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父原先是打算陪鍾薈考完試之後,把女兒的一切都安排好再離開,但因為香.港那邊臨時有事,他只能把回去的時間提前。
臨行前,鍾父對見寧他們溫和道:「我們家鍾薈性情有些魯莽急躁,不過心地還是好的,希望你們兩位好朋友能多擔待一些。如果你們有什麼需要叔叔幫忙的地方,讓鍾薈寫信或者發電報告訴一聲,雖然我人不在內地,但還有些故交,說不定能幫上你們的忙。」
溫見寧跟蔣旭文二人重重地點了點頭。
即便沒有鍾父這句話,這也是他們本該做的。
鍾父把女兒叫到一邊,再三叮囑:「如今在北平可不比從前在香.港時,有我和你媽媽為你操心,你自己說話行事,一定要三思而行。你那兩位同學就很穩重,平日要多跟人家學習。那個叫見寧的女孩子小小年紀就和家裡人鬧翻了,一個人孤身在外,也沒個靠得住的親人,你生日比她大幾個月,要多多照顧人家才是,不能總發大小姐脾氣,讓人家遷就你。」
鍾薈撒嬌道:「好了,我都知道了。您都要走了,還要數落我。」
他這些話,遠處的溫見寧跟蔣旭文自然是聽不到的。
不過他們只看父女二人相處的情形,也能猜個大概。
鍾父大概是又叮囑了些什麼,然而鍾薈並沒有聽進去,又是跺腳又是撒嬌的,鍾父只能無奈地拍拍她的肩膀,似乎是又說了些鼓勵安慰的話。
溫見寧感慨:「鍾叔叔人真好呀。」
去年逃出香.港時,她與鍾父不過是匆匆見了一面,但他肯支.持女兒幫助溫見寧,已是不知比那些迂腐之輩好了多少。這些日子在北平,雖然鍾父大多時候也在忙自己的事,只是偶爾陪同他們出去看看名勝古迹,但他文雅幽默的談吐讓溫見寧對這位長輩頗為敬服。
再加上看到鍾父對女兒的教導,更是對好友羨慕不已。畢竟她自小生長的環境里全是女性,還是第一次見到鍾父這樣成熟可靠的男性長輩。
旁邊的蔣旭文並不能體會她的心境,只是跟著點頭附和罷了。
……
鍾父離去後,隨著夏天的到來,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考試的日子也日日逼近。三人很快都收了心,整日窩在書房裡溫習功課,只有偶爾才會一起出去散散步。
報名考燕大的人數一年比一年多,但每年的新生卻始終只有八百多號人,至於北大.和清華,據說今年才只招六百個學生。在這個年月里能負擔得起學費的人家,大多都是有些家底的,甚至有些本就是仕宦人家出身,家學淵源,長輩還在學校里任職。跟這樣一群同齡人競爭,任憑是誰都會感到有壓力。
考試前一夜,溫見寧和鍾薈一同在書房裡挑燈夜戰。
溫見寧學至十點左右,實在困到不行,起身準備去睡覺,順便催促了還在看書的鐘薈也趕緊去休息,卻被鍾薈打著呵欠搖頭拒絕:「我再看一會,再看一會就睡。」
溫見寧揉了揉眼道:「總歸不差這一時半刻的,還不如早些睡吧,萬一明天再考場上睡著了,那可就不好了。」
鍾薈已經又低下了頭,一邊看題一邊道:「說不定就差了這一點呢,萬一明天考不過灰溜溜地回香.港去,也太沒面子了。」
說話的功夫,她又打了個呵欠。
溫見寧看勸不動,只能囑咐她一句盡量早睡,免得影響第二天考試,自己先回房間睡了。她實在是睏倦得不行,幾乎一沾枕頭,整個人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等再睜開眼來,窗外的天已然亮了。
她匆忙起身收拾,跑去叫了鍾薈他們,只見鍾薈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神情萎靡不振。旁邊的蔣旭文臉色也不是很好,顯然昨夜也熬了很晚。
好友三人匆忙趕往各自的考場,和全國各地無數趕來的考生一同坐在教室里等待考試。
別的考試暫不贅述,對於溫見寧而言,最關心的還是國文考試。
卷子一到手,她先看了看題,只見今年北大的國文試題主要分為兩項:
一項為文法,主要由造句、修正錯誤以及文言文虛詞的用法等組成,另一項就是二選一的白話題作文,不限字數。
只見第一道作文題目這樣寫著:敘述你平日作文所感到的困難,並推尋困難的由來。
溫見寧怔了一下,很快又埋頭沙沙地寫了起來。
考試時間緊迫,沒有留給她發獃的餘地。
整個考場內很快響起同樣猶如春蠶食桑葉般的沙沙聲,直至鈴聲再次響起,這才漸漸平息。
……
接連兩天的考試下來,等三人考試結束後再碰面時個個都無精打采,臉色同樣難看。
一來是因為這段時間連續不斷的高強度複習,二來是因為無論是誰,心裡都沒有底。好在這場考試終於總算是結束了,碰頭的好友三人相約一同去下館子。
今日學校周邊的飯館裡人滿為患,好在他們來得早,靠牆佔了個座位,跟跑堂的叫了幾樣店裡的招牌菜,先喝著茶慢慢等菜上來。
鍾薈今日聊天的興緻不高,蔣旭文也不好說話,溫見寧更是素來話少。
沒過一會,飯菜上桌,這種情況仍然沒有好轉。
蔣旭文倒是有心緩和氣氛,可看著兩個女生都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自己也只能老老實實吃飯。然而沒過一會,旁邊的鐘薈低頭扒著飯菜,眼淚卻突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溫見寧看了一眼蔣旭文,發現他也正好在看她。兩人僵持了一會,她只好輕聲道:「鍾薈,你怎麼了,考試都已經結束了,你怎麼還是悶悶不樂的。」
鍾薈才哽咽道:「我、我只是覺得覺得我考不上了。」
說著,她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熱,淚珠又滾了下來,慌得旁邊的蔣旭文手忙腳亂。
溫見寧輕聲勸她:「考不上了我們可以明年再考,難不成考不上了天就塌下來了。我們留在北平,接著考下去,一次次地考,我就不信以你的聰明勁,會怎麼也考不上。」
鍾薈雖覺得有道理,卻還是扁了扁嘴:「萬一真這樣,考了那麼久才考上,簡直丟死人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她的情緒總算平復下來。
然而當天晚上回去,鍾薈就發了燒。
她先前一連熬了很長時間的夜,再加上來北方後的水土不服,積累成疾,這一次病勢洶洶,一連幾天高燒不退。直到放榜那天也沒能下得來床,還是溫見寧他們替她去看的成績。
放榜當日,告示牆前人山人海。
溫見寧仗著個子小的優勢,奮力擠了進去。
她不出意外地在榜首前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再一直往下看,很快看到了鍾薈的名字也赫然列在其中。溫見寧這才鬆了口氣,轉頭一看,發現蔣旭文不知為何不見了。
她穿過擁擠的人群找了一圈,總算在牆根下找到了人。
蔣旭文正低頭蹲在地上,察覺到溫見寧過來,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一看他失落的神情,溫見寧心裡就咯噔一下——
她們三個人中,竟然是蔣旭文落榜了。
……
回去的路上,兩人沿著街邊慢慢地邊走邊說話。
溫見寧這才知道,蔣旭文這次陪鍾薈北上,原來也是冒了風險的。
他本是家中長子,下面還有幾個弟弟妹妹等他幫扶。蔣家本身只是普通的中等人家,他這次跑到內地來,已算是任性妄為了一次。如今他名落孫山,自然也沒有再在內地待下去再白白耗上一年的道理。更何況他也不能敢擔保,自己再考一次就一定就能考上。
兩人說話間,轉眼已經回到了住處。
蔣旭文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只是鍾薈就要麻煩你照顧了,她向來性子衝動,你是她的好朋友,幫忙多拉她一把,別讓她冒冒失失地惹上麻煩。還有,幫我跟她說聲再見。」
他來不過是想碰碰運氣,既然考試不成,他也該早早回香.港了。
只是他也很清楚,自己這一走意味著什麼。
儘管他與鍾薈情投意合,但兩人至今都沒有真正確定男女朋友關係。以後兩人分隔南北,一個在香.港謀生,一個在內地求學,中間平添了無盡變數。
他總不能讓鍾薈好好一個女孩子家等著自己。
溫見寧想也不想,斷然拒絕:「我不會幫你,若是你有什麼想和她說的,就自己親口去告訴她,把所有的事都說清楚。如果你不想和她說,就不該有這樣的話。」
蔣旭文張了張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溫見寧越過他,頭也不回地進了屋裡去看鐘薈。
過了好一會,蔣旭文才跟進了屋。
溫見寧果然說到做到,沒有在鍾薈面前提起半句方才的事,而是在說些笑話來與她解悶。等溫見寧與鍾薈的談話暫告一段落後,蔣旭文才忍不住插了一句:「見寧,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話想跟鍾薈單獨談談。」
披著外套坐在床.上的鐘薈臉色仍然蒼白,但精神已經好了些,黑亮亮的眼珠地帶著笑意,聞言後沒有半分羞澀忸怩,很大方地對溫見寧點了點頭。
溫見寧退了出去,留給兩人獨處的空間。
走到院子里,王力、王勇兩人正在為她搭葡.萄架子。
前兩天溫見寧隨口玩笑時曾說,她們這院子只有一株老石榴樹,未免太過空曠,若是有滿架葡.萄,等到秋日坐在搖椅上,看著枝頭垂下累累碩果就更好了。
溫見寧在下頭仰頭看他們:「我不過隨口這樣一說,你們不必這樣麻煩。你們走了以後,我一個人打理起來可費事了。」
兩個漢子對視一眼,露出苦笑:「您這是又要趕我們走了。」
溫見寧搖頭:「不是要趕走你們,而是我已經考上大學了,以後大概會住在學校提供的宿舍里,不會常回這裡。你們可以去找我堂兄復命,沒必要陪我一直待在北平。」
兩兄弟苦笑道:「我們若是回去了,實在沒法跟溫長官交待。」
溫見寧勸道:「我堂兄那邊,自然有我和堂嫂幫忙說話。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們去軍隊里,去前線才是正經事。留在這裡當我的護衛,又算怎麼回事呢。」
她這番話說得兩人都有些意動。
他們兄弟二人當初投軍,自是為了報效國家。然而溫長官對他們有恩,他們奉命來照顧他的親人,這是理所應當的,但他們心裡到底還是有些不甘。
溫見寧看出他們的動搖,正準備再加把勁時,蔣旭文已經從裡頭走了出來。
兩人的視線才一對上,蔣旭文就被溫見寧狠狠瞪了一眼。
溫見寧那雙杏核眼又大又漂亮,平日里看著還能稱讚一句明眸善睞,但這會瞪起人來當真兇得很,把蔣旭文當場嚇得呆立在原地。
而溫見寧早已頭也不回地越過他,去裡面安慰鍾薈了。
等敲開門進去後,鍾薈肩頭仍披著外套,雙手捧著茶杯坐在床.上。
溫見寧看她的神情還算平靜,坐下後才小心地問:「你們都談完了?」
鍾薈點了點頭,微笑道:「我和他已經說好了,讓他在香.港等等我,我也在北平等等他,等在北平念完了大學,我就回香.港去找他。若是中途哪一方變了心意,想要另行嫁娶,只要寫封信告知對方就好。」
溫見寧沒想到鍾薈竟然能這樣通透,一時竟不知是為好友高興還是難過。
反而是鍾薈看她憂心忡忡的模樣,笑著拉起她的手:「看你的樣子,竟是比我這個當事人還要上心。我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你這個沒談過戀愛的人就不要擔心那些沒用的了。」
溫見寧拿開她的手,把頭扭到一邊去:「好了鍾大小姐,算我多管閑事。你們倆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早晚有一日,你會知道厲害的。」
「我的生日比你還要大半年呢,怎麼你說話反而還這樣老氣橫秋的,」鍾薈突然想到什麼,臉上帶了探詢的神色,好奇地問:「從前在學校里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有好幾個男同學私底下對你都頗有好感,但最後都不了了之。」
其實不止這些,鍾薈認識這個好友多年,莫說不曾見過她與別的男同學談戀愛,就連有密切往來的男性友人都不見她有過。
溫見寧從未想過這些事。
她自小長在半山別墅,所見到的男男女.女之間不是逢場作戲,就是另有所圖。小小年紀看透了這些後,即便自己筆下的傳奇寫得再纏.綿悱惻,溫見寧對此也很難再提起興緻。再加上她自知生性孤僻敏.感,很難輕易相信旁人,索性對這類事敬而遠之。
但是鍾薈卻不肯輕易讓她糊弄過去,磨纏了半天,溫見寧才絞盡腦汁道:「我喜歡的類型,肯定要是年輕才俊,與我志同道合之人。」
這話跟沒說差不多,鍾薈看從溫見寧口中也問不出什麼來,瞪了她一眼,終於放過了她。
那天的談話過後,蔣旭文原本想在北平再待一段時日,等鍾薈病好了再動身回香.港。不曾想,沒過幾日,他的家人就連發幾道電報,說是他的母親病重,要他速速回去。
鍾薈聽到這個消息後,只是笑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臨別的那日,還是溫見寧代為送行的。
火車開動前,她很想提醒蔣旭文要記得對鍾薈的承諾,可最終她還是忍住了,在站台上對著這位逐漸遠去的好友揮了揮手,畢竟他們下一次再見,恐怕是四年後或者更久了。雖不知等到那時候會是個什麼光景,但至少在這離別時,她還是希望能給對方留下個好的印象。
蔣旭文走後,鍾薈的病情有所好轉,漸漸能起床下地了。
過了不多時,她們又一同去火車站送王力、王勇兩兄弟送行。
直到上車前,二人中的兄長王力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溫見寧的安危,一再囑咐道:「溫小姐,往後我們兄弟不在,您一個人留在北平務必多加小心。如今的華北實在不太平,日.本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打過來,您要是察覺不對,一定要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溫見寧對這點也做過心理打算,真誠道:「這點你們不必為我擔心,如今我好歹是也是大學生了。教育是民族之根本,真打起仗來,政.府和學校里一定會組織學生集體轉移。真到了那時候,我有手有腳的,怎麼也會早早想辦法往外跑的,跟著大部隊一起反而安全。」
說到這,她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布錢包遞給他們:「下一次再見面,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你們務必多保重。這是一點心意,你們就收下吧。」
兩個漢子連忙擺手道:「小姐,我們怎麼能收您的錢。」
溫見寧不由分說地塞進了他們手中:「拿去,這錢本就該是給你們的路費與報酬。等你們回到軍中,也請幫我好好照顧我堂兄。」
他們推辭不過,最終只能收下了錢,登上了火車。
等他們一走,四合院里真的就只剩下溫見寧和鍾薈兩個人了。
大概是出去時不注意又吹了風,回去後到了夜裡,鍾薈再次發起高燒來。
好在溫見寧一直注意著她的病情,連忙再次去請了大夫來看。然而這一次鍾薈病得更厲害,一連幾天高燒都不退,好不容易等她退燒了,溫見寧的一顆心這才放了回去。
因為擔心鍾薈的身體狀況,她這段時日經常忙前忙後了一整宿,整個人也累得筋疲力盡,有時索性就留在了鍾薈的床邊闔眼小憩片刻。
這天的子夜時分,鍾薈突然被一陣雷聲驚得迷迷糊糊醒來。
她一睜眼,險些被床前晃動的高大黑影嚇了一跳。等揉開眼仔細一瞧,才發現那人正是好友溫見寧,她這才鬆了口氣。
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天邊那股悶雷聲再次響了起來,還夾雜著爆竹一樣陣陣劇烈的炸響。鍾薈側耳細聽了片刻,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越發蒼白。
——她聽得出來,那根本就不是什麼打雷聲,而是槍炮的聲音。
鍾薈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嚇人:「見寧,外面這是怎麼了?」
背對著她站在陰影里的溫見寧看向窗外,聲音仿若還在夢中:「可能是軍隊在演習,也可能是,打起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