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躊躇片刻,還是走上前去,用眼神示意齊先生打開了門。
門一打開,外面站著的中年男子西裝革履,帶著與其氣質很不相稱的金邊眼鏡,眼眸精光內斂,果然是多日不見的陳鴻望。他的目光落在溫見寧身上,這才笑了起來。
「三小姐,多日不見了,你可是讓我們好找。」
溫見寧的目光同樣越過他身後,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隨行的幾個黑衣大漢,十分鎮定道:「我可以跟你走,但是你不要為難我的老師。」
「三小姐可能誤會了什麼,我這次來是真心和三小姐結交,而非替你的姑母做說客,」陳鴻望邊笑著說,邊轉過頭來,很客氣地對旁邊的齊先生說,「這位女士,能否請您先離開片刻,我和這位溫三小姐有些話要說。」
齊先生不為所動,甚至還有幾分慍怒:「這位先生,大晚上的您帶著這些人來打擾我們暫且不說,站在我的屋子裡還要趕人,也未免太過失禮。」她看出自己的學生和這個人認識,但並不熟絡,對方甚至還有可能是和溫家交情匪淺,所以格外警惕。
陳鴻望仍只是笑,只是笑意未達眼底:「這位女士,我來找的是溫三小姐,雖然你是她的長輩,但能否先聽聽溫三小姐她本人的意見。」
溫見寧雖然並不願意跟陳鴻望談話,但形勢顯然是對方佔了上風。她看了看僵持不下的兩人,輕輕道:「先生,您先出去吧,我不會有事的。」
在她的勸說下,齊先生最終還是勉強同意了先在門外等一會,讓他們就在客廳說話。隔著薄薄的門板,裡面的人稍有動靜她也來得及衝進去。
等房門一關上,溫見寧客氣地問道:「陳老闆,如果您不是打算來抓我回去的,那您這樣興師動眾地親自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陳鴻望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簡單地掃視了幾眼屋內的陳設,這才含笑道:「俗話說來者是客,三小姐既然要問我的來意,為何不請我坐坐。」
溫見寧忍著氣請他坐下,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敝舍簡陋,茶水粗劣,還望陳老闆見諒。」
陳鴻望坐下後才笑道:「雖然我很想第一個找到三小姐,不過還是有人搶在了我的前頭。若非有他們先一步在前面引路,只怕我這個後來者還要過兩天才能上門叨擾。」
溫見寧聽了心直直地往下墜,知道陳鴻望說的應該就是溫家人。
她還是被溫家的人找到了。
原來,當初她在見綉她們的幫助下倉促逃出香.港後,溫靜姝始終沒有查出別墅里是否有人在暗中協助她逃走,所以也一直無法確定她的去向。溫家的人在香.港、廣州白白浪費了許多時間,甚至還讓人在各個碼頭查了去國外的船隻,始終沒有結果。
直至最後,他們的人才將目光轉至上海。
溫家雖然在上海算不上什麼大勢力,但要找個人還是輕而易舉的。
他們找了幾個青幫的混混幫忙在上海搜尋,沒多久就盯上了齊先生,正要順著上門把溫見寧抓回去,被陳鴻望的人及時攔下。然而他們在今日跟蹤溫見寧時,恰巧被她發現,連忙回去稟報了陳鴻望,這才有了他的這次登門拜訪。
溫見寧深吸一口氣:「多謝陳老闆告知我這個消息,只是陳老闆這樣大費周章,不知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地方。」
她不太相信眼前這人會這麼好心。
陳鴻望微笑著看向對面的少女。
離家在外也將近有兩個月了,眼前的女孩非但不見憔悴,臉頰的弧度反而還比之前要圓轉飽滿幾分。昏黃的燈光下,她面龐清麗,瑩白的皮膚有種近乎玉質的透明感。那雙黑白分明、湛然有神的杏核眼更是讓她顯得神態自信,銳氣逼人,有種尋常女孩少有的氣質。
他的眼中浮現出欣賞之色:「說來三小姐可能不信,陳某之所以這樣費力氣,無非是誠心與三小姐結交。」
對面的少女眼裡閃過一絲疑惑,似乎在分辨他話中的真假。
她實在想不通,自己身上有什麼能值得讓一個大商人放下.身段來結交的。
不等她想明白,陳鴻望又看了看四周,輕笑道:「這裡太過簡陋,讓三小姐這樣的人住在這裡實在過於屈就了。陳某有個提議,我在公共租界那裡有棟空置的洋房,若是三小姐不嫌棄,可以去那裡暫住一段時日。等你和家裡人的事情解決了,再另尋住處也不遲。當然,若是三小姐放心不下你的老師一個人留在這裡,也可以和你一同前去。」
溫見寧的眼神立即變了,冷聲道:「我在這裡住著很好,不勞陳老闆費心。」
「三小姐大約誤會了我的用意,」陳鴻望頗有耐心地解釋道,「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三小姐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多少能過得舒心些。」
溫見寧仍然冷淡:「不必了,多謝陳老闆的好意。」
對面的人笑了:「三小姐何必急於把話說得這樣滿,您還有時間,大可以慢慢考慮。」
看溫見寧還要拒絕,陳鴻望拿起帽子,準備起身離開。
溫見寧只好將人送到門口,看著對方帶人下了樓坐車走遠,這才鬆了口氣。一回頭,她才發現齊先生正在看她,連忙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齊先生解釋了一番。
齊先生沉吟片刻道:「我這幾天出門看看,咱們儘快搬家。」
溫見寧有些不捨得:「真的要離開這裡嗎?」
雖然她在這間公寓住的時間並不長,但這畢竟是她離開溫家後第一次停泊的地方,難免對這裡有種特殊的感情。
齊先生微微頷首:「我們必須儘快搬走,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溫見寧很快就想通了,點點頭:「好,我明日一早就去西餐廳的老闆辭職。」
總歸溫家的人已經打聽到她們的下落,西餐廳那裡肯定也不能去了。房子、工作什麼的並不重要,只要有齊先生在,她們師生二人到哪裡都能過下去,當務之急還是要儘快避開溫家人的耳目,免得被他們找上門來。
師生二人定下了搬家的事,便早早休息下了。
翌日清晨,她們用過飯後,便分頭行動。齊先生打算去雜誌社請個長假,溫見寧則在家收拾東西,之後去工作的那間西餐廳辭職,稍後兩人再匯合,一起去找新的地方落腳。
溫見寧一去了西餐廳,就跟胖老闆開口提了辭職的事。
胖老闆操著他那口濃重的廣東口音硬是說說她突然要辭工,給他的餐廳帶來很大的損失,所以要把她那本就微薄的薪水扣除掉一半。而溫見寧雖然早就預料到胖老闆剋扣工錢的可能,但看對方居然這般過分,還是不免有些不忿,在角落裡跟他小聲討價還價起來。
二人尚還沒爭出個結果,靠窗的座位上一個身穿棕色呢料西裝的青年男子看了許久,終於起身大步向他們走來,對溫見寧熱情道:「你就是見寧吧,父親讓我來接你回家。」
他身形高大,氣質出眾,五官和溫柏青隱約有幾分相似之處。
溫見寧的記憶力向來不錯,很快就認出眼前這人正是溫家的長孫溫松年,她名義上的大堂兄。上一次她和他見面,還是在三年多以前。
她神色冷淡地要往門外走道:「不好意思先生,您認錯人了。」
對方顯然不容許她就這樣過去,再次擋住去路,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雖然咱們好幾年不見了,但姑母託人從香港送來了你的相片,我總不至於對著照片還認錯人吧。」
溫見寧心中暗暗焦急,別過頭想繞開他:「對不起先生,您真的認錯人了。」
然而一個人高馬大的青年男人擋住前路,哪是那麼容易就能避開的。她左躲右閃,對方始終牢牢地擋住了她的去路。她不由得急了,悶頭就要往外跑。
溫松年看她要不管不顧地衝出門去,終於忍不住抬手,猛地一把拽過溫見寧的手腕:「好了,別再鬧了,你先跟我回去見過家裡人再說。」
溫見寧拔高聲音,厲聲喝道:「這位先生,你再這樣拉拉扯扯,我就要叫巡捕房的人了。」
他們這邊的動靜終於讓整間西餐廳的人都聽到了,紛紛將視線轉向這邊。
原本還在旁邊看戲的胖老闆見影響了生意,立刻沉下臉來:「明小姐,雖然你曾在我店裡工作過,但如果你不打算用餐的話,還希望你不要在這裡妨礙我們的生意。還有這位先生,如果你們有什麼私人事務,麻煩請到外面處理。如果需要叫巡捕房的人來,我可以代勞。」
溫見寧在應聘時聲稱自己姓明,故而胖老闆並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
溫松年還沒來得及答話,旁邊橫插進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暫時不需要麻煩了,我們很快就會離開。」
正在僵持的堂兄妹二人同時轉過頭來,看清了身後的來人。
溫松年放開手,客氣道:「陳老闆,今日真是巧,您怎麼也在這裡?」
他作為溫家的長孫,從聖約翰大學畢業後跟在父親和二伯父的身後逐步接手家業。陳鴻望雖然是今年才和溫家有生意上的往來,卻是一位不好輕易得罪的大主顧。
「我有位朋友在這裡,正好路過來瞧一瞧。」
陳鴻望說罷含笑看向昨晚才見過的少女。
溫松年看看陳鴻望,又下意識地看看溫見寧,眼神頓時有些微妙。
「陳老闆,您既然認識見寧,就應當知道她是我的堂妹,她的事也是我溫家的家事。雖然您是我們家的貴客,但如果要插手,恐怕還是有些不合禮數吧。」
陳鴻望笑道:「雖說二位是堂兄妹,但溫三小姐畢竟是陳某人的朋友。若是她真的有難,陳某又何懼在其中做這個惡人。」
他說完轉過頭來,看向渾身戒備的少女:「三小姐,不知您願意選擇哪邊?」
溫見寧的視線在兩人身上游移不定。
最終,她還是頂著溫松年探究的目光,低著頭默不作聲地跟在陳鴻望的身後,出了餐廳上了車。儘管她也不想跟這人走,但跟他在一起,也總好過被溫家人強行帶回去。
身後的溫松年跟著他們一路追了出來:「見寧,見寧,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家裡總不會害你的。」然而被他叫到的人卻頭也不回,徑自上了陳鴻望的車。
溫松年只能站在原地,眼神複雜地看著那輛黑色小汽車漸漸駛遠。
……
直到徹底遠離了這條街,陳鴻望才問身旁的女孩:「三小姐就沒什麼話想要問我?」
而旁邊的人只是別過頭去,看向窗外。
「我能問什麼呢。」
就在陳鴻望以為她要一路這樣沉默下去,少女含著譏誚的聲音終於響起。
「比如說,問陳老闆打算帶我去哪裡,是要去你英租界的那棟洋房嗎?」
陳鴻望啞然失笑:「只是帶三小姐隨便逛逛罷了,三小姐又何必對我這樣防備。」
溫見寧本想繼續反唇相譏,但考慮到自己還坐在對方車上,她還是懶得浪費口舌,繼續看向車窗外的街景,盤算著一會該在什麼地方跳車。
她這點小心思顯然沒能瞞過旁邊的人。
對方輕笑一聲:「為了三小姐你自己的安全考慮,我勸你最好不要打跳車的主意。」
溫見寧收回視線低下頭,盯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兩隻手。
陳鴻望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根本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索性直接道:「三小姐即便不為自己想想,也應該多為你的老師考慮考慮。」
聽到對方竟然拿齊先生來威脅自己,溫見寧終於出奇地憤怒了:「你到底想做什麼!」
然而這一次,卻換成了陳鴻望不再回答她的話了。
溫見寧按捺住性子,慢慢壓制住洶湧的怒火,膝蓋上的雙手雖然攥成了小小的拳,卻還是沉默著坐在旁邊,不敢再輕舉妄動。就算她的膽子再大,也不敢輕易拿齊先生的安危作賭。
就在這沉默中,黑色小轎車穿過熱鬧的市區,最終停在了路邊的一處公園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