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俱是一愣,循著聲音看去,只見那人身後不遠處站了個瘦瘦高高的少年人,眉目英朗,神態平靜淡然,正是溫見寧的便宜堂哥溫柏青。
那人頓時驚疑不定地打量起溫見寧來。
先前這裡光線昏暗,他剛才只看見這小丫頭看起來粗笨,手裡還抱著臟衣服,卻沒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料精美考究,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再一聽這少年的話,他哪裡不知道這小丫頭很有可能是頭等艙的人。
若是先前沒來人不知道也就罷了,這會一看清了情況,那人頓時萌生退縮之意。
他雖然混不吝,但也知道什麼人是能惹的,什麼人是不能惹的。知道碰上了頭等艙的人,哪怕對方只是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孩,也不敢硬來,直接撞開溫見寧就跑了。
等人走後,溫柏青才鬆了一口氣,皺眉問她:「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不等溫見寧回答,他已經視線一轉,看到了她手裡拿著的臟衣服,口氣依然硬邦邦的:「把衣服給我,我找人幫你洗。」
溫見寧愣了一下,正要把手上的臟衣服給他,卻又聽見他有點嫌棄道:「算了,你先拿著,等一會回去後再給我。」
說完,他很自然地一把拉過溫見寧的小手,往回走去。
溫見寧只好一手抱著衣服,一邊跟在他的身後。
才走了兩步,溫柏青突然想起什麼,停下腳步,皺著眉看了一眼她的小手問道:「你之前換完衣服後洗手了嗎?」
溫見寧乖乖道:「洗了。」
「哦。」
溫柏青拉著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可是我沒洗澡。」
溫柏青停下來瞪了她一眼才又抬腳繼續向前,一直把她送回了房間門口,才警告道:「不要到處亂跑,也不要到跟這些人接觸。再有下次,我只當沒看到,隨你被什麼壞人抓走了。」
不等溫見寧點頭答應,他抱著臟衣服轉身就走。
溫見寧站在門口,一直看著少年瘦瘦高高的背影走遠了,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接下來的幾日,溫見寧幾乎都在房間里度過。
海上的天氣始終不好,風浪大,船顛簸得厲害,齊先生根本沒法上課。
溫見寧自小在漁船上跟著明家夫婦討生活,早已習慣了這種顛簸。而溫見宛她們幾個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卻很是吃了一番苦頭。從第一日起,她們便吐得昏天暗地,哭鬧著要回家去。
二太太忙得焦頭爛額,一會哄這個,一會哄那個,既要打發人去找船上的醫生過來,轉頭又發現丫鬟們也都不中用地暈船了。她自己一個人忙裡忙外轉不過來,不僅把齊先生叫來幫忙,偶爾還得叫見寧和柏青兩個孩子來搭把手。
至於梅珊,她自然是靠不住的。
梅珊自打上了船便如魚得水一般,整日跑去舞廳和藍眼珠的外國人跳舞,根本見不到人影。
二太太一面背地裡罵梅珊是騷狐狸,轉過頭來又要梅珊教她如何跳社交舞。
好在見宛她們幾個只是一時不適應,吃了葯之後稍有所好轉。但也只能懨懨地待在各自的房間里休養,哪都去不得,只能在偶爾大人們帶著去甲板上透氣的時候,聽一聽從舞廳那裡傳來的薩克斯聲,心裡發著痒痒。
可莫說她們還在病著,即使是身體好了,有二太太看著,也不會放她們幾個小女孩到舞廳那種不正經的地方去。
直到這天晚上,溫見寧熄了燈也沒睡好,正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舅母他們時,突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雖然路過的幾個人一再放輕了步子,可其中還是有個人落腳重了一點,立即被夥伴低聲說了一句,這才又躡手躡腳做賊一樣地從她房門前溜過。
不知是不是錯覺,溫見寧聽出那說話的似乎是見宛。
她們這麼晚不睡是要做什麼?
溫見寧心裡泛上疑問,從床上爬下,沒有驚動一旁打地鋪的春桃。
春桃這幾天晚上吃了暈船藥,每晚一覺能睡到第二天中午,正在一旁輕微打鼾,哪怕人叫都不一定會醒。
溫見寧推開房門時,恰好看到走廊拐角處一抹消失的衣角。
她想了一下,決定跟上她們。
或許是溫見寧和這艘船確實不對付。
雖然她很快就追了上去,可非但沒能找到見宛她們的蹤跡,反而先被四通八達的走廊繞暈了。好在最後她還是找到了回去的路,又沿著走廊回到房間門口,正要推開門時,突然又停下了動作。
——左右她也睡不著,還不如出去透透氣。
雖然艙內的路溫見寧不熟悉,但去甲板上的路她還是記得的。
等她走到上面,發現夜已深,甲板上空無一人。只有船尾的竿子上吊了一盞昏黃的小燈,慘淡地照著散亂堆在那裡的貨物,上面用幾塊油布蓋著,用做簡單的防潮。
溫見寧還記得,剛上船的時候甲板上到處都擠滿了人和鋪蓋卷,髒亂得很,二太太還嫌惡地告誡她不要在甲板上亂跑,省得被染上了跳蚤都不知道。後來聽說有個孕婦就在甲板上分娩了,船上的人都覺得不吉利,把甲板上的窮人們都趕去了底艙擠在一處。
腥鹹的海風迎面吹來,有幾分刺骨的冰冷。
白日里的天總是灰濛濛的,到了夜裡,烏雲反被風吹散了大半。皎潔的月光從雲端投落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海水少了幾分平日里的肅穆沉重,多了幾分危險與神秘。
溫見寧一個人從船頭走到船尾,又從船尾走到船頭,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非但沒覺得之前讓她難以入睡的躁動消退,反而被寒風吹得連打了幾個噴嚏。
她正打算回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有一大群人過來了。
溫見寧心裡一跳,突然生出幾分危險的預感。
在頭腦做出判斷之前,她身體已經掀起油布,巧妙地一鑽就躲進了貨堆里。
她藏身的位置恰到好處,身前那堆貨物上面蒙著的油布沒有全蓋好。從那道縫隙里,她正好能看到來人們的腳。
這一伙人很多,大約有十幾二十號人。其中有幾個人的腳步格外沉重,有氣無力地拖在地上。這幾個人有高有矮,看身形可能是女人和孩子,但溫見寧也不確定,因為隔得距離遠,燈光昏暗,影影綽綽地看得不分明。
一個聲音有點諂媚道:「醫生,您給瞧瞧,這幾個還能不能治了。運一趟貨不容易,這少一個就少一份錢。要是能治的話,您就給治一治吧。」
溫見寧聽聲音有幾分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人好像是她前幾天見過的一口爛牙。
而後她聽到被稱作醫生的人嫌惡的聲音道:「治不好了,扔下去吧,省得再傳染給其他的人。」這個聲音也有點耳熟,好像是之前給見宛她們開暈船藥的那個醫生,說起話來和顏悅色的,沒想到一轉身就變了個人。
一口爛牙的人應了一聲,招呼了另一個人。
兩人一人抱頭,一人抱腳,抬貨物一樣走到船邊上把人往下一扔。
溫見寧只聽撲通一下落水聲,上一秒還苟延殘喘著的人就已經徹底葬身於萬頃波濤中了。
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緊接著下一刻就被人從身後緊緊地捂住了嘴。
然而,前頭的人立即有所察覺。
「剛才那邊好像有什麼聲音。」
溫見寧和她身後的人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一口爛牙的人正要過去查看,身後的醫生出聲道:「不用了,看到就看到吧,動了手就不好處理了,別再生事了。」畢竟這個點還往甲板上走的,不太可能是底艙的人。
那人又看了那堆貨物一眼,這才收回了目光,慢慢地走了回去。
溫見寧感覺到捂著她嘴巴的那隻手這才鬆開,緊繃的身體也漸漸放鬆下來。她借著透進來的光線,看清了身後人的臉。
是溫柏青。
一大一小就在這角落裡,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對方半天。
遠處的那群人人還在往船下扔人。染病的人不只一個,隨著那個醫生的嘴裡不斷吐出冰冷的宣判,撲通撲通的落水聲一次又一次響起。
因為隔得遠,水花聲聽起來並不大,卻像一記小錘,一下一下,每敲一次就有一條人命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咚咚咚地敲在溫見寧和溫柏青他們兩個人的心口上。
期間不是沒有人反抗想逃跑的,但才跑了沒幾步就被人抓回來一頓拳腳相加,發泄完後又扔到了海里餵魚。
拳頭擊打在肉體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讓人頭皮發麻。
等人走後過了一會,兩個孩子劇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復。
溫柏青拉著溫見寧出來,小心地看了眼四周,也不敢再甲板上多作停留,很快又溜回頭等艙的那條走廊上。
一到了安全的地方,看見了熟悉的燈光,溫柏青這才鬆了一口氣。
轉過頭來,溫柏青沉下臉訓斥見寧:「我之前不是警告過你不要到處亂跑嗎?這麼晚了,你一個女孩怎麼敢一個人跑到甲板上去。」
溫見寧年齡小,還有許多事不懂,但溫柏青卻是聽說過近年來船上人口販賣的猖獗。
走遠洋的貨輪商船上,女人和孩子向來是最好下手的對象。人一旦被捉到,就會被關進昏暗不見天日的底艙,牲口一樣在擠在一處吃喝拉撒。過程中若是有害了病的,就像剛才一樣直接扔下海餵魚。還活著的那些一部分在途經香港時兜售出去,賣給富裕人家當女傭;還有一些遠渡重洋賣到了美國西海岸當妓女。
若是落到他們的手中,後果可想而知。
但聽說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
回想起剛才的場景,直到現在,溫柏青還覺得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