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六月份起,江城會戰就牽動了全國上下所有人的心。
大街小巷的茶館裡每天都有人在激烈地討論,聯大的同學辦了壁報來分析長江沿途的戰況,上至士紳權貴,下至街頭的販夫走卒,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這次戰役。
接連遭受重創的國內太需要一場盛大的勝利來提升士氣了。
然而長達近四個月的江城會戰終於落下帷幕時,不但江城這座軍事重鎮失守,就連遠在南邊的羊城也隨之落入敵手。江城會戰曠日持久,全程近四個月,雖然最終丟了江城,但給對方造成了極大的傷亡,姑且稱得上一句雖敗猶榮。然而羊城卻是另一種情況,從日軍真正發起進攻到羊城易幟,僅僅只有九天的時間。
消息一傳出,群情低落。
主和派的人放下報紙,嘆一句早就知道如此;主戰派的人聽了只覺喪氣,但明明白白的大敗擺在眼前,再怎麼樂觀的人都說不出積極的話。
但無論是哪一方,在這種情況下都沒了爭論的心情。
然而情況只會比大多數人想像的還要嚴峻,溫見寧在報紙上看到分析,羊城的淪陷不僅僅只限於丟了一座大城市,最重要的港口也落入敵手。自從抗戰爆發後,日軍每攻佔一處都會封.鎖周邊地區的交通,截斷中國.軍隊的運輸補給線。陸上交通不便,政.府只能開闢了海上的路子,從英美各國援助的戰略物資大多都是通過羊城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內地。
羊城淪陷後,如何往國內運輸物資成了一個大難題。
這些前線的戰況對於絕大多數人或許還算遙遠,但涉及到身邊的人時,就很難冷靜了。
聯大有不少同學家裡都有親人在這兩地,聽聞消息後都擔憂不已。就連溫見寧她們宿舍的陳菡香聽說了消息後,也找她們哭了一陣,擔心家中親人的安危。可她剛哭完不久就接到了家中的電報,說是全家人已遷往香.港,讓她勿要挂念,這才高興起來。
陳菡香無疑是幸運的,但更多人卻未必也能擁有這樣的好運氣。
溫見寧記得廖靜秋家似乎就在羊城那邊,這些日子一放下報紙,就常常一個人沉默不語。
鍾薈試探著問:「你要不要給你堂嫂寫封信,問問家裡怎麼樣了?」
溫見寧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沒吭聲,似乎沒有拿定主意。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她突然情緒爆發,當場跑了出去,向來脾氣溫和的廖靜秋也被她氣得不輕。馮莘、張同慧她們留在宿舍里,幫忙安撫了廖靜秋的情緒,為溫見寧說了不少好話。
廖靜秋這邊平靜下來後,也跟她們說了說心裡話,最後才走了。
馮莘她們私下拉鍾薈一起開了個內部小會,經過討論後,大家的意見比較一致,都覺得見寧這位堂嫂並不是什麼壞人,她們若是好好溝通,一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討論出結果後,眾人一致推了鍾薈出來做這個調解人。畢竟她和溫見寧關係最親密,也只有她說這話,溫見寧才能聽得進去。
鍾薈小心翼翼道:「其實你那位堂嫂也不是壞人,她也是為了你打算。當初我們說要來內地求學,媽媽不也是擔心我們的安危嗎?」
溫見寧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為我好,為我好就可以連聲招呼都不打,直接幫我辦了轉學手續嗎?如果那天我沒去黎教授那裡鬧,如果黎教授是鐵了心要趕我出聯大,到那時我還不肯走,她是不是讓人把我綁走,我也不能怪他?你不用為她說話,我心裡什麼都清楚。」
看她的態度這樣冷漠,鍾薈也不敢再多提。
只是她這樣一提,溫見寧的情緒還是不免受到影響。沒過一會就借口宿舍里悶,說要一個人出去透透氣。鍾薈也難得沒有跟她一起出來,放她一個人靜一靜。
溫見寧穿上一個人出了宿舍,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才漸漸回過神來。她摸了摸口袋,發現身上還有些余錢,打算趁這個空閑去買些東西。
上次丟了幾本書後,她就一直想買一方印章,回頭在自己的書上留個標記。
內地戰亂頻仍,學校兩次西遷,使得買書用書對普通學生都成了奢侈的事。
儘管學校為學生提供助學貸金,但仍有許多同學生活拮据,只能一邊找兼差,一邊典當自己的書籍衣物來勉強維持生計。溫見寧雖還不至於到典當東西的地步,但手頭暫時用不到的書總是會低價賣出給需要的同學,也算幫他們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忙。
同學們之間的書買進賣出,在扉頁上留下名字,下任主人再用筆塗掉未免太過糟蹋書了,還不如仿照古人,在書上留個印記,只要再看到知道是自己的書就行了。
之前她跟別的同學打聽到有個聯大的學生在賣篆刻印章,打聽了那人常出沒的茶館,今日正好可以去找那賣印章的人。
春城的街頭有許多茶館,出了學校的那條街上就有三五家,裡面人滿為患。除了少數真正的茶客外,絕大多數都是聯大的學生在那裡看書。角落的方桌前坐了一個男生,正在埋頭看書,旁邊還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印章。
走近了一看,才驚訝地發現對方居然是她的熟人馮翊。
馮翊察覺到來人,抬頭看到是她,也有些驚訝。
當初他從國外回來得匆忙,身上所帶的錢不多,後來更是跟家裡斷了聯絡,只能想辦法自己謀生。他教小孩子功課,做過些小生意,攢了一年下來,如今手頭也有些微薄積蓄,至少暫時不必為填飽肚子發愁了,所以最近才幫人刻刻賬、寫字抄書畫畫來賺點小錢。
溫見寧聽得很是佩服,雖說馮翊是個理科生,不過可比她這個中文系的人要風雅多了。
不過她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問道:「你與馮苓姐聯繫不上,可是上海那邊不通信?若是需要幫忙的話,或許我可以幫忙託人先把信送到香港那邊去。」
話一出口,她就覺出不對。
雖說從西南到上.海路途遙遠,一封信不知要幾經輾轉才能寄到,但無論怎麼說,兩邊的通訊並未完全中斷,馮翊不可能和家裡完全斷了往來。這些日子她跟齊先生就不曾斷過書信往來,更何況是他和馮家呢,只怕這其中還有什麼隱情。
果然,馮翊搖了搖頭,轉而問道:「你想用什麼石料,刻什麼字?」
溫見寧想了想:「刻學校的校訓吧,至於石料,我一竅不通,還是內行人幫忙拿主意。」
馮翊淡淡地應了聲:「好。」
溫見寧問:「那,這應當多少錢?」
馮翊看了她一眼:「不用錢,只當是我送你的。之前弄丟了你的信,只當是賠禮就好」
溫見寧連忙拒絕:「不行不行,這可不好。雖然我們是朋友,但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
馮翊笑了:「那我送你一張畫吧,不收錢。」
溫見寧有些不好意思,眼眸卻微微發亮:「真的可以嗎?」
馮翊問:「你想畫什麼。」
溫見寧想了想道:「就畫幾株蘭草吧。」
其實她倒是想讓馮翊幫忙畫些別的,但未免顯得太不莊重,所以就改口說了蘭草。
馮翊看著她眉目柔和了些,語氣溫和道:「蘭草是四君子之一,這可要好好畫。」
溫見寧卻生怕麻煩他,連忙道:「不用不用,你就在一張紙的中央,隨意勾幾株蘭草就好,我一會帶回去貼在牆上,就可以當作點綴了。」
馮翊聽了卻沒有應允,而是道:「聽起來有些像南宋人鄭思肖的無根蘭花,寓意不好。」
他口中提到的鄭思肖是南宋遺民,宋亡之後,他所畫的墨蘭皆無根無土,花葉蕭疏,以此寄託身世飄零之感以及對故國的懷念。雖說其氣節可嘉,但確實正如馮翊所說,寓意不好。
溫見寧笑道:「有什麼寓意好不好的,只是一副畫而已。」
她看馮翊似乎仍不肯答應,便補充道:「如今國內正是山河破碎、風雨飄零時,也算應景。等你畫好了,我把它貼在牆上時時看著,用來自勉也好。」
聽她這樣說,馮翊總算點了頭。
兩人三言兩語就談成了一筆小生意,溫見寧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打算與馮翊告辭,卻見他起身一邊收拾桌上的書籍,一邊問她:「難得碰上,能否與我一起去翠湖邊走走。」
溫見寧正好也不想回宿舍,稍一猶豫,便點頭同意了。
然而過了沒多久,她就有些後悔自己這樣草率地答應了馮翊的請求。
春城的風氣比蒙.自雖稍顯開放,但街上成雙結對的青年男女還是少數,一路上兩人還是引來了一些人的注目,讓溫見寧頗不自在。
她既有心避嫌,又不能不與馮翊走在一處,只能綳著臉與對方保持距離,心裡也有些惱。但這種惱意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是她答應了對方在先,而且馮翊突然提出請求,說不定是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地方。
她一邊走一邊這樣想著。
不過話說回來,來到春城後,她也聽一些同學說起過這邊的情況。正如同文法學院到蒙.自時引起的波瀾一般,聯大校本部最初在來春城時也和當地人發生了許多摩擦。半年的時間下來,在校方與當地政.府的共同努力下,這種情況雖有改善,但想要徹底消弭其中的誤會偏見,尚且還需很長一段時間。
溫見寧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亂想著,翠.湖已然近在眼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