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的這幾日,天一直陰雲密布。可等輪船進港口停泊後,風卻突然停了。厚厚的雲層中突然裂開一道縫隙,金色的陽光從中灑落,驅散了寒風帶來的冷意。
溫家一行人下了船,在碼頭上四處張望著,等著姑母溫靜姝派人來接。
溫見寧一邊看著周圍走過的英國水手,一邊想起在船上齊先生曾給她們講過香港的由來。
往前推不到百年,眼前這一帶還是人煙罕至之地。直至前清戰敗後多次割地賠款,才使得如今的香港島、九龍、新界等絕大多數島嶼都變成了英國人的租界。
起初的香港只有移民到這裡的外國人,直到十幾年前清帝退位,時局動蕩,人心惶惶,臨近的粵省乃至內陸的不少滿清遺老、富商鄉紳跑到香港來避難定居,隨後陸續發展起各行各業,這才有了香港如今的繁華。
二太太帶著一群孩子在碼頭等了半天,也不見有溫靜姝的人接她們,只能咬牙招呼了路邊計時收費的計程車,把她們和行李一起送到溫靜姝的別墅。
至於齊先生,她又去投奔朋友了,說等她安定下來會給她們送消息。
小汽車載著一行人駛離了碼頭。
島上四處是小山與丘陵,草木稀疏的地方露出光禿禿的紅褐色土崖。公路隨著山勢的起伏一會緩,一會陡,向著海濱的方向延伸過去,才零零星星地有了人煙。
汽車翻山越嶺,一路顛簸,終於按照二太太給的地址,抵達了溫靜姝的住處。
溫靜姝的別墅是一棟帶花園的三層小洋樓,黑色雕花的鐵柵欄門,庭院里的草坪修建得整齊。沿著寬闊的石階向上,走過白色大理石圓柱支起的長廊,來到精美的桃木門前。
二太太和梅珊帶著一群孩子走進客廳,裡面就聞聲跑出來一群丫鬟模樣的女孩們。
她們個個都是十幾歲的少女,眉目標緻,宛轉靈巧,健康的小麥膚色。每個人腦後拖著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穿清一色的翠竹藍布罩衫窄腳褲,腳上趿拉著木屐,後跟叩在光滑的地板上篤篤地響,跑到她們跟前紛紛七嘴八舌地叫人:「太太們來了,快來坐。」
顯然是有人之前交代過會有客人上門。
二太太對溫靜姝沒有親自迎接這件事大為光火,這會直接問道:「姑奶奶人去哪裡了?」語氣帶著一股嗆人的火藥味。
其中為首的一個女孩回答:「太太今日赴宴去了,要晚上才能回來。」
二太太聽了不滿道:「不說早就發了電報告訴她今日到嗎,還去參加哪門子的宴會。」
另一個女孩臉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是戴維斯爵士的宴會,人家早一個月前就讓人給我們太太送了邀請函,不好推了的。」
二太太雖然不知道戴維斯爵士是哪一號人物,但聽這群丫鬟們的口氣也知道這人定然來頭不小,可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一個人陰沉著張臉。
可孩子們不管那麼多,都好奇地打量著客廳里的陳設。
這裡的陳設和上海溫公館裡打眼一看差不多,卻比上海那裡還要金碧輝煌。擺放的多半是時興的西式傢具,也有帶著東方風情的布置,混搭在一起,卻也別具一番風味。
見宛向前走了幾步,先看到一樣奇形怪狀的東西。翹足的方凳上有四方的底座,做成鏤空雕花柜子的樣式,上面還連著一個大大的純銅喇叭。
最小的見瑜出聲道:「這是留聲機,我爹爹有一個。」
她這麼一說,溫見宛才想起來確實在溫公館見過這留聲機。
只是她們在上海的那兩日只顧著跑去外頭看百貨大樓了,溫公館裡的陳設反而沒空研究。
二太太彷彿拿這裡當了自己家,心安理得地吩咐道:「去把唱片拿來。」
一群女孩們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女孩提醒道:「太太不喜歡別人隨便動她的東西。」
眼看二太太就要發怒,梅珊突然出聲道:「莫不是我記錯了,唱片不都放在下面的柜子里嗎。」說著她走上前去打開下面的柜子,果然取出一疊唱片來。
二太太一噎,一時沒說出話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梅珊把唱片交給丫鬟們,讓她們調了唱針,很快就有輕柔舒緩的音樂從大喇叭流淌出來,讓幾個小女孩聽得如痴如醉。她們一邊聽,一邊沿著客廳走著,很快看到牆角放著一架黑色大三角鋼琴,連忙跑過去又好奇地圍著看。
丫鬟怕她們還要動溫靜姝的東西,連忙道:「對了,給三位小姐和四太太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就在樓上。您們要不要去看一看。」
二太太瞥了旁邊的梅珊一眼,陰陽怪氣道:「真是可笑,姑奶奶這是怎麼教丫鬟稱呼人的,我們溫家只有兩個老爺,什麼時候多出來了個四太太。」
梅珊一路上懶得和她計較,這會聽了笑道:「可不是,讓人不知道的聽了,萬一誤會我和二太太一般歲數的,那豈不是真成了笑話了。」
不等二太太發怒,見瑜突然開口,奶聲奶氣道:「娘,我困了。」
二太太頓時顧不上生氣,先看她的心肝肉:「好好好,咱們這就上去看房間。」
說著她白了梅珊一眼,牽了見瑜的小手上樓去。溫見寧她們幾個也跟在身後。
溫見寧和見宛、見綉她們三人的房間都是一樣的布置,只有見瑜一個人的房間格外大,古典歐式的布置,床頭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洋娃娃,還連接著一個大大的陽台。站在陽台上往下看,能將花園和遠山一覽無餘。
二太太勉強表示還算滿意,溫見寧和見綉更是沒什麼意見。
只有見宛有些不忿,但她也不敢說什麼。
看完房間後,她們跟著大人一起在客廳里喝著下午茶,一邊等著溫靜姝回來。
二太太原想,怎麼著到傍晚了溫靜姝就該回來了,卻沒想到她們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大人們還好,溫見寧她們幾個小的早已餓的肚子嘰里咕嚕地叫,但因為出於教養,還是在那裡安安分分地坐著,眼巴巴地等那位未曾謀面的姑母回來。
這期間,二太太並非不想反客為主,讓她們先行用飯,而是那群可惡的丫鬟們死死地一口咬住,說是她們太太早有安排,怎麼也不肯聽她的,氣得二太太渾身發抖,又發了一通脾氣。但她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幹坐在那裡等著。
直到大門外傳來汽車聲、雜亂的腳步聲,丫鬟們聽到了趕緊跑去門口迎著。
不一會,一個身穿黑色晚禮服的少婦在丫鬟們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這少婦看上去三十左右,頭戴一頂黑色圓邊禮帽,上面裝飾著蓬鬆得近乎誇張的白色羽毛。垂下來的純黑面網上墜著細小如淚滴般的碎鑽,在燈光下閃爍著優雅而冰冷的光芒。
她一手掀下面網,露出一張雪白的面孔。
嘴唇上大概是塗了紫紅的胭脂,比吃多了桑葚的那種紫黑色要淺,又比尋常的紅來得深沉陰冷。和梅珊那種熱烈俗氣的嫵媚不同,這位姑母的美是冷艷而咄咄逼人,帶著點對人的蔑視,看人也是居高臨下的,不止溫見寧一個人不喜歡,幾個小女孩都覺得不舒服。
見主人終於歸來,二太太尖酸道:「呦,咱們姑奶奶可算是回來了。」
溫靜姝瞥她一眼沒出聲,一邊脫下長過手肘的蕾絲手套邁步向前,一邊吩咐傭人們:「晚餐準備好沒有,今日家裡人來,把我珍藏的那瓶威士忌拿出來。」
說著她徑直跨過了身邊的二太太,給了梅珊一個熱烈的擁抱:「好久不見了,梅珊。」
梅珊微笑著回應:「靜姝,好久不見。」
她年齡不大的時候就進了溫家,當時溫靜姝尚未出嫁。兩人都是年輕女孩,年齡相仿,互相之間有說不完的話。雖然一個是姨太太,另一個是女兒,但情同姐妹一般。
中間隔了十幾年沒見面,但情分依然在。
二太太在一旁,臉青一陣白一陣。
溫見寧和見宛她們站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她們雖然看不明白大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但卻明顯能感受到其中的暗流涌動。
直到坐到餐桌前,她們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松完,她們又提了起來。
晚餐是西式的。
之前在船上雖然也有提供西餐,但二太太不喜歡,齊先生隨她們,見宛她們當時暈船,只能吃粥和菜湯,溫見寧也只能跟著一起,所以女孩們都沒吃過西餐。
丫鬟們服侍著小女孩們好歹鋪了餐巾,但總不能替她們親手拿著刀叉。
她們只好看著姑母和梅珊的動作,有學有樣地拿著刀叉切割牛排。
一開始幾個孩子倒還有幾分樣子,可不一會就狀況百出。
溫見寧力氣太大,控制不好力道,切牛排的時候總是用力過猛,刀子不時刺啦一下划過餐盤,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引得眾人側目;見宛她們力氣小,割不動牛排,只能咬牙切齒使出渾身的力氣拉鋸一樣地來回撕扯著。
旁邊一個丫鬟看到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被見宛瞪了一眼這才稍有收斂。
她們也知道自己正在不斷地鬧笑話,但大人不發話,也只能硬著頭皮吃下去。
直到吃完後,溫靜姝放下刀叉,用潔白的餐巾拭了拭嘴角,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道:「難怪老頭子要把她們都送到我這裡來。家裡又不是那種窮得揭不開鍋的人家,怎麼把一個個好好的女孩子養成這樣。這麼大了,竟然連刀叉都不會拿,西餐的禮儀也一點不懂。」
二太太的臉色不好看,卻也不好反駁什麼,因為溫靜姝說的是實情。
梅珊在一旁笑道:「這有什麼辦法,三姨奶奶那樣的人,一輩子待在老宅里,就怕行差踏錯,巴不得女孩子們也成了她這樣的。」
見宛從前嘲笑溫見寧起勁,如今被兩個大人這樣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又不能反駁。
其他兩個也不好受,畢竟她們也是被嫌棄的對象。
只有溫見寧神情自若,她們說什麼對她而言都無所謂,就和見宛之前說她鄉下丫頭一樣。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頓飯,丫鬟們先帶溫見寧她們去洗澡,大人們則留在客廳里說話。至於商議的是什麼,就不為人知了。
洗完澡後,小女孩們回各自的新房間睡覺。
溫見寧的房間雖沒有陽台,卻有一扇窗戶,據說若是打開了遠眺,還能看到遠處的山與海。只可惜如今是晚上,深灰色天鵝絨的厚窗帘一拉,什麼都看不到,關了燈更是一片黑。
她躺在床上,覺得身下終於沒有前幾日在船上的顛簸搖晃了,心裡這才生出一點踏在實地上的安全感,閉上眼沉沉睡去。
來到香港的第一日夜裡,溫見寧終於睡了一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