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別墅,等溫見寧坐在書桌前照常寫完作業後,對著攤開的稿紙發獃。
比起第一本《還珠緣》的生澀,她這一本《鶯啼倦》的寫作過程很流暢,讀者的反響也不錯,但不知為何,溫見寧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起初她還沒覺出來,每日按時打開稿紙,還能洋洋洒洒地寫下千餘字。可隨著篇幅的展開,她越寫越沒勁頭,最後勉強寫出來的稿子交給報社,報社那裡竟也沒覺出有什麼問題。
她曾致信給方鳴鶴,詢問過他的意見。
方鳴鶴認為,或許是因為溫見寧頭一次連載長篇的緣故,她可能有了倦怠心理。
他的建議是讓溫見寧先休息一段時日,調整好狀態再動筆。反正之前溫見寧寫得快,她寄過去的稿子已足夠報社連載一段時日了。
溫見寧找不出其他原因,也只能認為是這樣。
不過方鳴鶴的建議她並沒有聽從,因為她知道,有些事一旦撂下,再想撿起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還不如等手上這本《鶯啼倦》寫完,她再好好想辦法總結問題。
她硬著頭皮提起筆,沙沙地寫了起來。
不知為何,她今日的狀態格外不佳。每寫幾個字就忍不住塗塗改改,到後來整個人心浮氣躁,索性將隨手將寫廢了的稿子揉成一團團扔進紙簍里。
等到窗外月上中天時,紙簍已裝滿了廢紙團,而她面前的稿紙上只有三行字。
溫見寧頭一次覺得寫作會令人這樣煩躁。
她扔下筆,上床倒頭就睡。
等第二天一早起來,溫見寧在走廊上背完書後,才想起鍾薈昨日的邀約。
她匆忙跑回樓上換衣服,及時趕到了約定的匯合地點。
野火社這一次的社團活動是從高中部那邊發起的聯誼,蔣旭文所帶領的初中部只不過跟著一起去湊熱鬧而已。說是聯誼,不過是和話劇社、美術社的同學一起去爬山,借著揮灑汗水、談論藝術的機會,釋放少年少女躁動的荷爾蒙。
因為人員太多等不及,各個社團分頭出發,約定在一處山坡上見。
初秋的山麓仍是遍野青翠,不見衰黃。山色明媚,林間枝頭有許多鳥雀棲息,一路啁啾不停,好不熱鬧。
溫見寧曾在一本雜誌上看過,香港的地理位置處於國內外候鳥遷徙的路線上,國內的候鳥南渡到這裡過冬,東南亞的鳥會向北飛來這裡避暑,小小的港島因此成了鳥類的天堂,常見的鳥類約有兩百多種。僅這一路走來,就有十幾種不同的鳥雀從眾人頭頂飛過。
等她隨文學社眾人抵達約定的山坡時,其他社團已經早早到了。山坡上四處是人,美術社的同學已在樹下支起了畫架,話劇社的同學圍在一起,正中站著一個男生,正在慷慨激昂地朗誦詩歌。
看到他們到來,正在朗誦的男生停了下來,原本坐在地上的人也紛紛轉過頭。
溫見寧一眼就看到了上次見過的嚴霆琛,還有他身旁坐著的見綉。
見綉是美術社的成員,見宛是話劇社的人,她們出現在這裡很正常。反倒是鮮少參加這種郊遊活動的溫見寧突然出現,打了見綉一個措手不及,當下別過頭去,心虛地不敢和她對視。
嚴霆琛倒是對溫見寧點頭一笑,神色坦然。
溫見寧先是同樣客氣地打了聲招呼,然後走過去,毫不客氣地坐在兩人中間。不明所以的鐘薈也跟著擠在溫見寧右手邊坐下,還不好意思地對見綉說了一聲打擾。
這樣一來,見綉和嚴霆琛二人被徹底隔開了。
等新來的人坐下後,眾人繼續朗誦詩歌。
一旁有人叫道:「見宛,你也上去朗誦你發表的詩吧,讓我們開開眼界。」
循著眾人起鬨的方向,溫見寧看到了坐在不遠處的見宛。
等眾人再三起鬨後,見宛這才掠了掠耳邊的頭髮,意氣風發地走上前去。
因為生得漂亮又善於交際,她向來是南英中學的風雲人物,近來更是因為詩歌屢屢發表,被人吹捧為才女,身後時常跟了一大群追求者。
就比方說,溫見寧就在人群中看到一張有幾分眼熟的面孔,若是她沒記錯的話,這個高高瘦瘦的青年名叫盧嘉駿,從暑假起就整日跟在見宛身後大獻殷勤。就連溫見寧這個不常下樓的人都認識他,可見這人來別墅的次數之頻,沒想到今日他也跟著一起來了。
她不過一晃眼的功夫,站在正中的見宛已經開始朗誦作品了。
溫見寧不懂白話詩,不代表在場沒別人懂。
身旁的鐘薈就小聲湊在她耳邊道:「見寧,我說句話你別不高興。這位應該是你姐姐吧,她這詩寫得可真夠——」
後半句話她欲言又止,但話中的意味顯而易見。
溫見寧想了一想,也小聲問道:「你真的覺得很不好嗎?」
鍾薈給了她一個你自行體會的眼神。
溫見寧有幾分不解,若見宛這詩寫得當真不好,為何還能屢屢發表在報紙上。
可緊接著鍾薈就小聲告訴她:「見寧,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氣。其實學校私下裡一直傳,你姐姐的詩是因為買通了報社的編輯,所以才能發表的。」
溫見寧眉頭一皺:「這話是誰在傳的。」
鍾薈搖了搖頭:「這我也不知道,反正已經有好幾個女生私下裡說了。若她們說的是真的,你最好勸勸你姐姐。若是假的,可能你姐姐的詩里確實有我看不出的好處吧。」
聽了鍾薈的話,溫見寧心頭沉沉。
鍾薈家是典型的書香門第,祖上遷來香港前出過幾任翰林,家中長輩多是香港文化界名流。她的父親是香港《大公報》的編輯,小叔甚至還是國內小有名氣的詩人。
鍾薈沒有必要針對溫見宛,她所言也不像是無的放矢。畢竟姑母溫靜姝人脈甚廣,想要買通報社編輯發表見宛的詩也並非難事,若傳言為真——
她只想到這裡,見宛已經念完了。
周圍的人稀稀落落地鼓起掌來,其中以盧嘉駿的鼓掌叫好尤為賣力。
見宛下來後,鍾薈主動起身上前去朗誦詩歌,空出了旁邊的位子。
溫見寧輕輕拽了一把見綉,示意她有話想和她說。
兩人先後離開,一直走到一棵大樹下,見四周無人,溫見寧才把方才聽來的話告訴她。
卻不料見綉聽了道:「這我知道。」
溫見寧驚訝道:「你知道?」
「姑母和那幾家報社的總編都認識,他們談話時,曾被見瑜偶然聽到了,」見綉嘆口氣道,「只是見宛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和她說了,她也只會覺得是別人嫉妒。我們貿然說出實情,被姑母知道了免不了要怪罪,見宛也只會記恨我們。更何況這事真假未知,只要沒有證據,旁人不過是胡亂猜測罷了。你聽我一句勸,這件事就不要管了。」
溫見寧雖不贊同她的看法,但見綉都這樣說了,也只能應了一聲。
兩人反正都已出來了,索性就在山坡上邊走邊聊天。
溫見寧隨口問道:「那個盧嘉駿不是我們學校的吧,之前我好像在舞會上見過他。」
見綉搖頭:「不是,他是華南大學的學生。」
這個盧嘉駿原是浙江官宦人家的獨生子,被家裡人送到香港求學。偶然一次機會,他和見綉先認識,之後有幾分追求她的意思。然而在見宛的成人禮舞會上,她把見綉從盧嘉駿身前拉走後,盧嘉駿當場對見宛一見鍾情,從此見宛走到哪他跟到哪。
只可惜見宛身邊的追求者眾多,對見宛而言,不過是又多了個可以使喚的跑腿。
見綉曾勸了盧嘉駿幾次,但他樂此不疲,也只能隨他去了。
溫見寧皺眉道:「你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多我不知道的朋友?」
一個嚴霆琛不說,如今還多了個盧嘉駿。
見綉低頭道:「誰讓你整天待在樓上不肯下來,連我交了什麼朋友,你都不清楚。」
她這樣一說,溫見寧反倒不好再多說什麼,畢竟她說的是實情。
可見綉卻突然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她:「見寧,我們和你不一樣,你好歹還有柏青堂兄和梅珊姨幫你說話,你不肯下樓,姑母也奈何不了你,但我們只有自己,只能早做打算。」
這話聽得溫見寧心頭火起,當即反唇相譏道:「不,你還有見宛,你們才是真正的好姐妹。你有什麼朋友,有什麼打算,總歸不用跟我一個外人報備,我也不會再自作多情,來管溫二小姐的閑事了。」
她從未這樣生氣過,說罷轉過身就要快步離開。
見綉在身後喊她:「見寧——」
溫見寧彷彿沒聽見,腳步加快,一氣跑出一段距離後才停下。
她隨手扯了一把身旁灌木叢的葉子,在手裡揪了半天才慢慢消了氣。
等心情平復下來,溫見寧這才覺得自己方才的反應太過激了,心裡有幾分懊悔。可見綉話里的意思,顯然也沒把溫見寧當成自己人來看,這讓她只覺有幾分受傷,一時又不想去找見綉道歉了。
正在煩躁時,溫見寧突地聽見一陣鳥叫聲,不由循著聲音找了過去
只見不遠處樹下的草叢裡,撲騰著一隻火冠雀的雛鳥。
溫見寧抬頭看了眼身前的樹,果然上面有一個鳥巢,想來這隻雛雀應當是從窩裡掉出來的,沒摔成肉泥也算幸事。
雛鳥因翅羽尚未長全,飛不起來,撲騰幾下累了,又蜷在草叢裡。
溫見寧正蹲在地上看,身後傳來鍾薈的聲音。
她跑過來停下,氣喘吁吁地問道:「你怎麼跑這樣遠。」
溫見寧指了指草叢裡那團絨黃。
鍾薈呀了一聲,連忙蹲下身來語氣輕柔地問道:「小傢伙,你怎麼會在這裡。」
溫見寧替它答道:「說不定是這附近哪只藍鵲乾的。」
藍鵲是香港比較常見的幾種鳥之一,雖然羽色鮮亮,但卻是一種惡鳥。它們性情凶戾,不僅自己的雛鳥死去都能吃掉,還會去啄食其他鳥巢里小鳥,每年被它們屠戮的小鳥不知凡幾。
鍾薈聽了也點頭道:「這些藍鵲最是可惡不過,就和日本人一樣,佔了別人的家國土地,還要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比藍鵲還壞。」
溫見寧看她一臉憤慨的模樣,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是哪裡又刺激到她了。
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今天同來爬山的還有幾個日本同學。鍾薈方才朗誦詩歌時,和他們起了爭執,一時氣不過才跑來找她說話。
她想了想,問道:「你朗誦的詩歌是哪一首?」
鍾薈高昂著頭:「《七子之歌》,台灣那首。」
溫見寧心道,難怪。
兩年前日軍佔領東北後,時局愈發緊張。
去年的淞滬抗戰,中日雙方打得昏天暗地;今年初,日軍又南下佔領山海關。兩國之間摩擦不斷,導致民間的反日情緒愈發高漲。
莫說上海的張留余要寫書痛罵日本人,就連遠在東南的香港也不例外。
這幾年來,香港民眾多次發起抵制日貨的活動,可惜最終還是因為各種原因,只能以失敗收場。但香港人對日本人的排斥卻與日俱增,就連鍾薈這等學生都不例外。
《七子之歌》中寫了澳門、香港、台灣、廣州灣、九龍、旅順大連、威海衛七處失地,其中寫台灣那首控訴的便是日本侵略者。
鍾薈人在香港,卻念了台灣那首詩,也難怪日本同學反應大。
雙方當場辯論起來,其中有幾個中國同學拉了偏架,指責鍾薈不應把個人情緒代入這等文學交流的場合。對方人多勢眾,其他人難得出來放鬆一下,也只想和稀泥。鍾薈一個人爭辯不過,氣得只能跑過來找溫見寧說話。
溫見寧只覺得,鍾薈固然有偏激的地方,但眼下國難當頭,那些同學所謂客觀公正的話,讓人聽了實在未免寒心。
提起方才那幾人,鍾薈不由冷笑道:「他們幾個家裡在《香港日報》給日本人賣命,這頭他們就替日本人說話,將來若是日本攻佔了香港,這群人絕對是從老到小一窩子賣國賊。」
溫見寧先前也聽過傳言,說《香港日報》有日本人的股份,是專門替日本人在華南搜集香港情報的。
這個話題比較敏感,兩人沒有多談,很快把注意力放回了這隻雛鳥身上。
鍾薈發愁道:「這隻小鳥掉在這裡可怎麼辦,這棵樹這麼高。」
溫見寧伸手指給她看:「你看到那個樹杈沒有,要是我踩著它,就可以爬上高處去,趁母鳥還沒回來,我把它放回鳥窩裡。」
鍾薈上下看她一眼:「可是你連那根樹杈都踩不到呀。」
溫見寧所指的那根樹杈位置同樣很高,不僅她爬不上去,就連比她高的鐘薈也沒辦法。
兩人正打算回去找人幫忙,卻看見蔣旭文往這邊找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