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問筠在聽到馮翊的名字時,瞥了溫見寧一眼。
但等溫見寧為兩人介紹時,她已恢復了往常的神色。
三人坐下後沒多久,鍾薈和馮莘兩人終於拎著書箱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了。
這裡是她們宿舍提前約好的地方,每次空襲警報響起時,大家無論在哪上課,最後都會跑來這邊碰頭。張同慧正好在這家攤子幫忙,她們還能順帶照顧一下生意。
只是今日,鍾薈還沒走到近前,就看到她們常占的那張桌子邊上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對方是個穿灰色長衫的青年,眉目清俊,鼻樑上架一副金邊眼鏡,氣質沉穩而淡然,看起來像是學校里的年輕教師,讓她覺得有些眼熟。
溫見寧大大方方地介紹:「這位就是我先前跟你提起過的馮翊。」
她深知,與其讓鍾薈亂琢磨些有用沒用的,還不如藉此機會,讓她親眼見一見馮翊本人。
鍾薈聽到她說兩人是正好上課時碰到的,本來還有些懷疑。可再看了一會,發現這兩人眼神清明,舉止坦蕩,這才不得不相信他們身上真的沒有半分她想像的那種苗頭。
不過她還是有些不死心,跟馮翊旁敲側擊地打聽起兩人的情況。
馮翊居然也不生氣,認真且耐心地一一回答她,聲音始終清朗而溫潤:「……我阿姊曾經做過見寧的英文教師,起初只是無意中見過一面,但並未通曉姓名。後來在我阿姊的婚禮上,才真正結識為朋友。後來我出國,只能書信往來。」
「……是,中間斷過聯繫。當時我倉促回國,沒來得及寫信,沒想到後來會在昆明遇見。」
溫見寧實在忍不住,在桌子下一連踢了鍾薈好幾腳,可她仍舊渾然未覺。
等到鍾薈又問起馮家祖籍何處時,溫見寧沒忍住又踢了她一下。大概是她用力太大,這一次坐在她對面的馮翊終於忍不住詫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溫見寧瞬間明白自己方才踢錯了人,連忙低下頭來繼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耳根卻幾乎紅透,幾乎蔓延到了脖頸上。旁邊偷偷觀察他們的馮莘卻恰好看到這一幕,跟放下筆活動手腕的阮問筠對了個眼神,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好在鍾薈還算知道分寸,最後還是打住了。
空襲警報響起時,鍾薈正好在宿舍里出壁報,所以跑警報的時候除了書箱,連帶著沒辦完的壁報也一塊拿過來了。眾人正好可以借這段空閑,把明天那一期壁報出了。
馮莘幫忙用鉛筆勾線設計版面,鍾薈最後校對和修改,阮問筠負責謄寫已經寫好了的文章,至於溫見寧,她自己一個人既要把幾篇還沒寫完的文章續個結尾,還有最近正在準備的要寫。大家分工明確,紛紛埋頭行動起來,倒把旁邊的馮翊給忘了。
直到他出聲提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會,阮問筠問:「你毛筆字寫得怎麼樣,不然來幫我一起抄文章吧。」
全宿舍公認她的字最好看,故而謄抄這項枯燥無趣的任務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雖然有時候其他人也會來幫忙,但大部分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忙活。
馮翊尚未開口,溫見寧卻很自然地接話:「他沒問題的。」在陸家教書時,她曾見過他把著那小男孩的手寫過大字,字跡挺拔而遒勁,一看就是下過功夫的。
阮問筠聽後連忙催促道:「你快來幫我寫報頭『野火』這兩個字,我總是寫不好。」
在眾人的注視下,馮翊依言提筆寫下這二字。
大家紛紛湊過來看,阮問筠的腕力不足,這兩個字哪怕努力寫得再大再醒目,都未免顯得過於秀氣,換了個功底深厚的人來寫,氣勢瞬間躍然於紙上。
阮問筠不由得有些可惜:「這樣好的字,可惜不好天天麻煩你來幫忙。」
鍾薈瞄了一眼溫見寧,口中道:「是呀,太可惜了。」
馮翊也並沒有大包大攬地直接應下,靜靜地等她發話。
溫見寧也覺得不好總這樣麻煩人家,但還是開口央求道:「若是你平日里不忙,最近能不能幫我們抄幾筆?不用多了,哪怕只有這兩個字也好。回頭讓問筠私下再臨帖練一練,你幫忙指點一二,以後就不用麻煩你了。」
阮問筠替自己叫屈:「為什麼又是我?不行不行,我改不了了,還是你們幾人拜師吧。」
不等溫見寧看向她們,鍾薈、馮莘異口同聲道:「不行,我社團活動太忙。」
難道她看起來很閑嗎。
溫見寧正要橫眉豎目地跟她們算賬,卻聽馮翊道:「你適合臨柳公權的帖。」
這下她說不出話來了,瞠目結舌地看著坐在另一邊的馮翊。
最後商量出來的結果還是由溫見寧花時間臨帖,馮翊在旁幫忙指點,他們本就由於教家館三天兩頭就要碰一次面,如今還有每周的選修課上,她也可以上交作業。已然成了半個徒弟的溫見寧請了一壺茶、一碗過橋米線作為拜師禮,馮翊也沒有推辭,欣然接受了。
暮春的日光靜靜地照在松林中的這片空地上,攤子上的那口大鐵鍋煮開了水,咕咚咕咚地冒著水泡,蒸騰的水汽不斷上升,消散在藍天里。山中這樣空曠,旁邊同學的討論聲、路人的說話聲、幾家吃食擔子的叫賣聲也不擾人。
眾人分頭忙碌自己手頭上的事,一時沒有人說話。
馮翊才謄抄了半篇文章,突然被人輕輕戳了一下。
他微微轉頭,那個名叫鍾薈的女孩悄悄提醒他:「你往我們這邊坐一點,一會可千萬別去打擾她。萬一要是有人在見寧用功的時候打擾她,她生起氣來可是很嚇人的。」
馮翊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溫見寧,她正在低頭寫東西,看向稿紙的神情極為專註,眉頭時而皺起,時而舒展,並沒有聽到她們在說什麼。
他笑了笑,繼續看接下來要謄寫的文章。
雖已隔了兩年,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溫見寧的字跡。
方才他說她適合柳體,並非信口開河。
雖然他看得出,她雖然沒有正經地練過書法,可字卻有種力透紙背的剛硬。這種剛硬,在她年少時還尚顯稚嫩倔強,這幾年卻隱隱有了風骨初成的端倪。她向來聰明,若是肯用心練習,假以時日必然能有所成就。
他一邊開始著手謄抄,一邊快速瀏覽這篇文章的內容。
手上的這篇文章和之前那篇他人所寫的時評不一樣,只是篇寫狄更斯的文評。
在馮翊的印象里,她很早時就對文學感興趣,如今又是中文系的學生,寫這個再正常不過了。當初還在美國的那段日子,兩人隔著整個太平洋書信往來時,見寧時常托他在那邊的書店幫忙買一些書,偶爾也會和他談起國外的作家。
只可惜當時的他對那些興趣不深,一門心思撲在實驗室里,不過他幼時蒙家中長輩教導,對傳統的經文倒是有些了解,不知她對這些會不會感興趣。
這個念頭只是在他的腦海里打了個轉就遊走了。
在外人看來,馮翊仍是靜靜地坐在書桌前謄抄文章,下筆如行雲流水般。
眾人齊心協力,很快將這一期壁報趕工完,又拿了各自的書和筆記來複習功課。好在馮翊今日出門時身邊還帶了一本,這才不至於跟溫見寧她們借書看。
隨著日頭漸移,來到這片空地上的學生非但沒少,反而越來越多,不時會有人過來跟馮翊打招呼,有的喊馮助教,有的叫師兄,看樣子都是物理系的學生。
鍾薈趁馮翊不注意,悄悄告訴了溫見寧一些事。
在聯大的理學院中,物理系的嚴格一向是出了名的。凡是平日物理學成績低於七十分的,都不能留在物理系。偏偏考試既難又頻繁,每學期都會有學生被迫轉系。對於一些在水平線上下徘徊的,馮翊偶爾會手下留情放過對方一馬,故而物理系的一些學生都對這位年輕的助教心存感激。
不過馮翊也並非完全慣著他們,該緊的時候緊,該放的時候也會網開一面,公私分明,再加上他學問紮實,時間久了,物理系的同學們都十分敬佩這位年輕的師兄。
溫見寧用力掐了她一把,咬牙道:「既然你知道那麼多,方才還跟人打聽什麼?」
鍾薈小聲討饒,兩人又笑鬧了一陣。
昆明今日的天氣極好,晴空一碧如洗,萬里無雲。藏在林間的布谷鳥聲聲叫著,郊外的山野春光爛漫。戰爭的陰霾,彷彿從來不曾出現在這片土地的上空。
直至傍晚時分,空襲警報才解除。
那日之後,馮翊果然履行了承諾,每日抽空過來幫忙謄抄的同時,還會監督溫見寧臨帖。
溫見寧想起最初跟齊先生練大字那段日子,由於字寫得十分醜陋,齊先生每每會在字紙上用紅筆將寫得好的部分勾圈,以此表示對她的鼓勵。當時她還小,一張大字上雖然只有零星的幾個紅圈,卻如同開在枝頭的梅花,讓她整個心都雀躍起來,故而進步飛快。
後來齊先生離開,也沒人再督促她們練字。當時她與見宛她們字寫得都不算丑,姑母溫靜姝只顧著讓人教她們學鋼琴、跳舞和禮儀,沒再管過這些事。
然而馮翊的做法卻與齊先生正好相反。
頭一次上交作業時,他就十分嚴格地給她打了滿紙的紅圈圈,圈出了所有寫得不好的地方,打回來讓她重新練習,第二日、第三日還是如此。可在她有些喪氣時,馮翊卻又拿她先前的字對比給她看,果然進步多了。
溫見寧這才體會到了一點點物理系的同學們對馮助教的複雜感受。
另一邊,原先她們常貼壁報的那面牆壁下,也多了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駐足。
儘管她們辦壁報登文章,本就是為了給更多人看的,但不知為什麼,溫見寧總是很不好意思,偶爾有心上前問問他的意見,可最終還是沒好意思問出口。
日子就在日復一日地上課、習字和出壁報中悄然過去,三四月份的昆明春光正好,到處的花木都是蓊鬱蔥蘢的。女生宿舍附近有個土坡下長滿了木香花,淡黃的、雪白的密密地開了好大一片,開得好極了。溫見寧除了偶爾喜歡用金銀花、菊花泡水外,平日對這些花花草草一向不甚在意,也忍不住掐了幾朵放盛了清水的空墨水瓶里養著,能開好多天。
偶爾看書累了抬頭看看,心裡也覺得輕鬆多了。
一天她正照例伏在書桌前看一本參考書時,鍾薈從外面回來了。
她一大早出去參加話劇社的活動,回來後發現大家今天沒課,都躲在宿舍里看書,隨口問了句今天的《今日評論》有沒有人買。
學校遷至昆明後,教授們不僅在當地原有的報刊上發表議論,也自行籌辦新的報刊雜誌,《今日評論》就是其中一份,上面多刊載教授們的時評文章,每期一出聯大的學生們競相購買。為了省錢,她們宿舍買報刊雜誌時大多集體出資買一份,在各自手中傳閱。
今天張同慧新買來的那份《今日評論》還沒有人看過,鍾薈拿到自己書桌前坐下,看著看著突然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氣死我了!這個唐教授怎麼能寫出這種狗屁不通的文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