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住在離明水鎮不遠的平橋村。
沿著蜿蜒的河道而下,撐上半個時辰的船,便回到平橋村的那條石橋下。栓好了船,再沿著河邊一條小路往前走,七拐八繞後便到了明家。
明家門口種了兩棵大桑樹,兩邊貼的紅對聯已經被風吹日晒得看不清字跡了。門裡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左邊是雞鴨棚舍,緊挨著茅房;右邊是柴房和一小塊辟出來的菜地。
明家夫妻倆引著梅珊進了堂屋,又找出一長條板凳,用手巾擦了又擦,才請梅珊她坐下。至於同來的那幾個黑衣漢子,梅珊發了話讓他們守在門外候著。
明李氏用家裡最好的碗從缸里舀了一碗水,雙手捧著殷勤地端到梅珊面前:「這位太太,您若是渴了,便喝口水吧。」
梅珊瞥了一眼邊沿上缺了口的瓷碗,意興闌珊地揮手道:「不必了。」
明李氏便把碗放到一邊,搓著衣角,試探著問道:「您來,可是要問明貞的事?」
一旁悶葫蘆似的明貴抬頭看了眼梅珊,又低下頭去。
明貞是阿菅的母親,也是明貴唯一的妹妹。
往上三代數,明家的人都以打魚為生,整日風吹日晒的,都生得粗笨。直到明貴這一輩,才出了個明貞這麼個姑娘,自幼生得雪膚花貌,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
可惜她趕上的時候不好,當時世道亂,明家人怕養不住,便託了人送去了明水鎮上的宋家姑娘身邊當使女,盼著她能託了宋家的福,日後能嫁戶家底殷實的好人家,過安生日子。
可不到兩年,宋家姑娘嫁給了一戶姓溫的大戶人家當繼室,明貞作為她貼身伺候的使女,也跟著一起過去溫府了。又過了沒幾年,突然一天夜裡,明貞背著包袱,挺著隆起的肚子坐著一隻小船回來了。
原來,宋家姑娘嫁到溫府當了繼室,沒出一年便病故了。
她人不在了,帶來的丫鬟們也無人庇護,只能在底下做粗使活計,明貞便被分去了溫家小少爺的院子中掃地打水。
明貞自幼被家裡嬌慣,即便到了宋家姑娘身邊,因為她生得好,也是做的大丫鬟。一朝淪落為粗使丫頭,心裡自然憤恨愁苦,整日長吁短嘆,很快便被溫府的小少爺注意到。
溫府小少爺自幼被慣得壞了,吃喝嫖賭,樣樣俱全。他見明貞貌美,便有意於她。二人正好年齡相仿,一個有意誘哄,一個半推半就,一來二去,明貞便被溫家的小少爺奪了清白的身子,還有有了身孕。
起初這事還瞞得緊,後來明貞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便再也瞞不住。
若是溫家尋常的一個丫鬟就罷了,但偏生明貞身份尷尬,她畢竟原是宋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女。宋夫人雖然是繼室,但也算是溫家小少爺的母親。
這事要擱在以前,溫小少爺算是淫辱母婢,溫家老爺知道這事後大怒,罰他去跪了祠堂。至於明貞,便被人灌了一碗打胎葯,隨手把她打發回來了。
溫家的人當年想著,小少爺還年輕,左右不過一個孽種,日後等他再娶妻妾,早晚會兒女成群的。誰曾想,明貞走後,溫家小少爺仍是一攤扶不上牆的爛泥,成日花天酒地、胡作非為不說,還染上了大煙癮。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下來,抽得整個人骨瘦如柴。去年冬天,他終於一命嗚呼,死前連個後都沒給溫家留下。
再加上府里還有一位三爺去得也早,這樣一來,府里三房四房都呈現一派敗落之相。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溫老太爺心中很不是滋味,總想做點什麼,又被人提醒了當年有那麼一樁事,便抱著僥倖的心思,讓下面的人去打聽。
沒成想,這麼一打聽還真打聽著了。
當日明貞被溫家趕走,雖然灌了一碗打胎葯,褲子上也見了紅,但那胎兒就是沒掉,管這事的婆子也稀里糊塗地放了她走。
回去的路上,明貞見自己還是一天天肚子大了,才知道這個孩子並沒有打掉。
等到了家裡,兄嫂聽到他這樣不爭氣,怕這肚子里的孩子會誤了她一生,便硬起心腸,又託人買來了葯。又一碗葯灌了下去,明貞肚子痛得死去活來,也沒能把肚子里的孽種打下來,最終還是懷胎十月,被迫生下了這個孽種。
這個孽種就是阿菅。
明貞本就柔弱,自打生下孩子後身子更是一如不如一日。
家裡雖窮,給她抓來調養的葯一直沒斷過。饒是如此,兩年前明貞還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留下一個女兒阿菅,全由兄嫂一手將她帶大。
和溫家這樁陳年公案,明家夫妻雖然有心瞞著阿菅,奈何明貞在世時整日在小阿菅面前念叨著這事。這孩子自小聰慧,一來二去的,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今日梅珊來這麼一問,阿菅便猜出了個大概。雖然這會明李氏已經給她使了幾次眼色,但她就是不肯走開,站在邊上靜靜地聽著她們說話。
梅珊一雙美目直視著明家眾人:「剛才聽這小丫頭的話,想必你們也是已經知道我們溫家的人了。我便開門見山地說了,我今日來,是奉命要把溫家的骨血帶回去,你們可有意見?」
明家夫婦二人對視一眼,硬著頭皮咬著牙道:「沒、沒意見。」
梅珊嗤笑了一聲:「既然你們都沒什麼意見,那這會就可以替她收拾包袱,讓她走人了。不對,包袱也不用收拾了,我這就帶她走。」說罷,梅珊就要起身。
明李氏連忙道:「這位太太,這個不急、這個不急的。只是、只是我們不明白,好端端的都過了這些年了,怎麼突然就想起我們家阿菅了。」
梅珊輕笑一聲:「你們真想知道?」
明家夫妻倆連忙點點頭。
梅珊看了門外一眼,裝模作樣地抬起手放在嘴邊,彷彿在說什麼天大的秘密一般,輕聲道:「她那個死鬼爹抽大煙抽得沒了命,也沒給溫家留個後,偏又是家裡最受寵的一個。老爺子不忍心看他唯一的骨血流落在外,便讓我特意來走這一趟,把她帶回去享福。」
明家夫婦連連點頭,口中不住呢喃道:「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梅珊站起身來:「好了,你們都聽明白了。既然明白,那我就帶她回去了。」
一直在一旁聽著的阿菅聽了這話,終於忍不住嚷道:「舅母,我不要去溫家!」
不待梅珊反應,明李氏先一巴掌落在她背上:「胡鬧!平日是怎麼教你規矩的,大人說話哪裡有你一個小孩子家插嘴的份。虎生,帶你小妹出去玩,等到了吃飯的時候再回來!」
一旁的虎生起鬨道:「我不走!我不想玩!」
他才喊了一句,就被他親娘一眼給瞪了回去,老老實實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吭聲。
明李氏轉過頭來,對著阿菅難得冷下臉來:「你不出去也成,就在這裡坐著老實聽著,再不聽話,我立即把你送走。」
阿菅見她疾言厲色,知道舅母這是要動真格的了,當即不敢再鬧,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們。她濕潤的杏眼裡含著盈盈一點淚意,雖然面目熏黑,但亦頗有些動人的意味。
梅珊在一旁冷眼看著,心裡不免又是一動,轉過許多念頭。
但即便她主意再多,眼下也不是好時機,便冷笑一聲,逼問道:「怎麼,看你們的樣子,似乎很是不情願。我說句難聽的話放在這,這丫頭留在這裡,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個奸生的野種,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但她若是回了溫家,那必然是正經的名門閨秀,千金小姐。放著好好的前途不要,留在這泥巴地里當一輩子野丫頭,你們這對舅舅舅母是安的什麼心?莫不是想要把這小丫頭留下,給你們那傻兒子當童養媳的?」
明李氏被她說得難堪,面上一陣紅一陣白,雖然心裡有三分火氣,卻為了阿菅還是賠笑道:「這位太太,您今日來得匆忙,我們一時也沒什麼準備。您是帶我們阿菅去過好日子的,照理說我們不該攔著,但您瞧,到底是我們自小養大的孩子,哪能說走就走呢。能不能、能不能再多留幾日,我們也好勸勸阿菅,讓她放心地走了。」
梅珊不依不饒道:「多留幾日?你當我們溫家是什麼。你不妨去省城打聽打聽,溫家是什麼身份,你們又是什麼人家。這等祖墳冒了青煙的好事,你們反倒推三阻四,像是我們要逼良為娼似的。」
她雖生了一幅美艷貴氣的皮囊,但卻出身於下九流廝混的風月地。這些年在溫家養著,平日里端著架子還好,這會一抬高了嗓門,那股子粗俗潑辣的勁頭又出來了。
明貴訥訥道:「不留多了,就、就三日。孩子畢竟在村里長了這些年,就讓她再看看。」
梅珊還是冷笑道:「我一路上舟車勞頓的且不說,明水鎮客棧里的床可是硌人得很,我在這一天都待不下去,你們可掂量著辦吧。」
明貴還在猶豫讓阿菅再留一日還是兩日,一旁的明李氏已經咬牙應道:「就今晚!就今晚!過了今夜,明日一早我們就把她送去鎮上,給您帶走!您帶她去過好日子!」
梅珊這才滿意地笑了:「行吧,那就這麼定了。溫家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家,就多留著一晚。明早我起來,就要在鎮上的客棧里見到這小丫頭。不然的話,就讓她一輩子在這泥地里打滾吧。」說罷,她就乾脆利落地起身而去。
等在屋外的黑衣漢子連忙跟上她的腳步離去。
明李氏他們追到門外,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這才又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