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她們在春城的第二學年才算正式開始。
開學後不到一個月,某位副統領於河內發表通電公開投日,瞬間點燃了普通民眾的怒火。各校的學生髮起了火炬遊行,數千人走上街頭遊行,途中加入的人越來越多,聲勢極為浩大。當日溫見寧她們也在遊行的隊伍中,跟著滾滾人潮不斷向前。
然而再大的聲勢也不能挽回戰場上的頹敗,也不能將日寇驅逐出國土。
遊行結束後,每個同學心裡仍壓抑著一股火氣,迫切地希望能盡自己所能,再為改變現狀做點什麼有用的事,就連溫見寧她們也不例外。
她正在醞釀她的下一部作品,鍾薈卻先來找她商量一件事。
——她想和溫見寧一起辦一份壁報。
這個主意一提出,溫見寧還沒答應,就先引起了整個宿舍的熱烈響應。等她回過神來時,一群人已經開始在討論給壁報起個什麼名字。
對面床的阮問筠放下手裡的書:「依我看不如叫《武陵人》。」
馮莘笑道:「不怕你這諷刺尖刻,只怕有的人笨到聽不明白。」
大家都知道她在挖苦的是哪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蒙自遷來昆明後,正風團的人雖然散了,但並不意味著矛盾就此不存在。學生中始終還存在這一群人,喜歡對他人的衣食住行、生活作風指指點點,並上升到愛國的層面上,讓人很不愉快。
可令人遺憾的是,這群人在學校里並不在少數,她們也只能嘴上說說罷了。
溫見寧想了想,提議道:「不如就用『野火』這個名字。」
這原是她們中學時文學社刊物的名字,當時她就覺得寓意極好,這會又想了起來。
鍾薈拍了一下手:「那就這麼定了。」
既然名字有了,接下來就該討論版面、選文的問題了。眾人正在躍躍欲試之際,溫見寧卻說:「先不著急,我們先來討論一下咱們這份壁報的定位。」
其實上次還書事件前,溫見寧就已經注意到了學生壁報的存在。當初在蒙自時,就已有同學採用壁報的形式來宣傳。到了昆明後,學生人數更多,壁報也越來越多。
溫見寧仔細考慮過著其中的原因,壁報由學生手寫,若是幾個人一起趕工,至少每天都能出一期,更新甚至可能比一般的報刊雜誌還快;最重要的是這種方式對她們這些普通學生來說,更易於掌握,也更容易來宣傳自己的想法。
雖然昆明本地也有許多報紙雜誌,可供人一展才華,但這些報刊約稿的對象包括整個昆明,學生中雖偶有文采出眾者,但畢竟羽翼未豐,還不能跟教授們相提並論。
壁報作為學生們施展才華的手段,以後只會越來越多。要想在眾多的壁報中能夠做到脫穎而出,就必須要有自己鮮明的風格。就比方說在武漢會戰時,有的壁報專門做了戰況分析,有的著眼於新體詩,有的壁報只刊載文學評論,有的多登一些諷刺時局的漫畫,偶爾還會兼登一些失物招領、轉讓書籍的告示。她們也必須拿出不一樣的本事,才能真正把野火辦起來。
可眾人討論了一會,還是沒能定下基調。
溫見寧想了想,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做成的事,最終只能先將分工先明確下來。
宿舍的五個人里,阮問筠負責抄報,馮莘設計版面,張同慧在同學中收稿,只是她們三人只是暫時幫忙,未必能一直堅持下去,畢竟她們也有她們的事要做,所以只能溫見寧和鍾薈兩個名義上的負責人自己多想辦法了。
五個女孩說干就干,一連忙活了三天,終於把第一期《野火》匆忙趕工出來了。
文章是宿舍里幾個人之前的讀書評論湊起來充版面的,溫見寧與鍾薈幫忙審稿和修改,阮問筠抄得一手精緻漂亮的小楷,正文多是由她幫忙謄寫的,馮莘還設計了《野火》的標誌,一簇赤紅呈火焰狀的花朵。最後趁著天色未亮時,宿舍一群人集體出動,把新鮮出爐的壁報貼在了學校內人往來最多的那面牆上。
不出意外的是,第一期《野火》貼出去後並沒有在同學中引起太大反響。
每隔三五天都會有新出的壁報,但真正能一直堅持下來的人卻不多。而且此時別人已有辦得很成熟的壁報了,常關注壁報的同學多半也是先看這些「老字號」的。
而她們的《野火》,還需要耐心蟄伏,等一個燎原的契機。
……
自從決定和鍾薈一起把《野火》辦好,溫見寧本就充實的生活就更忙碌了。
平日里她白天要上課,傍晚要去教家館,回來就要為《野火》寫文章,還要儘可能抽出空來看書學習——聯大對學生的考核很嚴格,理工學院的課程、實驗幾乎排得滿滿當當,文學院雖和這些不一樣,但也需要大量地看書。當然,不同學生有不同的學法,雖然也有逃課、偷懶的同學,但更多人都在默默地埋頭苦學。
很長一段時間,溫見寧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
幾乎在她沒察覺的時候,時間已經走到第二年三月了。
又一輪緊張的備考過後,成績很快出來了。
上次大考時,她們宿舍里成績排頭一個的是阮問筠,這一回打頭陣的就成了溫見寧,後面才是阮問筠、馮莘,倒是鍾薈她們幾個的成績沒太大變動。
陳菡香湊過來笑嘻嘻道:「見寧,這次多虧你的筆記了。既然你考得這樣好,回頭不如請我們一起下館子。」
溫見寧正色道:「你借了我的筆記,還要我請你吃飯,哪有這樣的道理。我沒記錯的話,倒是你還欠我一頓飯吧。」
她與陳菡香說笑完,眼角的餘光突然瞥到阮問筠仍在仰頭專註地看著成績單。
溫見寧原本的笑漸漸淡了,突然有些不安起來,轉過頭卻見阮問筠神情自然地對她笑笑:「我看你的習作成績這樣好,要是能親眼看看你的作文就好了。」
看她笑了,溫見寧也跟著一起笑,眾人跟著一起回了宿舍
可等傍晚跟鍾薈一起出去散步時,想起這件事時還是不免有些走神。
鍾薈看出她心情不好,仔細想了想,很快就猜到了原因,勸她說:「你也別自責了,大家考試是各憑本事,你那樣用功,有這個成績也是理所應當的。誰要是不服氣,下次也用功考個第一名就是了。」
溫見寧只是搖搖頭,沒說話。
這不僅僅是用功不用功的事。
她自小知道自己不是最聰明的那種學生,所以在念書上一直很用功,這麼多年下來努力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再加上跟見宛別苗頭慣了,她在學習上處處逼著自己爭做最好的那個,也同樣習慣了去爭第一名。可如今的考試對她而言,已不是第一名不第一名的事。
鍾薈看她神色落寞,猜出了些她的想法,急道:「你能讓了一個人,難道還能讓第二個、第三個?就算你是好心,這種謙讓也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裡了,就算是我也不會領你的情。」
溫見寧啞然失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打算讓,只是不想再非爭不可了。」
她的同學們不是她的敵人,考第幾名對於現在的她而言,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
鍾薈看著她,突然嘆了口氣:「見寧,有時你待人太過體貼,反而顯得對自己嚴苛了。遇事又總喜歡藏在心裡,我真擔心以後若是你熟悉的人出了什麼事,你該如何自處。」
溫見寧沒好氣地掐了她一把:「呸呸呸,能出什麼事。」
鍾薈也自知失言,連忙岔開話題。
兩人很快忘了先前的事,又有說有笑起來。
考試結束後,學校終於肯放假了。雖然這次春假只有短短六天,但鍾薈還是打算回趟港島家中看看。這一年多她都待在雲南,就連暑假和過年都沒能回去看望父母,再不回去,也未免太不像話。跟她一樣要回家看看的還有馮莘、陳菡香,阮問筠和張同慧都選擇留下。
溫見寧也沒有離開的打算。
臨行的前一日,溫見寧在宿舍里看書,鍾薈在她身後收拾行李。
等鍾薈收拾得差不多了,才再次問道:「見寧,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家嗎?咱們來內地這麼久,爸爸媽媽一定很想見到你,再說你一個人留在宿舍里,多無聊呀。」
溫見寧放下書轉過來笑道:「這次的假只有幾天,我留在宿舍里看看書就過去了。乾爹乾媽那裡,你幫我問他們好就夠了。等明年、明年我一定跟你一起回去。」
鍾薈沒好氣道:「我還不知道你,等明年你肯定又要找別的理由留下來。」
溫見寧只是笑,不再答話。
鍾薈拿她沒辦法,只能嘆口氣,用力地一把抱住她:「見寧,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沒關有系,我和爸爸媽媽都會等,等你真心愿意跟我一起回家的那天。你要記得,我們不僅是朋友,還是永遠的家人。」
溫見寧仍不說話,卻同樣用力地抱了抱她。
第二天一早,鍾薈跟其他回港的同學們一起離開了。
溫見寧在校門口把人送走後,一個人慢慢地走回了宿舍。
鍾薈在的時候她還不覺得,她一走,溫見寧突然覺得宿舍里有些空了。
雖然只是空了一張床位,宿舍里也不是沒有其他人留下,但她還是心裡空蕩蕩的,沒有著落。自從她們來到學校後,平日里她跟鍾薈也並非時時在一處。兩人各自有各的活動,有時不上課的話,一天里只有晚上才能碰面。
溫見寧一個人坐著想了許久,看到牆上那張蘭花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大約是因為鍾薈走了,她最熟悉的人不在這裡,所以她才會胡思亂想吧。
想清楚這些後,溫見寧突然打起精神來,翻找出賬本,專心致志地算起賬來。
昆明是個好地方,她很喜歡這裡,想多攢點錢,以後在這裡買塊地,建一座小小的房子,若是日後她和先生無處可去,師生二人就在這裡安度餘生。
……
短短的六天春假很快就過去了,鍾薈從港.島回來了。
她這次回來,不僅帶回了許多在滇省很難買到的英文原版書籍,甚至還帶來了見宛的信。
溫見寧十分意外。
見宛怎麼會想起託人給她寫信,莫不是港島那邊又出了什麼事?
她懷著滿腹疑問,一拆開信封,裡面掉出了厚厚一疊淺粉紅色的信紙。再一打開,英文寫得優美流利,還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似乎是某種法國香水的味道。
溫見寧捏著信紙,久久無語。
這位大小姐大約是在家閑得發慌,竟有閒情逸緻想起來給她寫信。
果然不出她所料,見宛在信里也寫沒什麼要緊事,只按一般的英文書信格式,禮節性地問了問她的近況,隨後寫起自己這大半年來的瑣事,從法租界某間咖啡館的招牌甜點,到舞會上某家千金鬧出的玩笑,字裡行間透露出一股令人不悅的炫耀感。
溫見寧勉強耐著性子看了大半天,才看出了一點有用的消息來。
正如當初在港島時所說,去年見繡的訂婚禮後不久,見宛就以散心為由離開港島,回了上海溫公館,見瑜也跟她一起,去上海那邊的女中念書去了。她是二太太親生的女兒,以後自然不可能跟她們幾個一樣隨便處置,早晚都是要由自己的親生父母們安排的。
見宛去了上海,又在那邊開闢了自己新的交際圈,這段時日混得可謂春風得意。
看到最後,見宛才想起來提了一句,說是去年年底,見綉已和嚴霆琛完婚了,他們婚禮時,嚴爵士還送了這對新人一套房產。不過閑置的那棟房子被他們租了出去,好應付日常開銷,見綉也並沒有搬出半山別墅,還拉了嚴霆琛一起住了進去。
溫見寧看得眉頭皺起,提起旁邊的筆,打算寫信回復見宛,她對她們那些事不感興趣,讓她沒事別再來打擾她。但還沒下筆,溫見寧就想到,依見宛那討人厭的性格,她越是強調,只怕她會越來勁,以後只怕沒完沒了。
她索性也不另找信紙,就在見宛那封信下面,像給學生批改作業一樣,隨手簽了個閱,又把那散發著幽香的信紙折好,裝回原來的信封里打算有空再寄出去。
才剛把信收好,鍾薈就跑進了宿舍喊她:「見寧,快去看,外面打起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