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寧猶豫了片刻。
去見一個陌生男子並非小事,若是約在了公共場合,香港寸大的地方,碰上了熟人難免要解釋不清;若是約在了偏僻地方,她一個女孩總覺得不安全。
她不想讓溫家其他人知道她寫戀愛,所以不可能讓家裡的人陪同前去。溫柏青遠在廣州,來往著實不便,也不好麻煩他。
沉吟半晌後,溫見寧才提筆回信,問對方能否約在青鳥咖啡館見面。
這間咖啡館位於皇后大道附近的樓梯街拐角處,店面不大,至少見宛她們逛街累了絕不會去那種小地方歇腳;卻位於市區的繁華街道上,至少可以保障安全。隔壁有一家小書店,她之前偶爾會去那裡淘舊書,和書店的老闆算是認識,若是情況不對,還能有個照應。
等寫完回信,溫見寧這才想起來那部的原稿,當即翻箱倒櫃地將其找了出來,把稿紙攤在書桌上,認真審視自己人生髮表的第一部通俗。
她寫的這個戀愛故事名為《還珠緣》,是以她已故爹娘的經歷為原型,但結局與現實全然不同。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珍珠和明貞一樣,自小長在江南水鄉,後被送去大戶人家做太太身邊的貼身女傭,後來與留洋回來的小少爺一見鍾情。他們的感情遭到了封建家長的反對,最終兩人被生生拆散。
懷著身孕的珍珠回到家鄉,在兄嫂的幫助下生下一子。不久後,有對自稱是珍珠親生父母的富商夫婦找上門來,說珍珠是他們流落在外的親生女。雙方認親後,珍珠抱著兒子來到富商上海的家中。因這對夫婦只得了她一個親女兒,又流落在外多年,接回來後自然對她悉心教導。珍珠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逐漸成長為一個進步的新女性。
後來經過父母勸說,珍珠終於決定去相親,卻沒想到相親對象正好是從前和她相戀的少爺,一切皆大歡喜,故事到這裡也就結束了。
總的來說,這個故事情節很俗套。
起初寫完時,溫見寧自己也並不是很滿意,不過她本就沒打算一次投中,反正不過是投石問路,所以還是寄了出去。
但在那位方編輯的來信中,卻不吝讚美之辭,說了一些誇她「行文簡潔明快」「字裡行間洋溢著主人公對新生活的憧憬」之類的話,讓溫見寧看了一陣臉熱,既有幾分飄飄然,又莫名覺得這樣讓她很不好意思。
溫見寧原本想給遠在上海的齊先生寫信,和老師第一個分享這個好消息。可看完原稿後,溫見寧卻覺得有點心虛。這篇寫得並不好,雖然僥倖中了,但給齊先生看了,未免丟人現眼。更何況寫通俗,顯得她不務正業,讓齊先生知道了,說不定要批評她。
這樣一想,齊先生那裡肯定是不能告訴了。
不過轉頭溫見寧就寫了封信給溫柏青。
信里沒有明說發表這回事,只是不無驕傲地告訴他,她最近發了筆小財,暫時可以周濟他一下,順便還附上了那張還沒捂熱乎的鈔票。
自從溫柏青上了軍校後,這幾年便很少回香港這邊來。因他住在學校里,給他打電話也不方便,發電報又不划算,兩人還是只能通過書信聯絡。上次見宛成人禮時,溫柏青說要找他的母親,急需用錢,這段時日卻沒再來信,也不知進展如何。
只可惜她幫不上他的忙,賺的這點錢也未必能夠用。
想到這裡,溫見寧不由得嘆了口氣,再一次意識到錢的重要性。
等她把信裝好,才想起這件事還沒告訴過見綉。不過她先前已和見綉說了,只是隨手寫寫,可一轉眼自己的就已經發表了,這樣一來難免會讓見綉多想。
——算了,還是再等等吧。
…
等溫見寧收到方編輯回信的當天,《還珠緣》終於刊登在了最新一期的《星島雜談》上。
這天照例喝下午茶時,只有溫靜姝被人約了出去不在家。
傭人們在園子里支了一把大遮陽傘,圓桌上鋪了白累絲桌布,上面放了各式點心、果汁、茶水和給她們打發時間的幾份報紙。
梅珊是最後一個來的。
她抽開椅子坐下,隨口問道:「今日的小報上有什麼好看的。」
這幾年來隨著女孩們長大,別墅訂的報紙種類日益增多。除了市面上最熱的幾份小報外,還有申報香港版和幾份時聞報紙。不過家中最常說起的還是小報,畢竟總不能讓這一群只知打扮的女人聊什麼國計民生。
見綉笑道:「只有一份小報改版了,其他的還是那些陳詞濫調。這一期只有一個叫明菅的作者所寫的《還珠緣》還能看罷了。」
溫見寧動作一頓,險些嗆到,好在她及時做了掩飾,也沒人注意到她。
一旁的見宛只覺這個名字她隱隱在哪裡聽過,卻始終想不起來,索性也不再多想,隨口道:「看著作者的筆名,應當是一位脾氣古怪的女士。」
梅珊跟著輕笑了一聲:「這倒未必,內地不是有些文人,分明是男子,卻喜歡起什麼『安娜』『萍雲』之類的筆名。用了這種名字尚還不夠,還要在後面加上女士二字,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欲蓋彌彰。」
她這樣一說,見宛也覺得有幾分道理:「管他們是男是女,寫得好看就行了。」
梅珊瞥了一眼默不作聲的溫見寧:「不過說來可是巧了,這筆名恰好和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的名字一模一樣。」
溫見寧彷彿沒聽見她們的談話,隨手從托盤上面取了一塊三明治,低頭吃了起來。
好在梅珊也沒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只是隨口一提。
眾人一起喝著下午茶,談一下最近新流行的旗袍款式、百貨公司新上的洋裝。不一會,見宛的同學來喊她出去玩,她把見綉也一併帶走,梅珊也先回了別墅里。
一時之間,原地只留下溫見寧和見瑜兩人。
夏日午後的花園一片靜謐,熏風夾雜著玫瑰的香味迎面吹來,令人昏昏欲睡。
見瑜突然輕聲道:「大家都說大姐姐是才女,依我來看,三姐姐才是真正的才女呢。」
溫見寧瞥她一眼道:「大家都說你的記性從小就不錯,看來確實如此。」
她很不喜歡見瑜這種試探中帶著挑撥的態度,說罷便要起身離開。
才走出沒幾步,見瑜在身後叫住她:「我聽梅珊姨說,我小時候不懂事,曾經得罪過三姐姐。是因為這個原因,三姐姐才一直只喜歡和二姐姐一起玩,而對我心存偏見嗎?」
溫見寧腳下一頓:「都說了是小時候的事了,你不記得,我也不記得了,又何來偏見一說。」
她雖然心胸並不寬廣,但還不至於因為小孩子的幾句話記恨至今。只是不知為何,她對這個妹妹一直喜歡不起來,索性也懶得和她虛與委蛇。
等回到樓上,溫見寧才考慮起換筆名的事情來。
若非今日梅珊她們恰好都在,只怕她還得過段時間才能發覺,用從前的名字作為寫通俗的筆名實在不妥。且不說若是被齊先生看到她寫這種東西,定會覺得她不務正業,更有梅珊、見瑜這種清楚她底細的聰明人,時刻在旁窺伺,她可不想被她們抓到把柄來取笑。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傭人便敲了門送了信來。
溫見寧拆開一看,原來是方編輯的回信。對方已經答應兩日後的下午和溫見寧在青鳥咖啡館見面,並告訴了她見面時的穿戴細節,以便相認。
她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開始起考慮見面那天要穿什麼衣服。
…
赴約當日,溫見寧提前二十分鐘到了青鳥咖啡館外。
因是第一次單獨出門見外人,她出門前特意打扮過,還抹了一點口紅,好讓自己成熟一點。
在侍者的帶領下,溫見寧來到靠窗的座位,那裡已坐了一個穿黑色長衫,帶金絲圓眼鏡的中年男子,他身前的桌子上還擺了一份報紙。
溫見寧走到對方跟前,問道:「您好,請問是方先生嗎?」
對方站起身來,仔細打量了她幾眼,才伸出手來:「您應該就是明菅女士了吧。」
溫見寧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客氣地稱呼她為女士的,不由得耳根一熱,卻還是鎮定自若地點了點頭。
等她坐下來,兩人點了單,對方這才感嘆道:「您比我想像的還要年輕。」
這位中年先生正是先前那位姓方的編輯,他名叫方鳴鶴,年齡四十歲左右,原先在上海的一家報社工作,幾個月前才到港擔任《星島雜談》的編輯。
雖然從來信的字跡上,他已經猜出這位明菅女士的年齡應當不大,但真的見了面還是不免有幾分驚訝,眼前這位小姐雖然神態沉穩大方,但還是掩蓋不了一臉的稚氣。
溫見寧客氣道:「先生過獎了。不知先生今日特意約我出來見面,可是有什麼事。」
方鳴鶴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慢條斯理道:「是這樣的,我們的報社近期改版,風格上比以往有很大的變動,想必您已經從最新一期的報紙上看到了。您的風格恰好與我們的理念很符合,不知今後是否願意持續給我們報社供稿。」
雖然來之前隱隱有了猜測,但由對方親口說出,溫見寧還是驚喜道:「當然願意。」
兩人初步聊了一會後,咖啡端上了桌。
方鳴鶴看了溫見寧一眼,才道:「我方才突然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溫小姐這樣年輕,就如此才華橫溢。但不知你是否願意在報紙上刊登你的玉照,或許這樣能為你吸引更多讀者。」
方鳴鶴這話說得很是委婉含蓄,但話里的意思溫見寧聽明白了。
對方是想用她來炒作,這種事時下並不少見。有的人為了博個才子才女的名聲,寫出一本作品便迫不及待地聯合小報炒作,來擴大名氣,也確實吸引了一些追捧。溫見寧是個相貌清麗的女孩,還寫這種鴛蝴,若是操作得當,不是沒有一舉成名的可能。
但溫見寧沒有絲毫猶豫,果斷搖頭拒絕:「不,我不希望寫的事影響到我的生活與學業,也希望方先生您可以理解。」
方鳴鶴臉上露出遺憾之色,不過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位溫小姐一看就家世良好,寫通俗不過是興趣愛好。想要讓她來放下身段配合報社的炒作,未免不太現實,確實是他異想天開了。
這個話題被一筆帶過,二人又聊了會時下通俗流行的題材和幾位風頭正盛的作家。
方鳴鶴是專業人士,對文學的造詣很高。他並沒有因為溫見寧的年齡小而輕視她,而是認真地和她探討,還指出了《還珠緣》中存在的一些問題。
一番談話下來,溫見寧只覺獲益匪淺。
等從咖啡館裡出來,和方鳴鶴道別後,溫見寧一個人坐在回去的電車上,還是心潮澎湃。她看向電車外迅速後退的街景,車窗玻璃上映出她猶帶青澀的面孔,那雙漂亮的杏核眼正因為興奮而熠熠生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