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第一縷日光照在烏瓦白牆上時,明水鎮的石橋下早已大小船隻集聚,密密匝匝地擠滿了大半條河道。
天雖還未大亮,沿河兩岸的早市上卻熙熙攘攘,到處都是人。路邊攤上箍桶的、編席的、補碗的,賣豬肉的、賣熏魚的、賣笤帚的等等,不一而足。吆喝聲長短相間,此起彼伏,其中一道清亮的嗓音最為悠長,還夾雜著幾分少年人的青澀。
「賣魚咯,今早剛打的魚——」
循著這聲音沿著青石板路向前走,兩邊俱是賣魚的攤子。
走到盡頭才能看見一個半大的孩子站在魚攤前,正在招徠著往來的人。
別家都是年富力強的漢子,或是膀大腰粗的婦人,也有乾瘦的老頭,但那都是大人看攤。只這家是個虎頭虎腦的少年,皮膚黝黑,鼻樑上一道疤,看著不過才十一二歲。
他在面前的地上鋪了張自家編的草席子,上麵攤著數十條張了口用草繩串了的大魚。旁邊幾個盛滿水的大木桶里,還有十幾尾烏黑的鯽魚正在靈活地遊動著。
來人站在攤前,草席子上的大魚突然一個甩尾,飛濺的水珠嚇得旁邊的人一跳。
「呦,這還活著呢。」
虎生認出眼前這位是熟客,連忙問道:「您老來了,今天要哪條魚?」
「是這條?」
「不是不是,是這條。」
順著熟客手指的方向,虎生手腳麻利地抓出那條魚來,放在砧板上按住,另一隻手抽了刀,準備將那條魚破肚去鱗。
那熟客一邊等著虎生殺魚,一邊看了眼四周,隨口問道:「你家小妹今天怎麼沒來呀?」
虎生一邊剖魚,一邊答道:「她來了,剛去那邊買根頭繩,留我在這看攤子。」
熟客在一旁看著他殺魚,突然道:「你這手藝不行,沒你家小妹殺魚那股勁頭。」
這話虎生聽人說得也不少了,他嘴笨,也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只能撓頭道:「您放心,這魚一定給您颳得乾乾淨淨。要是颳得不幹凈,我就、我就再給您刮一遍。」
他一邊說,一邊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明水鎮三面環水,但鎮上這條河道里的魚卻不多。
鎮上的人吃魚,反倒要從鄰近村子裡的人手裡買來。鎮上的住戶挑剔且講究,不願自己動手殺魚刮鱗。虎生和他家小妹打小便學會了殺魚,把一條魚處理得乾乾淨淨了再賣給人,手藝頗得好評,也招來了不少生意。
熟客看得出來,他手上的動作雖快,一看就是做熟了的,但還是差了點意思。
究竟差在哪裡,熟客也說不好,但只要見過他家小妹殺過一次魚的,就沒人能忘了。
他頭一迴路過這裡時,看見這坐了個六七歲大的女娃,正全神貫注地殺魚剖腹、去鰓刮鱗,一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手腕上下翻飛,不過片刻的功夫,一條魚便被剖干刮凈了。
熟客是在這鎮上開香油鋪的,家裡也有個小女兒。上頭有三個男娃,只得了這麼一個閨女,當掌上明珠一樣嬌慣著。如今八歲大了,讓她去街上打個醬油都要磨纏半天,更別提讓她殺什麼魚了。故而看明家的女娃難免心中愛憐,常來照顧他們生意。
一會的功夫,虎生就把魚處理好了,用草繩串了系好,交到熟客手上。
「您老慢走,下次再來呀。」
熟客走後,接連又來了幾位老主顧。
虎生忙碌起來就沒停下,平日里有小妹幫著還不覺得什麼,如今就虎生一個人忙著稱斤兩、殺魚刮鱗,才不一會功夫,已是忙得滿頭大汗。
好不容易一撥人走了,虎生才能坐下來歇口氣,一邊擦汗,一邊心道小妹不過去買根頭繩,怎麼還沒回來。
他正這樣想著,四周突然靜了一瞬。
虎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下意識抬頭四處張望。
一轉頭,就見不遠處四個膀大腰圓的黑衣漢子簇擁著一個女人,搖曳生姿地向這裡走來。
那女人看著年輕,只有二十五六的模樣,頭髮燙了時下大城市裡最時興的波浪卷。眉目間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慵懶,鮮紅的唇與雪白的膚色形成對比,有種讓人不敢直視的艷冶。
她外頭披了件極名貴的純黑色貂皮大衣,上面沒有一根雜毛,如同黑緞子般水滑。胸前別了一枚翡翠胸針,在初秋清晨陽光的照耀下泛過一絲冷光。
裡頭卻穿了件雞心領的無袖旗袍,腰身處掐出一段,烘雲托月地勾出窈窕的身條來。腳下的高跟鞋每走一步,後跟就叩擊著青石板,發出清脆的聲響。走動之間,側擺的開叉處甚至隱約可見她那修長白皙的腿。
這樣好看又洋氣的女人,從來只有在肥皂盒上的西洋畫里才能看見。出現在明水鎮這等破落地方已是稀罕事,更何況還是出現在這遍地魚腥的集市上。
虎生險些看直了眼,直到女人身邊的黑衣漢子一眼橫過來,這才縮回了目光。
為首的黑衣漢子走到虎生攤前,又左右看了看,沒看見要找的人,便喝道:「小子,平橋村明家的魚攤在哪裡?」
虎生撓頭道:「平橋村裡好幾家姓明的,但是在這裡賣魚的就我們一家。」
問話的黑衣漢子同旁邊的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又問道:「你家大人呢?」
虎生沒有絲毫戒心道:「他們去另一邊賣鴨子了。」
「我聽說,你有個小妹妹,她在哪裡?」
虎生看了一眼他們中間的女人,才朝著他們身後看道:「就在你們後面。」
一群人轉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站了個六七歲大的小丫頭,正在看著他們說話,手裡還攥著一截紅頭繩。見梅珊看過來,便下意識將紅頭繩藏在身後,一臉警惕地看著她。
她的神態中雖然帶著防備,卻並不畏縮。
虎生朝她喊了一聲:「阿菅,好像是來找你的。」
黑衣漢子們互相對視了一眼。
正要上前去問話,突然聽得身後女人曼聲道:「阿大,你且讓開。」
他們立即走開幾步,讓出空當來讓女人款款地走過去。
那名叫阿菅的女娃身形瘦小,臉被風吹日晒得皮膚頗黑,穿一件顯然是改小了的短襖,乍一看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鄉下野丫頭,只是那臉上偏生一雙杏眼,如寒光秋水,湛然有神。
被簇擁著向阿菅走去的年輕女人叫梅珊,早年也是在風月場上混出來的人物。她自然知道這一雙眼有多難得,拿著手帕的手伸出來要去夠阿菅的小臉,卻被她猛地一退躲開。
「你想幹什麼?」
阿菅警惕地看著眼前一身華貴的年輕女人。
梅珊放下手來,輕聲一笑。
不待她發話,旁邊兩個黑衣漢子便不由分說地上去一左一右地制住女娃的胳膊,將她架了起來。那力道連一個成年男子都未必能掙脫,更何況只是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
阿菅的腳在空氣中胡亂踢蹬,高聲叫道:「你們幹什麼!救命呀!拐子要搶小孩了!」
這下連虎生都急了,衝上去試圖推搡他們,卻還沒近身,就被其中一個黑衣漢子拎起了後衣領,只能在半空中胡亂踢打,憤怒地喊道:「你們要幹什麼!放開我妹妹!」
旁邊魚攤的一個與明家兄妹相熟的漢子哐當一聲放下刀,正要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打抱不平,就被自家女人在身後一把死死攥住衣角:「你上前去做什麼!沒看那幾個人凶神惡煞的!那也是你惹得起的!」
「快,快去叫明家那兩口子來!」
周圍旁觀的人雖然不敢上前,只能一臉敵意地注視著黑衣漢子這群人,但已有機靈的飛快跑去集市另一邊去找明家的大人了。
梅珊對眾人的怒目而視不管不問,徑自用手帕在指尖墊著,託了阿菅的下巴細細地端詳了一會,才曼聲道:「五官倒還有幾分樣子,只是這皮膚未免曬得太黑,要養回來不知要費多少時候。」她的聲音靡軟,語調悠長,彷彿戲裡的人唱罷後一聲長嘆。
阿菅本能地感覺到梅珊對她的輕視,因為梅珊看她的眼神像看砧板上一隻待刮鱗去腑的魚,雜貨鋪里的一盒洋火,就是不像在看一個人。她心裡原本只是三分的警惕,如今已經升到了十分的敵意。
梅珊曼聲問道:「小丫頭,我問你,你娘可是叫明貞。」
阿菅瞪著一雙圓溜溜的杏核眼:「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那就是了。」
梅珊輕笑了一聲,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指拈著方才的帕子一角,抖開一團雪白,又驀地一鬆手,帕子便輕飄著打了個旋,落在滿是臟污的地上。
「我是你親爹家的人,特意來接你和你娘回去享福的。」
阿菅眉頭一皺,聲音清脆且堅定道:「我娘兩年前就死了。」
梅珊對此不以為意,漫不經心道:「哦,是這樣。那怕是只有你一個人有這福分了。」
阿菅抿了一下唇,沒有做聲。
梅珊本以為她不會再有什麼反應了,正要別開眼,卻聽她突然問道:「你說的我爹家,可是那個很有名的溫家。」
梅珊饒有興味地看了阿菅一眼:「看來我確實沒有找錯人,沒錯,正是溫家。」
阿菅冷笑一聲:「就是那個男盜女娼的溫家?」
梅珊長眉一挑,來了幾分興緻:「你這話是哪裡學來的,是你那個娘教你的。」
阿菅神色鎮定道:「我不用誰教,溫家的名聲早就臭大街了,比最臭的熏魚還臭。」
虎生在旁邊煞有介事地附和著:「對,比最臭的熏魚還臭!」
說完這話,虎生自己就犯了嘀咕。這阿菅所說的溫家是哪個溫家,他怎麼沒聽說過明水鎮有姓溫的大戶人家,但不知為什麼,這又隱約有點耳熟。
旁邊的黑衣漢子抬高了手就要扇下來:「小兔崽子!你竟敢這樣說!」
「算了,你和兩個小鬼計較什麼,我們且在這裡等等他家大人便是了。」
眼看黑衣漢子的手就要落下來,旁邊梅珊喚了一聲,黑衣漢子這才放下手來,轉頭恭敬道:「四姨奶奶,要不我們這就抓著這兩個小兔崽子回去?」
「抓回去?」梅珊雖還是懶懶地笑著,但卻飛了一個嫵媚的白眼給他:「明貞只生了一個不值錢的丫頭,你卻要帶兩個回去,咱們溫家什麼時候做那賠本的買賣。更何況你看看周圍這些人的樣子,好似要吃了我們似的,你若是能把他們帶走,那也不會陪我來走這一趟了。且在這裡等一會吧,反正已經也人去報信了,等他們家大人來了,我們再好好說道一番。」
果然如梅珊所說,不一會的功夫,一對中年夫妻挑著擔子匆匆往這邊趕來。
阿菅眼尖,連忙沖著那揮手:「舅母,我們在這裡!」
虎生也來了精神,扯著嗓子喊道:「娘!快過來!我們被壞人抓了!」
擠開人群過來的一男一女看著有四十多歲,男人身材高大,腰背佝僂,憨厚木訥的面相,看著老成,眼角的細紋里透出生活的愁苦。他正是明菅的舅舅,虎生的親爹明貴。
女人腦後盤了個髻,衣著樸素,比一般的農婦氣質還有幾分不同。
她便是阿菅的舅母明李氏。
明李氏看見這一身貴氣的梅珊不由得一愣,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瞭然。
梅珊瞥了她們一眼,語氣傲然道:「你們便是明家能說了算的人吧?」
明李氏低聲下氣道:「這裡人多眼雜,也不方便說話。這位太太若是不介意,不妨上我們的船,到我們家裡。大家坐著也好把話敞開來說。」
說著,她招呼虎生:「快收拾東西,咱們回家。」
虎生訥訥道:「可是咱們魚還沒賣幾條呢。」
「不賣了,回家再說。」
梅珊也不想就站在這裡任人看著當耍猴戲的,稍一思忖,也就答應了。
一行人到了河邊,梅珊瞥了一眼明家那隻破舊的船,便拉下了臉。
且不說那艙內逼仄狹小,兩個小的坐了進去,又堆放著雜物,裡頭還捆著兩隻活的鴨子直撲騰,要她坐在這麼條船上,她還不如直接跳河來得乾淨。
梅珊直接打發了黑衣阿大去再租一條船過來,這才紆尊降貴地上去了。
長篙在岸石上一磕,船便被借力推遠了。兩條船一前一後地順著水波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