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寧對此早有預料。
她鎮定道:「我這裡有兩種計費方式,一種計時,我問你答,每小時我可以付你兩元;另一種根據你回答的問題數量,我再做計算,你可以任選一種。」
孟鸝冷笑一聲:「這位小姐,你不妨去塘西街頭好好打聽一下,老娘是什麼身價,你這點錢,怕不是打發要飯的叫花子都沒人肯。」
她說著拿起手袋,作勢要起身離開。
可溫見寧穩穩噹噹地坐在位子上,一點沒有挽留她的意思。
孟鸝拎了手袋走出一段距離,眼看都要到門口了,還不見溫見寧出聲,頓在那裡幾秒鐘,只好又轉回身坐下,雙手按在桌上身子前傾:「溫小姐,你若是想問我塘西的事也不是不可以,不過,那得加錢。」
溫見寧絲毫不為所動,語氣冷然道:「我雖想向您打聽消息,但並不意味著我甘願當冤大頭。如果您覺得我能給出的價格無法讓您滿意,自然也可以掉頭尋別的主顧,看看有沒有人和我一樣有興趣來聽故事還付錢的。」
她答得這樣乾脆利落,全然不給孟鸝留半分討價還價的餘地。
溫見寧知道自己給出的價格無法和妓女的皮肉生意比,但也絕對不低。時下港島的米價每斤不過六分錢,她自己寫了一篇,總共也不過賺了十塊錢稿酬。既然她一開始就拿出了最大的誠意,就絕不會再加砝碼。
孟鸝若是想要漫天要價,只怕挑錯了對象。
更何況她看得出,孟鸝手頭應該也是缺錢的。
孟鸝盯了溫見寧一會,也不見她有半分鬆動,整個人陡地泄了氣,不耐煩地揚手:「罷了罷了,我今日只當發善心做好事。如今這世道真是變了,越有錢的反而越摳。」
這後半句話在溫見寧冷淡的目光中聲音越壓越低。
溫見寧心中已有了故事的大致雛形,所需要的不過是細節的填充。她來時已做好準備,見孟鸝答應,便拿出身旁的筆記本,就開始提問她準備好的問題。
差不多坐了兩個小時,溫見寧才把預先準備的問題都問完了,還記了半本筆記。
她對照了清單,撕下半頁紙遞給孟鸝:「這上面是一些你回答的不夠詳細的問題,你回去好好看看,下次見面我還會再問。」
孟鸝今日被一個小丫頭片子堵了半天,早想著如何扳回一局。
她瞥了一眼那半頁紙,腦中靈光一現,很快抓住了什麼。
孟鸝盯著溫見寧,突然就笑了:「溫小姐年齡雖小,沒想到卻是個才女。也不知道哪天能在小報上,看到咱們溫小姐的大作。若是溫小姐成了名作家,不知可否看在我今日幫忙的份上,替我打個廣告,大家一起發財。」
她的口氣篤定,竟是一下就猜中了溫見寧的打算。
而溫見寧只是按照先前的約定,從口袋裡掏出四塊錢放在桌上,隨即收拾東西起身:「咖啡的錢我已經預付過了,你慢慢喝,我先走了。」
直到走出咖啡館一段距離後,溫見寧才吐出胸中的一口濁氣。
雖然她方才在孟鸝面前裝得鎮定自若,但心裡也捏了把冷汗。
若非已和方鳴鶴說定了自己要寫這個題材,她實在不想和孟鸝這種人打交道。而且,即便孟鸝態度輕佻,但若是再找一個人,說不定會比孟鸝還要難纏,她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等回到別墅,溫見寧提筆給溫柏青寫信,讓他最近若是有空回香港一趟,她有事想和他當面說。上一次她寄出的信,溫柏青至今還沒回,也不知道他近來到底在忙什麼。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這一封信發出後,溫柏青仍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音訊。直到暑假結束,溫柏青才匆匆給她來了個電話,說他有要事在身。
而話還沒說完,旁邊有人催促,電話便掛了。
既然他忙成這樣,溫見寧一時也不好再去打擾。
餘下的大半個假期,溫見寧都躲在房間里忙活自己的第一本長篇。
等到框架打好,素材也收集了個大概,她終於開始動筆。
她打算寫的這一部名為《鶯啼倦》,主要講述的是內地農家女阿英幼年被拐賣到塘西,成為一名阿姑,以她的視角來看歡場女子的愛恨情仇。
因事先準備充分,她這一次的寫作速度遠比上一本《還珠緣》快上許多。
和方鳴鶴商議後,溫見寧換了一個筆名——
白茅。
這筆名取自《詩經·小雅》中《白華》那篇,開頭第一句「白華菅兮,白茅束兮」,正是當年齊先生曾給她念過的那一句。
開學前後,《鶯啼倦》終於正式在《星島雜談》上連載了。
《鶯啼倦》以香港塘西為背景,寫的又是妓女這樣吸睛的話題,從第一期連載起就引起了小範圍的熱潮。因為溫見寧準備得周全,關於塘西的細節逼真,有人說她是一個慣於風月的無恥文人,有人說她本身就是個妓女,才能寫得這樣真實。
溫見寧想不明白,她雖寫了這種題材,但裡面並無任何風月之事,怎麼就成了別人口中的無恥之徒了。不過不管怎麼說,《鶯啼倦》帶得小報的銷量節節升高,方鳴鶴也高興得給溫見寧提了一角錢的稿費。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溫見寧在里杜撰了一個花名叫玉棠春的妓女,正好和塘西新掛牌的一位阿姑撞了名字,對方一夜之間身價驟抬,引得有不少妓女紛紛寫信給報社,願付廣告錢給這位白茅先生,只求他在文中提及自己的名號。
這種事對於報社來說並不少見。
十幾年前內地風靡一時的《晶報》上曾經專門開闢了一個名為「鶯花屑」的欄目,專門給妓女登廣告來盈利。時至今日,已成為一種慣例。
雖說這事可能不太講究,但畢竟只是在中改動幾個字的事,所以方鳴鶴特意來信問過溫見寧的意見。
溫見寧對此頗為無語,雖然她確實很想賺錢,但還沒淪落到靠給妓女打廣告為生的地步,當即回信拒絕。之後再有類似的信件,她便全權交由報社的人幫忙處理。
轉眼之間,漫長的暑假過去,終於到了溫家姐妹開學的日子。
除了還在念小學的見瑜外,其餘三人都就讀於南英中學。
溫見寧八歲入學,這次暑假開學回去便要步入初中三年級。
而剛過完十六歲成人禮的見宛即將度過在中學的最後一段時光,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她將會是在姐妹中最先一個念大學的;年齡最小的見瑜當初入學考試成績最好,但姑母還是壓了她兩年才放她入學,所以她今年還是個四年級的小學生。
她們三人的成績名列前茅,讓溫靜姝素來頗為得意,每每聚會時都要拿她們誇耀。只有見綉一個,雖然她也很用功,但仍只是中游水平。
開學後,溫見寧的生活和往常變化不大。
每日除了上課學習外,她一放學便回去躲在房間里先寫完作業,再準備下一期要連載的稿子。只有偶爾學校社團有活動時,她的日程安排才會有所變動。
南英中學的社團活動很豐富,但和熱衷於參加各種社團活動的見宛她們不同,溫見寧只加入了一個文學社。
南英中學的文學社名為「野火」,取自白居易那句膾炙人口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除了這個意思之外,野火本身還是英國人對香港一種花的叫法。這花呈艷紅色,開時烈烈如火燒雲霞,濃得幾乎化不開。每年五月過後,淺水灣附近會有大片野火花開放。花期一直持續到七八月底,這野火便燒過整整一個夏天。
溫見寧曾在一本植物圖鑑上翻到過這種植物,知道它還有個別名叫鳳凰木。想來當初創立文學社的前輩們,在起名字的時候應該花費了很多心思,才能讓這樣簡單的一個名字,包含了他們的無數希冀與憧憬。
野火社是南英中學最大的社團之一,不僅有自己的同名刊物,在校內還有獨立的活動教室。時下愛好文學的少年少女太多,只初中部大約有兩百多號人。溫見寧混在其中,安分低調而不起眼,也不會有人知道,她便是近來港島上小有名氣的新作者白茅。
按照慣例,每周五下午是野火社成員的讀書交流會。
開學後的第一次讀書交流會後,活動教室里只剩下三個人收拾衛生。除了溫見寧外,還有一個短髮女生和一個戴眼鏡的男生。
短髮女生名叫鍾薈,是溫見寧的同班同學,性情爽利開朗。
戴眼鏡的男生名為蔣旭文,是野火社初中部的社長,在學校里人緣頗佳。文學社的才子才女們多少有點自恃清高,不理俗物,彼此之間還有點文人相輕的意味,只有他擅長交際,心性豁達,最後才推舉了他當社長。
三人正在清掃地上的紙屑,蔣旭文突然叫了一聲:「這是誰的書,竟然落在社團里了。」
鍾薈探頭看了一眼道:「呀,是望歲居士的書,還是新出的呢。」
溫見寧聽了問道:「是那位最喜歡寫三角戀愛的望歲居士?」
望歲居士是上海新派作家張留余的筆名,此人是素來最擅長寫都市戀情,裡面男女之間的感情糾葛通常是三角關係。有人曾不無辛辣地諷刺說,張留余所有的作品就是一個三角形。儘管這樣,還是不妨礙張留余的風靡上海,受諸多貴婦人追捧,甚至還傳到香港來,連溫靜姝她們都是張留余的忠實讀者。
鍾薈笑道:「依我看來,這位張先生未免太不知變通。男女之間的關係何其複雜,他卻固執地只肯寫三角形,卻不知還可以寫四邊形、五邊形、甚至多邊形。若是這樣寫,人家就不會給他起個張三角的外號了。」
蔣旭文在一旁插科打諢道:「這就是你不懂了。三是個非同一般的數字,古人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從數學上說,三角形又是最穩固的結構。所以男女關係至多不能超過三角戀,一旦超過了三這個數字,免不得讓人頭暈眼花。」
三人說笑了一陣,湊在一塊看起了張留余新出的這篇名為《織女》的。
才看了幾頁,溫見寧便有幾分訝然。
和張留余以往的柔媚風格不同,這本《織女》竟然是一篇反日。裡面的女主人公乃是一位富家小姐,家中經營絲綢布匹。後來家境敗落,只能去一家日本紡織廠做女工,在那裡飽受日本人欺凌與侮辱。雖然其中還少不了張式的三角戀愛描寫,但比起他本人從前的那些純戀情,格調不知高了多少。
雖然有很多人瞧不上張留余的戀情,嫌其格調低俗,但他身為全上海最知名的作家之一,筆力還是很強的。尤其讀到日本人對車間女工進行軍事化管理,女主遭到侮辱打罵那段,再聯繫國內時局,看得人又是氣憤又是心痛。
雖只是快速翻過一遍,但三人看完後還是好半天才平復下心情。
鍾薈轉頭問道:「見寧,你覺得張留余這個故事寫得如何?」
溫見寧斟酌了一下,才評價道:「有點可惜。」
這篇立意乍一看很高,但還是沒能跳出張留餘熱衷於三角戀愛的小格局,三角戀情搭配民族仇恨,反倒顯得不倫不類。張留余對日本人的刻畫也僅停留在他們的殘暴兇狠上,反而顯得人物臉譜化,批判也只停留在了一味發泄的層面上,激憤有餘,深刻不足。
另外兩人聽了她的看法,也跟著點了頭,顯然有同樣的感受。
三人又聊了一會文壇八卦,看外頭天色不早了,這才趕緊收拾東西鎖門離開。
臨分開前,蔣旭文突然想起什麼,提醒兩人道:「對了,這周日我們文學社有活動,你們倆要記得去。」
鍾薈轉頭笑道:「你不用提醒我,倒是見寧你一定要來。認識你這麼長時間了,除了讀書會,其他活動你都不愛參加,未免太不給我們面子了吧。」
溫見寧生性孤僻內斂,在文學社裡多數時間都只是安靜地幫忙做排版、校對的活,並不愛出風頭。時間一長,她這種默默做事的作風,反而讓文學社的成員們對她都頗有好感,漸漸地也不覺得她清高孤傲,難以相處了。
鍾薈亦是對她頗有好感的人之一。只是溫見寧鮮少參與社團活動,平日功課緊,她們也很少深入交流的機會。
溫見寧本還想拒絕,但被她上來抱著胳膊一頓搖晃,最後還是點了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