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溫見寧當日一再拒絕,可某天傍晚見綉還是讓人送來了一份請柬。
她與嚴霆琛訂婚的當日,鍾薈作為見繡的同學,代她去參加了這次訂婚禮。
據鍾薈說,來了許多香.港社交界的名流,人人都稱讚男方高大俊美,女方溫婉秀美,真是一雙登對的璧人。不過訂婚禮上的見綉雖然光彩照人,但偶爾還是有些心不在焉。鍾薈猜測道:「她當時好像往我這邊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你有沒有來。」
溫見寧頓了頓:「可能是你看錯了吧。」
她平淡的語氣令人聽不出情緒。
這對姐妹倆的事,鍾薈也不好從中勸什麼。她想起了什麼,連忙又道:「對了,我在溫公館那裡還碰到一個人,看樣子應當是你們家的親戚,他不知怎地,好像知道我認識你似的。」
據她的描述,溫見寧很快在腦海中勾勒出大堂兄溫松年的輪廓來。
她頓時有些緊張。
溫松年怎麼會知道她與鍾薈的關係,是誰泄的密?難不成見綉那天只是假裝不在意,事後又想讓溫家人把她抓回去。
溫見寧正腦子亂鬨哄的,卻又聽鍾薈道:「他讓我轉告你一件事。」
「你說。」
「那個人的話很奇怪,」鍾薈一邊回憶,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他讓我告訴你,前些年有人去明水鎮平橋村,給明貴夫婦,還有你母親修了墳。」
溫見寧的腦海里頓時炸成一片空白,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當年表哥虎生被徵兵的人抓走,舅舅他們拋下全部家當去尋,自此明家三口再無音訊。
這些年來,她雖然一再地自欺欺人,不願細想這些往事,但心裡其實早已不抱有任何幻想。如今驟然得知明家的消息,溫見寧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悲的是她已可以確定,舅舅、舅母已不在人世,喜的是或許表哥虎生還尚在人世。可若是表哥虎生還活在這世上,為什麼他這些年都不來找她。他分明還記得平橋村,記得他們從小長大的地方,可怎麼就忘了她這個妹妹呢。
這個問題只在腦海中一轉,溫見寧很快就找了個能說服自己的答案。
當年溫家既然能把孟鸝騙到香.港來賣掉,自然也能想到借口把虎生搪塞過去。
只可惜,若是再早些時候能知道這個消息,說不定她還能偷偷潛回淮城,打聽虎生的下落。可如今戰亂已起,內地動蕩不安,如果她再要回去,一來會置自身於險地,二來對方的蹤跡一時半會也難以尋覓。對此,她也只能嘆一聲,一切皆是天意。
不過,陳鴻望當日那句話說得沒錯。
她這個大堂兄,和溫家的人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溫見寧雖然嘴上不會說什麼,但心裡還是記下了這個堂兄對她的善意。
只是她到底還是不願直接跟溫松年對面談話,如今又和見綉關係僵硬,只能拜託見宛再去跟溫松年打聽得更仔細些。見宛口頭上對她的請求煩得不行,不過等了兩天還是打電話過來,又斷斷續續跟她說了一些事。
去年溫見寧離家出走後,溫靜姝在香.港遍尋不得,便通知了在上海的大伯父他們,讓他們尋找她的下落。溫松年當時作為長孫和家族的接班人,已被允許參與到家族事務中,得知這個堂妹的身世後,對她也有幾分同情。
不過比起長輩們只想用威逼的方式來強迫溫見寧低頭,溫松年更清楚如今的年輕人性情叛逆,家裡越是一味打壓,結果反而會越糟糕。他更想以懷柔的手段勸服溫見寧,想試試能不能做點什麼,或許能換她回心轉意,與溫家重歸於好。
據溫松年說,他起初派人去平橋村,只是想為溫見寧的母親好好下葬遷墳,以此換得她心軟。但他派去的人卻聽村裡人說,前些年已有人修過了,還在旁邊為明貴夫婦也立了墳。辦這些事的是個年輕人,有的人說是富家少爺,有的人說是個青年軍官,但無論哪種說法,都差不多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子。
溫松年一聽手下的人回報,很快就清楚了是怎麼回事,決定試試以此來打動溫見寧。然而沒想到,溫見寧連跟他多說句話的功夫都不情願,他自然也無從提起。
聽見宛說,他至今還對上次見面時溫見寧的冷漠態度耿耿於懷,尤其對她當時寧願跟陳鴻望這個外人走,也不肯信任自己這個做堂兄的,讓他的自尊心頗為受傷。
不過這個大堂兄的想法雖然有些迂腐,但終歸本性還是好的。他承諾,之後若是再有明家的消息,一定會託人轉告給溫見寧。
見宛作為中間傳話的人,聽說陳鴻望的事後又狠狠地奚落了溫見寧一番:「……別扒上個有錢的老男人,就真當人家對你真心實意,人家不過是隨便玩玩罷了。」
她說話實在難聽,溫見寧聽後綳著張臉:「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既然你不能好好說話,那我也不在口頭上跟你道謝了,你心裡知道就好。」
另一頭的見宛當即被她氣得掛斷了電話。
鍾薈在旁邊聽得清楚,作為家中獨生女的她,也實在不能理解溫家姐妹這種相處方式,只能由衷感嘆道:「你們家的關係真是太複雜了。」
溫見寧嘆口氣:「她就是這樣的人,你不理她,她反而就好了。」
她和見宛從小打到大,也是近來才試著和平相處,可這麼多年的針鋒相對早已成了習慣,莫說是見宛,就連她一時半會恐怕也很難改過來。
溫見寧不想再提那些煩心事,轉而問道:「別說我了,你今天怎麼回事,回來這麼早。」
她不說還好,一說鍾薈就開始嘆氣。
鍾薈今日去參加了一個香港赴內地求學的學生聚會。
戰前,和她們一樣香港赴內地求學的人不在少數。戰爭爆發後,他們經過各種方式輾轉回到家中,由於憂心國內局勢和未來前程,便組織了一場場聚會。雖然他們未必能探討出什麼有用的國策,但跟同齡人在一起總比和家裡人有更多共同語言。
今日的聚會上來了一位剛從內地逃難出來的同學,看到與會的眾人個個衣著光鮮,將包括鍾薈在內的其他人痛斥一頓,拂袖而去。被那個同學這麼一鬧,眾人臉上無光。雖然之後鍾薈和幾個同學極力活躍氣氛,但大家都沒了興緻,很快都匆匆離場了。
溫見寧道:「他大約是在內地遇到了什麼傷心事,一時還沒辦法走出來,看到一些人心裡不痛快,所以才會這樣吧,應當不是只針對你們。」
其實她剛在鍾家住下的時候,也很不適應,夜裡總做噩夢,夢見自己還在北平,醒來後對舒適的生活、貼心的傭人總覺得分外抵觸。
鍾薈長嘆一聲:「但是那名同學說的,也未必全是泄憤之辭。」
見寧整日閉門不出,對外面的一些情況不清楚,她卻整日出去參加活動,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些情況。回港的這些同學裡,許多都已不打算再回內地受苦,托關係轉了學回香.港念書,這些也就罷了,不過是人之常情;可還有一些人,原先還是有志向的,在內地吃了點苦頭,回來後就變本加厲地補償自己,生活比從前還要奢靡。
那些人口裡談著愛國,但行動上卻一個比一個畏縮,實在是諷刺極了。
但他們如此,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鍾薈悶悶道:「當初從北平剛逃出來的時候,我在心裡想,若是能平安抵達香.港,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內地,再也不要離開父母身邊。可真的回來了,這些日子明明在家裡過得舒舒服服的,我心裡卻總是不踏實。」
溫見寧沒有說話,她多少能明白鍾薈的感受。
她們躲在香.港太平無事的時候,內地卻四處炮火連天,山河破碎;她們在衣食無憂的時候,還有人在挨餓受凍,甚至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如果從未見到過那些慘相,或許她們還能心安理得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可越是親身經歷過,越無法真正平靜下來。
鍾薈靜了一會,突然嘆口氣:「見寧,你是一早就下定決心要回內地找學校了吧。我不如你,明知道去了就要面對許多困難,可還是義無反顧。我得承認,我從來不像口頭上表現得那樣勇敢,我嬌氣又吃不了苦,什麼都做不了。」
溫見寧輕輕打她一下:「你別想太多,我只是無處可去罷了。」
鍾薈笑她:「這話你騙騙別人還好,可騙不了我。你英語那樣好,只是不能留在香港,歐洲、美國,別的地方你就去不成了?」
「我是說真的,」溫見寧想了想,認真地跟她解釋,「我跟你不一樣,我總覺得我是個沒有根的人,到哪裡都沒有家的感覺。但留在國內,才不至於真的成了孤魂野鬼。在今年三月份去北平前,我心裡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原本想大學四年里慢慢想清楚一些事,但打起仗來之後,好像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我覺得我至少,至少要做點什麼,也應該能做點什麼。」
在北平那段日子,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她的命運正和整個家國牽連在一處,被時代的風浪裹挾著上下顛簸,隨時都可能被滔天巨浪吞噬。可她不想再在風急浪高時,被隨便一個浪頭就打得不知所措了,她也要試著找到自己的方向。
鍾薈迷茫道:「可是我們能做什麼呢?」
她是家中的獨生女,上戰場衝鋒陷陣、保家衛國,還輪不到她;她亦沒有別的本事,既不會救死扶傷,不能為國家大事出謀劃策,她只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學生,有著滿腔的熱血和充沛的情感,卻不知將這些傾瀉在何處。
「我們先去學校看看,說不定到了那裡,或許就有我們想要的答案。」
然而提到回學校,溫見寧這邊自然沒什麼問題,為難的只有鍾薈。她是鍾家的獨生女,首先就要過父母這關。還有蔣旭文那邊,兩人好不容易重聚,轉眼又要分開。
兩人又商量了一會,確定了要返回內地繼續求學一事後,就只剩下一個難題——
她們該如何說服鍾薈的媽媽,放她們兩個再回內地去。
到了晚飯時,三人坐在桌前,鍾母就發現兩個女兒今天有點不對勁,誰都沒有先提起筷子,而是你看我我看你,彷彿都在等著對方先說話。
她有些詫異地問:「怎麼回事,是今天的飯菜不可口,還是你們倆有什麼事瞞著我?」
溫見寧終於開口道:「我們確實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她說到這裡,就不再說下去,徑直看向旁邊的鐘薈。
鍾薈沒辦法,這才小聲道:「媽媽,等新年過後,我和見寧想儘早返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