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寧一展開報紙,瞬間明白了齊先生今日不肯讓她看到小報的原因。
原來,溫家還是發現了她就是白茅的事,並以此在小報上大做文章來編排她。齊先生大約是怕她看了生氣難過,所以本想把這件事遮掩過去的。
當初她離開半山別墅前,雖然用墨水把私藏的信件、手稿關鍵處都進行塗抹,為的就是防止被溫靜姝她們抓住把柄,但很顯然,她們最終還是發現了她就是白茅的事實。只是不知道,她們有沒有發現她從前跟馮翊有書信往來。
不過馮家的勢力非同小可,他們應該不會主動招惹才對。話雖如此,溫見寧還是打算先看完餘下幾份小報,稍後再寫封信提醒馮翊那邊要小心溫家人。
這疊小報本就是那個賣蟹殼黃的小販打算用來包燒餅的,上面沾了些油污,但並不妨礙人看明白文章的大致意思。寫文章的人無疑是知情者,對方用一種故弄玄虛的口吻,遮遮掩掩地寫了大半篇,雖未完全透露溫見寧的姓名,但把她這些年的經歷都說了個四五分,餘下的那五六分全是編造。
報紙上的鉛字清清楚楚地寫著,什麼家中有個自幼訂婚的未婚夫,後來家中敗落,被她嫌棄,故而負氣離家出走,什麼家人苦苦哀求,她卻至今不歸,在大上海與陌生男子把臂同游,看得溫見寧都氣笑了。
不得不說,溫家這潑髒水的手段雖上不得檯面,卻是最有效不過。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恰好是妙齡少女,還身陷桃色新聞中,哪怕是不知道白茅是何方神聖的人,都不會錯過看熱鬧的機會。而這種事只要一傳出來,哪怕是她想澄清,只怕都百口莫辯。
她拿起另一份跟齊先生一同看了起來,這一份小報把溫見寧的身世抖露出來,說她本是個被趕出家門的婢女所生,流落在鄉下,因溫家人好心又找了回來,被溫家養大後又卷了姑母家裡的錢財逃跑,通篇把溫見寧刻畫成一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輩,全然不提他們當初把溫家姐妹送到港島去是為了什麼,也不提她為何要逃出半山別墅。
當然,如果只有這些,還不至於讓溫見寧憤怒。
令她氣憤的是,溫家的人竟然在小報上還提到了她早已過世的母親。即便當年母親明貞有不對的地方,但他們溫家人就真的清清白白摘不出錯嗎。
這些陳年往事暫且不提,俗話說死者為大,再怎麼侮辱人也不及尊長,溫家這一次行事,是想用輿.論讓溫見寧徹底聲名狼藉。
齊先生還在一旁擔心,溫見寧反而又笑了:「他們好像不太清楚,惹我什麼不好,偏要跟我這樣一個小報文人打筆墨官司。」
……
接下來的幾日,小報上的流言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溫見寧先前寫給廖靜秋那篇《續李娃傳》發表在廣州的報刊上,不知怎麼也被人翻了出來。到了小報上,被有心人言之鑿鑿地一同分析,不知怎地便成了她出身不好的鐵證。期間倒也有寥寥幾個為她說話的人,但這些聲音很快都被淹沒在一群人的唾沫里。
在某一家小報突然刊登了溫見寧的「玉照」後,輿.論更是被推上了頂峰。那照片雖只是黑白的影像,但仍能清楚地看出上面的少女容貌秀麗。如果說一個女作家就已經能引來半個上海灘的蒼蠅,那麼這下,連黃浦江那邊的蒼蠅都要飛過來了。
溫家人的手裡根本沒有她的照片,不用說,只有可能是香.港那邊給的。
溫見寧很快提筆寫了一個短篇,名叫《太太的下午茶》。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富商遺孀梁太太,她繼承了亡夫的大筆遺產後移居香.港,買了棟半山別墅過著奢侈糜爛的日子。為了打發時間,她在別墅里養了一批年輕的女孩子,教養她們如何與男人打情罵俏,如何從年老的富豪紳士手裡榨出錢財來。因為所有場景都發生在梁太太那種滿英國玫瑰的花園裡,又正好是在她喝下午茶的時候,故而起名為此。
由於寫的幾乎都是親身見聞,溫見寧下筆時幾乎一氣呵成,只用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寫完,裝進了信封里,等齊先生出門時代為投給了上海本地一家很出名的小報。
處於風口浪尖上的作家白茅突然來稿,那家報紙的編輯反應也很快,沒兩天就印了出來。但凡熟悉溫家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故事的原型正是溫靜姝。
齊先生看了不禁搖頭:「你這諷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只怕你姑母見了要被你氣出病來。」
可溫見寧卻只覺還不夠。
總歸這段時日不能隨意出門,她接連寫了數個短篇,打算和那篇《太太的下午茶》一起組成一個系列,並將其起名為《望族》。這個系列裡,她虛構了一個江南的大戶人家梁家,從他們老太爺那輩發家時寫起。梁家本不姓梁,原借了另一個大戶人家的家底才發了家。
梁家老太爺原先是個破落戶出身,早年憑著一張還不差的臉和三寸不爛之舌,入贅到了那大戶人家。在那家的老太爺死後,家裡的大權逐漸落到他手裡。他的原配夫人為他一連生了四個兒子,生到最後一個小的難產死了。
原配一死,梁老太爺悲痛欲絕,嘔血昏倒,令當地人無不感慨他的情深意重。可關上門來不到一年他便給兒子們改了姓,不僅順理成章地鳩佔鵲巢,還很快陸續娶了三房姨太太。
梁老太爺嘗到了拽女人的褲腰帶往上爬的好處,對自己的女兒也不手軟,把她嫁給一個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閩商。沒過兩三年,那個商人死了,大半家產落在梁老太爺的女兒手上,被她捲去香.港隨意揮霍,正好與先前那篇《太太的客廳》接上了首尾。
而另一邊的梁老太爺也吃到了甜頭,他一邊讓兒子們娶了大戶人家的太太聯姻,等兒子們的後代出來,再讓香.港的女兒幫忙培養下一代的孫女們,想讓這些年輕的女孩們繼續通過家族聯姻,為梁家成為名門望族奉獻出一切。
而這些中梁家人的原型,自然就是裝得分外體面的溫家。
當初她剛到溫家時,還沒來得及弄清這家人的底細,就被倉促送走。不過前些年在香港,知道這些事的梅珊可沒少在她耳邊念叨。若非如此,眼下溫見寧只有坐在這裡干生氣的份。
她寫完文章,轉頭就匿名給幾份小報投了稿,裝作是不願透露姓名的知情人,一一把文章中的情況作了註解,把溫家那點腌臢事都抖落得乾乾淨淨。
齊先生對此不贊同,再三提醒她:「你這樣未免太過激了,這是從哪裡學來的手段,竟然這樣不饒人。他們固然有不對,但你也要學會得饒人處且饒人。此事終歸是你與溫家的家事,你是晚輩,讓外人看了,哪怕是你再有道理,也都是你的不對。」
「先生,您不必替他們說話。如今不肯善罷甘休的不是我,而是他們。只要他們不讓步,我才不會輕易停手,」溫見寧對此只是輕哼一聲,「他們既然想借外人的口來議論我,自然也要嘗嘗同樣的滋味。」
……
正當溫見寧與溫家在小報上你來我往地較勁時,一艘巨輪從上海的碼頭出發,在太平洋的風浪中行過數日,終於抵達了對岸的舊金山。
馮翊結束了接連數月的實驗,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學校回到與人合租的公寓。走到門口時,她習慣性地隨手打開門外的信箱,卻發現這幾日的報紙和信件都已經不見了。
他眉頭微皺,推門進去,看到小客廳的沙發上正坐著親姐姐馮苓。
不過幾年不見,已為少婦的馮苓和少女時的她截然不同,烏黑長發盤起,盡數攏在垂下面網的軟帽里,舉手投足間少了幾分隨性洒脫,多了些從容嫵媚:「你都多少天不回來了,我問你的房東要了鑰匙,打開一看看家裡到處都落了灰,才讓人幫忙清掃完。」
馮翊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前段時間和同學一直在學校里忙實驗,這裡離學校太遠,不方便回來,我累了就在那裡的宿舍睡一覺。」
姐弟二人許久未見,自然免不了要好生敘舊,只是他們性情迥異,一個話多,另一個話少,多數時候是馮苓在說,弟弟馮翊在聽。
簡單寒暄幾句後,馮苓直接切入了正題。
「你的教授羅森特先生給咱們父親寫了封信,說你和幾個同學有意畢業後回國,他挽留了你幾次,結果你始終不肯聽勸。父親聽說我正好來美國,讓我順道看看你在這邊過得怎麼樣。你可是一個人孤身在異鄉久了,想家了。依我看不如這樣,今年春節你就回上海,咱們一家團圓,好好過個年如何。」
馮翊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用意,淡淡道:「也好,我本就打算早些回國內,這次收拾好行李回去,年後也不用回這邊了。」
馮苓嗔怪道:「好了,跟你說正經的,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你在國外好好地念你的書,偶爾想家了回上海看看不要緊。不過你這也不跟家裡商量好了,就打算畢了業回去,又算怎麼回事。如今國內亂糟糟的,哪裡比得上這裡安安靜靜的。」
馮翊平靜道:「您和姐夫,還有父親、叔公他們不也都留在國內。」
馮苓對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態度有些頭痛。
當初家裡當初送他還有其他幾個子弟出來留學,本就是考慮到國內的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要讓男丁們儘可能留在國外,以防萬一。但誰能想到這群年輕人在國外也不知受了什麼人的鼓動,硬是想回國去。
別房的人馮苓管不著,但對這個素來固執己見的親弟弟卻沒了脾氣,只能再次勸道:「當初家裡特意送你出國,不就是為了能讓你有個好的環境可以潛心學習嗎。你喜歡物理,這裡不僅有世界頂尖的實驗室,還有一流的教授。可國內的學生到處上街遊行,整天忙著演講、辯論,哪裡是學習的地方。你看不如這樣,你若是想回去,每年假期都可以回家常看看,沒必要耽誤自己的學業。」
馮翊終於抬起眼,聲音鎮定而有力:「阿姊,我並非在跟您還有父親討價還價。我想您也清楚,自小我打定主意做的事,你們都誰都攔不住我。即便您和家裡有法子一時攔著我不回國,我遲早還是回去的。」
他雖能理解父親和姐姐的一片苦心,但正如他所說的,沒有讓家人留在時局混亂的國內,他一個人在國外安穩度日的道理。更何況,留學生在這裡的日子也並沒有那麼好過。
美國向來是個排華情緒很重的國家,對有色人種的歧視幾乎無處不在,即便他的導師羅森特與馮家有交情,對他頗為照顧,但在大環境下,像羅森特這樣肯不持偏見、公平待人的只是個例,絕大多數外國人仍然對國人心懷偏見。
馮翊雖然生性沉默寡言,但並非愚鈍木訥之人。這六年來,他看多了國人在異國他鄉飽受欺凌的情形,對於腳下的這片土地,他實在難以生出什麼認同感。然而這種苦悶,實在不足以對外人道也,尤其是自幼長在國外受西式教育、對這些不能完全理解的馮苓。
恰巧在不久前,一位世交家的朋友寫信問他,是否有意在畢業後返回國內去北平的一所高校當物理助教。馮翊頗為意動,等明年提交畢業論文後,他就打算飛回國內去北平看看。
坐在對面的馮苓看他語氣這樣堅定,也不由得神色變幻。
她自然看得出弟弟的決心,知道這事一時半會肯定是不那麼容易勸的。但眼下離他畢業還有半年多的時間,一切尚有轉圜的餘地。而且即便最後真的還是沒能說服他,等他回了國內,在上海的地界上,只要家裡人看住了,想來也鬧不出什麼大亂子。
馮苓心中很快有了決斷,當即笑道:「好了好了,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是我唯一的親弟弟,又是長房的獨苗,你說什麼自然就是什麼,我絕不攔你。」
她雖然答應得容易,馮翊也能猜出她的打算,只是沒有戳破罷了。
姐弟二人維持著表面上的和諧氣氛又談了一會,馮翊才遲疑著問道:「對了,你知不知道見寧……就是你曾經教過的那位溫小姐,她最近家裡可是出了什麼事?」
上一次他收到溫見寧的回信只覺不對,但因為對方已說了暫時不要給她寫信,他也不好進一步追問,只能先把這件事擱置在後。
如今馮苓從國內過來了,他下意識地想從她這裡尋求答案。
一提起溫見寧來,馮苓不由得挑眉笑道:「你在國外不知道,她家裡近來為了她的事,可是鬧得天翻地覆,幾乎整個上海灘人盡皆知。」
她把溫見寧逃家後這段時日和溫家在報紙上打的口頭官司,當成一樁趣談,都說給了馮翊聽。一邊說,一邊還不忘觀察馮翊的神色,果不其然看見他皺了眉。
馮翊道:「她一個女孩子,孤身在上海無親無靠,只怕會有危險。」
馮苓對此很是不以為然:「她既然決心逃出來,肯定事先準備好了退路,估計目前正在哪個朋友家裡寄宿,不然也沒有這個餘裕和溫家在報紙上打筆墨官司。」
馮翊卻沒有她那麼輕鬆:「她是你的學生,有沒有辦法暫時幫她一把?」
馮苓只是微微一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初我也不過教了她們姐妹幾個月罷了。再說這是溫家的家事,我一個外人插手其中,讓別人聽了,只怕要說是咱們馮家在外不懂規矩,連人家管教孩子的事都要橫加干涉。阿翊,這事我管不了的。」
她話雖說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確,她不會插手這件事。
馮翊沉吟片刻,突然問道:「你當年讓溫小姐主動和我往來,究竟答應了她什麼?」
馮苓怔了一下,才頗有幾分意外道:「她連這個都和你說了。」
馮翊沒有回答。
這件事起初是他自己猜到的,但當年他在和溫見寧跳舞時,她也暗示過這點。只是對於馮苓究竟說了什麼,這些年他們都沒再提過。今日跟姐姐馮苓提起,才突然想起了這件事。
「沒錯,我當年答應了她,若是她肯與你多親近,將來她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會酌情考慮幫她一把,」馮苓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站在馮翊面前看著他:「不過現在的問題是,直到今天她也沒有開口向我求助,所以這件事還輪不到我來插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