有所謂的是船還沒有來。現在應該已經來了。
埃格爾居然揣著最後一卷草紙遊了個泳。這下他是徹底陰暗了,他再也看不到任何意義,只是坐在那裡等著船,小聲跟勞拉·克勞馥拉家常。他思念著有她而沒有一隻蚊子的那個虛擬世界,在那裡咖啡和香煙享之不盡。
在排球場上,魯爾和我一次又一次輸給阿汶和雲浮,非常丟人,讓我不禁思考為什麼勝利比失敗爽得多。失敗總是與悲慘的事聯繫在一起,孤獨、毀滅和傷病,諸如此類。但勝利卻幾乎只跟好處有關。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大家肯定都選勝利。
傍晚,我戴著遮陽帽躺在潟湖裡,躺了很久。直到現在,我才得以真正放鬆下來。有一小段時間,我做到了心無雜念,毫無雜念。我躺在藍藍綠綠的潟湖裡什麼都不想,特別清新。之後我當然又思考了起來,但知道我有那麼一刻停止思考,感覺還挺好的。當我再次開始思考的時候我想的是,對周圍世界來說,我們看上去一定就像一群遊手好閒的人,但我們其實不是。很難解釋為什麼,但我就是知道。可能看上去我們並沒有把這次大型的團隊協作和我們自己當回事,就好像我們只是做到哪兒算哪兒,但其實我們並不是這樣,只是在沒有受過訓練的人的眼裡看上去是這樣。不是我們,是這個世界。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所有人類同時聽到同一段優美的音樂會怎樣。音樂從所有的音響中流淌出來,或者就這樣直接飄在空氣中。我小時候很害怕爆發核戰爭,當時想了很多。那時候,我非常喜歡鮑勃·馬利,我想只要大家都來聽一聽他的好歌,世界就會變得更好。政治家、將軍、經濟學家、普通人,甚至里根都應該來聽聽他的歌。當歌曲的高潮來臨時,他們情不自禁開始跟著音樂搖擺身體並微笑著互相指點著,就像被音樂感染的人常做的那樣。那樣我們就有救了,我想。那時候我很小,現在我明白這不是真的。我想當時我也明白。但是我還是會繼續這樣的想法。如今我經常想到的是巴赫的F小調鋼琴或大鍵琴協奏曲或交響樂。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音樂,除此之外,比起鮑勃·馬利的歌,價值觀更中立,有一統世界的潛力。如果大家都能花時間來聽,同時—必須是同時—因為我想像當我們明白所有人都是一個更大的整體中的一部分時,會有美妙的事情發生。反正我很難想像這有什麼壞處。這值得一試。這就是我的潟湖思考。
船來了,是埃格爾先喊起來的。船,他喊道,船。
就在我們的防蚊藥水用完,開始為還要在這個島上待一晚上而感到恐懼的時候,它就來了。一切都巧妙地連貫著。船滑行著靠近潟湖,緩慢,作為船來說,有些高貴,然後拋錨。米一和圖安喊,現在要玩命加緊了,因為天馬上就要黑了,天一黑我們就出不了珊瑚礁的開口了。我們以驚人的速度收拾打包。我們借那套房子里的一切統統抬回去,很快第一批人已經背著包和裝備出發了。米一和圖安坐快艇回來,再走一批。阿汶、金和我殿後。藉助最後十塊老虎蒂姆火棒,阿汶點燃了所有垃圾,然後跳上快艇。天幾乎全黑了,強沖珊瑚礁的出口是非常魯莽的,但我們還是這麼做了。這就是做男生的好處。男人做事可以很快,不用過腦子。
第二十二到三十二堆篝火
我靠在船舷上望著馬努埃島,唯一能看到的就是成千上萬的棕櫚樹在星空下勾出的輪廓,還有篝火,一堆巨大的篝火,其實抵得上十堆。我們已經遠離島嶼,但遠遠地我還能望見篝火。我還精確地知道接下來的幾天會發生什麼事。我知道是因為當我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全都經歷過了。一切都結束了,我繼續過我的日子,任時間流逝。
後來發生的事就是我們將到達拉羅湯加,一邊等著噴氣客機,一邊酒池肉林幾天,沒過多久,我們就能再次回歸文明世界了,我們將好奇為什麼會那麼想念它。我們還會在卡弗瑞的老婆英格麗(她當然是個德國人)那裡惹上點兒小麻煩,因為她認為我們弄髒了浴室,而我們認為我們沒有。
之後我們上飛機返程,在洛杉磯轉機時,阿汶會點評說西南航空在選擇自己飛機機身顏色的時候犯了嚴重的錯誤。它們飛起來肯定和別的飛機一樣好,但顏色卻少得不走運—只有髒兮兮的棕色和橙色。這是對整個航空事業的嘲弄。阿汶對這種事情的評論特別犀利。他可不好騙。航空公司以為可以矇混過關,但來了個阿汶,好日子就到頭了。
我會在飛機上做些思考,我總是這樣。比如我們飛越大西洋的時候,我有了以下想法:
飛機上的想法4
想法一:我想去滑雪。
想法二:不會有任何交響樂團前來迎接我們。
想法三:估計不會有人再提探險的事(很可能是件好事)。
想法四:要往前看。這年頭還想騎馬就是走回頭路了。
想法五:我們沒有為任何人爭光,康提基博物館將後悔資助我們。
想法六:海爾達爾是個好人,地球人都知道。我們也是好人,以我們自己的方式,地球人知不知道可能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知道。
想法七:除了我誰都知道結果會怎樣……救救我!(14)
最後一個想法後來證明是波波狗的想法。我沒有要沾光的意思。或許一開始我都不是用瑞典語思考的,但想法是一致的。很久以後,我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才明白過來。思考別人原創的內容是完全有可能的。大家整天都在這麼做,我也是。
在特隆赫姆機場,爸爸來接阿汶和我。他會問探險怎麼樣,我會很不情願提這茬兒,爸爸還會暗示我們的期望值或許太高了,看我們不回答,他會重複幾句他以前說過的話,也就是很擔心我們太好高騖遠。對整個人生,他擔心我們會失望,他會這麼說。而我們會承認那麼一點兒,但同時我們想花點兒時間嘗試狡辯,儘管回城的三英里開了半個小時,但到家之前我們還是沒能狡辯出個所以然來,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這成了不爭的事實。爸爸要我們全盤承認,至少現在得承認。
剛到家的前幾天,我會在城裡到處轉悠,會會朋友,擁抱文明,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屬於我的。我還會證明《沙皇的信使》當年是周六播放的,我就知道,借著「我是正確的」這股高興勁兒,我會誇張到去吃一頓麥當勞。但正當我坐在那裡咀嚼著那些毫無意義的食物的時候,我會看到宣傳麥當勞叔叔的海報,我一直都很討厭他。我會念一念海報上的文字,上面寫著:「麥當勞小丑叔叔是所有小朋友的好朋友,儘管他不是尋常的小丑。他會講笑話,會變戲法,和他聊天真愉快。」和他聊天真愉快,我才不信呢,我從來沒聽見他說過一個字,但我會想,一個鼓勵孩子和這樣的人聊天的社會是最可悲的,真的是我能想到的最可悲的事。
然後我會回家想辦法睡一覺,但因為身體內的時差,感覺日常節奏就像只是個影子,就好像再也無法恢復正常一樣。短暫的幾小時睡眠之後,我會醒過來,並且異常清醒。深更半夜,我除了去公園轉一圈想不出任何別的解決方法,去伊拉公園,就在我家隔壁。公園裡雪下得很大,落在已經覆蓋所有遊樂設施和噴泉的積雪上。正當我裹著圍巾、頂著絨帽踱步轉悠的時候,住在附近的馬丁也來了,他也睡不著。我們站了一會兒,互相用我們的小手電筒照了照對方。我們的手已經習慣了握手電筒,一時半會兒是改不了了。馬丁會問:「你還好嗎?」我會說我睡不著,但也無所謂,看到雪這麼冷的東西真美好,然後我會問他同樣的問題,他也會回答「我很好」。然後埃格爾會鑽出來,還有阿汶、金。我們大家住得都很近。我們互相照著手電筒。最後雲浮和魯爾也來了。我們會站在那兒握著手電筒,還有小刀。這個公園很像一座島,四面八方都是馬路,還有十字路口,過馬路之前要先朝左看,再朝右看,再朝左看。世界是一個視力低下的老婦人,需要有人牽著她的手引路。我們睡不著,出門尋找離自己最近的島,同一座島。歸根結底,每個人都是一座島。反正可以這麼想。我們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並同意再看看。我們再看看,我們會這麼說,我們會一直這麼說。
就在我們回家之前,埃格爾開口說他很抱歉,在島上的最後幾天他有點兒暴躁,現在既然我們聚到一起了,他想告訴我們他很喜歡我們,喜歡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人,他會字正腔圓地說出這句話,面帶幾近詭異的微笑,以此來製造距離。因為這段距離,光芒並不清晰,但確實透了出來。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嘲諷,但至少不是輕率的嘲諷,與大多數嘲諷不同。他的話很細膩,並且不意味著話語的反義。他以某種方式說出了他喜歡我們,但他也表明這句話有歧義的可能性。沒有表現在字面上的意思,沒人知道從何而來。這句話的潛台詞遠多於尋常。這讓我微笑並感到溫暖,並且一點兒都不擔心它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很放心地相信未來的社會學家、心理學家、文學家等專家們能紮實地把這些信息統統歸類整理。我們只需要心平氣和。百年後,自然有人會知道這一切。到時候,他們就會知道我們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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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馬卡森林中最高的山。
(2) 大衛·愛登堡爵士,英國生物學家、英國廣播公司電視節目主持人及製作人。
(3) 范吉利斯,希臘作曲家,奧斯卡最佳電影配樂獎得主。
(4) 本處年代有誤,實際應為公元476年。—編者注
(5) 本處年代有誤,實際應為公元742年。—編者注
(6) 本處年代有誤,實際應為1871年。—編者注
(7) 在挪威只要擁有電視機就要交電視稅。
(8) 說唱樂隊Grandmaster Flash & The Furious Five(閃耀大師與暴怒五人組)20世紀80年代金曲Message(《消息》)中的經典歌詞。
(9) 作者講述與電影情節有出入。—譯者注
(10) 鮑勃·迪倫的名曲。
(11) 史密斯樂隊的名曲《天知道我有多可憐》的歌詞。
(12) 維多利亞女王名言。
(13) 彼得·蓋布瑞爾為紀念南非反種族隔離活動家史蒂夫·比科所作的《比科》。—編者注
(14) 瑞典著名獨立搖滾波波狗的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