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溫見寧跟齊先生一起出門。
兩人半路分開,一個照常去了雜誌社,另一個漫無目的地滿大街找工作。
溫見寧找工作的過程並不順利。
三十年代的上海雖然看起來繁榮如故,但由於這些年來的內憂外患,經濟著實不太景氣。普通大學生畢業後拿著文憑都難以找到工作,更何況她一個才離家出來步入社會的女孩。
這其中,溫見寧本身的樣貌也給她帶來了極大的不便。
在這世道里,一個普通的成年男子謀生都分外艱難,更何況是一個年輕女孩。
或許是她運氣不好,接連遇到的幾個餐館老闆、富裕人家的男主人,甚至是百貨公司的男經理,一看到溫見寧的臉,幾乎無一不會流露出那種令人作嘔的神情來。好在她向來警惕心強,只要對方的眼神稍有不對,便立即起身告辭。
可這樣一連幾天下來,她竟是沒有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
從前在香港參加舞會時,溫見寧總覺得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子富商們臉上虛偽的神情令人厭惡,然而一旦撕下表面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這個世界遠比她的想像要現實殘酷得多
齊先生只能勸她先別著急,慢慢找著再說,總歸她還沒到非要找份工作養家糊口的地步。
不過,事情在溫見寧屢屢碰壁將近半個月後,總算有了轉機。
這天傍晚,齊先生回到公寓里,溫見寧已照常做好了飯。
兩人坐下後,溫見寧才很高興告訴她,自己已經找到了一份彈鋼琴的工作。
「是一間很小的西餐廳,除了炸豬排賣得還不錯外,其他的生意只是平平。老闆是個耙耳朵的廣東人,他夫人每天都要來看生意,應該不敢有什麼歪心思。他大概以為我的家境不錯,要的錢還少,所以答應得很痛快。」
齊先生這才點了點頭,說出她最後的顧慮:「不過你這樣在外面拋頭露面,也不知道會不會碰上溫家的人,萬一他們碰上就不好了。」
溫見寧聽後沉默不語,這其實也正是她所擔心的。
她之所以千里迢迢來到上海,是因為齊先生在這裡,可不巧的是,這裡同樣有溫家人。萬一有天雙方突然碰上了,場面只怕會難以收拾。
不過她逃出來兩個多月,至今溫家人還沒發現她的蹤跡,多少給了溫見寧一點信心。
畢竟上海這樣大,在幾百萬口人中被溫家人突然碰上的幾率還不算太大。她上次和溫家人見面還是三年前,如今站在他們面前,這群所謂的親戚們也未必能認得出她來。再加上去工作的那間西餐廳店面不大,她的演奏水平也只是一般,想來也驚動不了什麼人。
溫見寧咽下最後一口飯後,才不確定道:「反正,我大概不會在上海待太久,應該不會這麼快就碰上的。而且說不定等他們找到我的蹤跡時,我已經離開了。」
齊先生瞭然道:「你不打算在上海考大學?」
溫見寧點點頭,又搖搖頭,老實答道:「我還沒想好。」
她確實沒有想好自己的去向。
多年以來,明家人音訊全無,而溫家除了柏青堂兄和見綉她們,她也不把其他那些人當作親人,只有齊先生才是她亦師亦友、全心依賴的長輩。她沒有家,也沒有根,如果沒有齊先生在,她在哪座城市漂泊其實沒什麼大的區別。
如果沒有溫家人在的話,她肯定會一直留在上海,跟在齊先生身邊的。可偏偏事情就是這樣湊巧,她一時也在猶豫中。
齊先生放下筷子問她:「說說你的想法。」
溫見寧想了想說:「如果真要留在上海的話,我肯定不會去考聖約翰大學。」
齊先生奇道:「為什麼這麼肯定?」
溫見寧半真半假地說:「我在香.港時不喜歡西方的神,總不能虔誠做禮拜,去了也只怕人家不肯收我這種瀆神者。」
兩人相視而笑,都知道她是在信口胡說。
聖約翰大學雖然起初的確是美國傳教士創辦,用來在國內宣揚基.督的教義,但這些年曆經數次學生運動和新思.潮的衝擊,其日常課程中的宗.教色彩大.大減弱,甚至早在幾年前,聖約翰的神學院就因招生人數不足被迫關閉了。
師生二人說笑了一陣,這才認真地談論起來。
儘管近年來聖約翰大學的宗.教性不斷減弱,但隨著它的教學重心逐漸轉向金融、商業方面,其在本埠商界的地位可謂一時無兩。
聖約翰的學生大多來自上海及周邊各省的有錢人家的子弟,他們來到這裡學習多半是為了結交社交場上的人脈,為將來接管家業做準備。在這樣的前提下,聖約翰的歷屆學生們藉助他們的校友會,結下了一張張盤根錯節的關係網。他們的勢力不僅遍布上海灘,在寧波、漢口、天津、北平,乃至西歐、美國等地都有分會。
當年溫家原打算把幾個男丁送到國外去鍍金,但經過仔細考量後,還是把長孫溫松年送進了聖約翰大學,在學校里為溫家拓展人脈,為以後接手家業做準備。
如果溫見寧敢去聖約翰大學,被溫家人發現是遲早的事。
溫見寧再一一細數其他幾所學校的缺點,南洋公學的校長信奉程朱理學的老一套,復旦以及其他幾所學校,學生不是忙著鬧運動,就是本身專業的性質逐漸偏向一些實用科目,對一心想學文學的她來說並不合適。再有諸如上海美專一類的學校,風氣太過散漫,學生們整日不好好上課,四處亂跑,也不是能讓人安心學習的地方。
再加上溫家人的存在,溫見寧最終還是把目光跳出了上海,投向了北方。
離開香港前,鍾薈曾和她約定好,明年在北平見。
溫見寧雖然捨不得還在上海的齊先生,但對那裡還是有些意動的。
北平是皇都古城,底蘊深厚,近年來更是風雲交會的中心。而鍾薈所嚮往的北大作為如今國內的最高學府之一,吸引著全國各地的學生前去朝聖。尤其北大中文系的許多學者教授,更是時下愛好文學的青年學生心目中的領袖人物。
即便當初鍾薈沒有提起,溫見寧遲早也會將目光投向那裡。
齊先生聽後讚許地點點頭:「既然你有這個打算,只怕要儘早做準備了。我在北平那邊有認識的朋友,回頭我寫封信跟他們問問情況。」
「其實我還沒想好,」話說到這裡,溫見寧又改了口,起身一邊收拾桌上的碗筷一邊道,「如今的工作這樣難找,大學生畢業了也不過是去做個小學教員。學中文的不如學洋文的,學洋文的不如學經濟的。我其實也沒必要一定要去念文學,偶爾自己得閑看看名家大作也挺好。說不定我會學些實用的科目,將來也好找份工作養活自己。」
齊先生看著她把碗筷送進廚房,不贊同道:「你學習總歸不只是為了掙那幾個大洋,還是要看你自己的興趣愛好,不然辛苦自己念四年書,是為了什麼呢。」
這一次,溫見寧沒有回話,只是含混地應了幾聲。
她自己心裡清楚,其實她並不是擔心以後畢業找不到工作,才無法下定決心去北平的,她只是捨不得齊先生,想著但凡能在上海多待一日便是一日,其餘的一切只能等到時候再說。
齊先生並不知道溫見寧的這些小心思。她向來尊重溫見寧個人的意願,也不好催促她及早做出選擇,只道是等時機到了,這孩子自己會慢慢想通的。
溫見寧就這樣先去了那間小小的西餐廳,開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雖然當初說定的是她只要坐在那裡彈鋼琴就好,事實上那個胖老闆沒有放過一絲一毫可以壓榨她剩餘價值的機會。溫見寧在彈琴之餘,偶爾還要幫忙做女侍應生的活。身為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不免會招來一些異樣的目光。
好在這間西餐廳雖小,來往的人多少還有些體面,但到目前為止,並沒有人對她多做為難。
然而好景不長,如此幾天的輕鬆日子下來,溫見寧終於遇上了麻煩。
她好像被人跟蹤了。
這天傍晚離開西餐廳後,她照常一個人走在路上,有幾個地痞模樣的人鬼鬼祟祟地分散在她身後跟著。溫見寧每次一停下,他們也跟著在原地打轉,或問路邊小販價錢,或停在路邊準備抽煙。來來回回總是這麼幾張面孔,由不得人不起疑心。
直到第三次從麵包房的櫥窗玻璃上看到,那幾個黑衣黑帽的人在她不遠處向這邊張望時,溫見寧這才確定,她大約是被什麼人盯上了。
溫見寧並沒有慌張。
她不動聲色地在街頭上走著,看到路邊的店鋪就進去看看,一看就是很久,但她什麼也不買,每次都兩手空空地再出來,彷彿只是隨便逛逛。如此兩三次後,跟著她的人在她再一次進了店鋪後,索性躲在了街角的牆根下抽煙當作消遣。
然而這一回,他們等了很久也不見人出來。
等他們終於察覺不對,匆匆闖進那家店鋪,卻被店裡的人告知,剛才進來的人早就已經離開了,這才連忙跑出去追。
又過了一會,等溫見寧確定那群人應該不在附近了,這才整理了衣裙,從躲藏的角落裡出來,跟店裡好心的夥計道謝後,一邊用餘光觀察著四周,一邊迂迴著繞了遠路回家。
今天她在路上耽擱的時間有些長了,然而等回到家裡,齊先生居然還沒有回來。
溫見寧只好先繫上圍裙,為兩人準備晚飯。
她原先在香港時親自動手做飯的機會不多,如今的手藝大多是這次來上海後跟著齊先生一點點學出來的。不過齊先生的廚藝充其量只能糊弄肚子,反倒是溫見寧這個學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所以近來的晚飯幾乎都是她一個人掌勺。
飯做好後,溫見寧蓋在鍋里,坐在客廳里等了好一會,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她不得已要打開昏黃的電燈時,齊先生仍沒有回來的跡象。
溫見寧這才坐立不安起來。
今日她不知為何被人盯上,齊先生那邊會不會是也碰到了同樣的狀況?
她焦躁地在客廳來來回回地走動了許久,等終於下定決心準備出門去找巡捕房的人報案時,外頭突然傳來了鑰匙捅進門鎖的扭動聲。
齊先生終於回來了。
溫見寧這才鬆了口氣。
齊先生一邊把手裡拎著的油紙包放下,一邊脫去身上的雪青色絨線衫外套,笑著解釋道:「今天繞了點遠路,給你買了包你愛吃的酥皮點心。」
溫見寧接過她手裡的絨線衫,幫忙掛在牆上,一邊埋怨道:「誰愛吃什麼酥皮點心了,這麼晚了,您一個人還在外面閑逛。飯菜都涼了,您等我再去熱熱。」
等她把飯菜熱好後,師生二人在餐桌前坐下。
飯吃到一半,齊先生才突然道:「你這幾天下班的路上可還好,現在外面亂得很,你一個女孩子走路時一定要小心,不要往偏僻的弄堂里鑽。若是在路上碰到鬼鬼祟祟的人,就往巡捕或者銀行之類的地方去。」
這話她從幾天前就叮囑過一遍,今日不知為何又強調了一次,語氣也有些異樣。
溫見寧低頭沉思了片刻,還是問道:「您是不是也感覺到有人在跟蹤您了?」
師生二人面色凝重地對視了一眼,立刻明白對方今日也有了同樣的遭遇。
齊先生道:「我明天就出去另尋住處,你在家幫忙收拾一下東西,我們儘快搬走。」
溫見寧正要回話,卻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篤篤篤——」
一時之間,師生二人面面相覷,誰都沒有說話。
敲門的聲音很有節奏,接連三下一停頓,彷彿在耐心地等著她們回應。
來人已經到了門口,如今她們再關燈假裝屋裡沒人也來不及了。
師生二人悄無聲息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齊先生走至門板後,提高聲音問道:「什麼人。」
熟悉的聲音從門後傳來:「能否請溫三小姐回話。」
溫見寧一怔,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這個聲音,居然是陳鴻望。這人究竟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