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見宛來信還是在三月份,也不知是她回的那個「閱」字成功氣到了她,還是由於沿途地方在打仗,信在路上耽擱了些日子,這一封信居然隔了這麼久才來。
溫見寧拆開信封,還是熟悉的淺粉色信紙和巴黎香水的味道。
見宛這一封信里還是不改她炫耀的老.毛病,仍在吹噓自己在上海灘社交場上如何受男人追捧。不過相比上一封信,溫見寧還是能看出她字裡行間隱隱的焦躁感,大約是因為溫家人在為她重新籌劃婚事的緣故。畢竟見宛還年輕貌美,溫家也不可能一直放任她這樣下去。
溫家近來的日子也不算太好,日軍在不久前攻佔了淮城。城內的大戶人家都卷了細軟跑路,溫家老宅的人也匆匆趕去上海法租界避難。溫老太爺年事已高,經不起一路顛簸折騰,到溫公館後沒兩三天就沒了,令眾人.大感晦氣。
不過畢竟是長輩,人也已經死了,大家也不好說什麼,只能捏著鼻子趕緊為他老人家籌辦喪事。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跟老太爺一起來上海的三姨奶奶不聲不響地突然就割腕死了。臨死前還留下一封遺書,說是她要追隨老太爺而去。
溫家人又氣又覺得好笑,溫老太爺多少年前就癱在搖椅上動彈不得了,她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姨娘早已人老珠黃了,還學什麼才子佳人來殉情呢。不過再怎麼不滿,他們還是不得不給好好給三姨奶奶下葬,畢竟人家有情有義,他們要是再不給情面,傳出去就要成了惡人。
溫見寧在老宅待得時間短,對那位三姨奶.奶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了,若不是見宛這次突然在信里提起,只怕再過些年,在她記憶中,那個很多年前站在溫府大門外看著載著她們的汽車遠去的影子也會被時間磨蝕殆盡。
對三姨奶奶來說,或許早早地隨溫老太爺而去,才是最好的選擇。
溫家這樣本性涼薄的人家,她一個沒有倚仗的老姨娘待在那裡,往後的日子,免不了要處處看人臉色,再勉強活上十幾二十年,也只是忍辱偷生罷了。
出乎溫見寧意料的是,見宛這樣刻薄的性子,但在三姨奶奶這件事上難得沒說什麼風涼話,反而流露出幾分蕭索之意。溫見寧這才記起,見宛的母親也只是個姨娘,在生她時難產去了,大太太不願意養她,見宛小的時候沒少受三姨奶奶照顧。
溫見寧頓了一會,又接著看了下去。
法租界溫公館接連的喪事讓見宛心情不佳,轉頭又去了港島那邊散心。
溫老太爺雖然死了,但名義上作為姨太太的梅珊仍然不肯回上海奔喪,還待在半山別墅里醉生夢死。不過有幾次在宴會散後回去的車上,見宛看見梅珊怔怔對著車窗外的黑夜掉淚。雖然不知道她在哭什麼,不過想也知道,這眼淚肯定不會是為溫老太爺掉的。
見宛在信里提到,見綉如今煙癮大得很,人也瘦了許多。她還聽說,見綉跟嚴霆琛兩人各玩各的,不過見綉近來看上去精神還好,整個人都容光煥發的,所以她也沒多過問。
除了這些瑣事外,對於見宛而言,此次回港,最大的收穫就是她又遇上了前男友盧嘉駿。
早些時候她還在上海,就聽說他跟那位趙姓千金的婚後生活不協,這次重逢後一瞧,果真如此。她故意裝出心胸豁達的模樣,溫柔大方地勸了那盧嘉駿幾句,那負心漢果然又昏頭漲腦,說要跟趙小姐離婚,與她重拾舊好,也不想想他也配。
正好見宛在報紙上看到了溫見寧所寫的《永定橋》,這才突然想起溫見寧如今也算一個出名的作家了。所以在這封信的結尾,見宛大小姐還特意問溫見寧,能不能專門為她寫一篇諷刺盧嘉駿這等負心漢的,她可以出高價買下。
溫見寧幾乎要被她氣笑了,她總是能低估這位大小姐的虛榮無恥。
不過她一個人在書桌前坐了一會,還是抽出信紙來決定給見宛回信。
首先,她對與溫家有關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興趣,請溫大小姐以後不必再提;其次,她對她的戀情糾葛也不關心,請溫大小姐自重;最後,如果沒有要緊的事,請溫大小姐不要再來信打擾她的生活,雙方各自安好就是了。
這封信寫到這裡,本來該到此結束了。
但溫見寧在書桌前靜.坐一會,最終還是慢慢把它揉成了紙團。
依照見宛的性子,若她真的像信上說的那麼好,只怕也不會想起來給她寫信。
她耐著性子,給見宛重新回了封很長的信。
溫見寧在信里寫,三姨奶奶畢竟曾經對見宛有恩,若是以後她都打算住在上海,每年清明節至少給三姨奶奶上次墳,也算全了她們當年的情分;梅珊當日曾放過她們一回,若是有能勸的地方,也多幫忙勸勸,但切記不要跟梅珊走得太近,免得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至於見綉,她已嫁人,見宛這個做大姐的若是幫不上她的忙,就不要管人家的私事。
還有姑母溫靜姝和溫家那些人,如果他們要是逼迫她嫁人,她可以向廖靜秋求助,拖上個一時半刻的,實在不行可以到她這裡來。不過見宛自從大學畢業後就成天無所事事,她建議她還是早日找份工作,至少先學會憑自己的雙手來養活自己。
在信的最後,她還另附了一篇名為《皆大歡喜》的短篇。
在這篇里,文小姐和魯先生曾是一對戀人,後因女方使小性子、魯母反對,性情懦弱的魯先生娶了另一位小姐,不想婚後這二人生活不諧,鬧得家裡雞飛狗跳,魯母這才後悔娶了一個母夜叉回來。文小姐正黯然神傷之際,正巧趕上一位遠方叔父去世,她繼承了大筆遺產,又與魯先生偶然重逢。
魯先生厭惡原配的寡淡無味,一見了活潑熱烈的文小姐,很快舊情復燃。
魯母聽說了此事後,頓時對文小姐的印象大為改觀,想把原配趕走;原配也想擺脫魯家這令人窒息的氛圍,追求自由,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故事的結尾是魯先生和原配登報離婚,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如願以償。但她相信,只要見宛沒有真被她的那群追求者們哄得丟了腦子,就能看懂沒有寫出來的結局。
當初見宛與盧家的恩怨,溫見寧其實不太清楚,一些細節還是後來才聽說的。
見宛固然有錯,但也只是與盧嘉駿小情侶之間的是非。但盧家人一邊不情願接受見宛,一邊拖著她、騙著她跟別家的小姐定了婚事,實在很難不讓人鄙薄其家風。
至於盧嘉駿,更是寡廉鮮恥、忘恩負義的薄情人。
眼下見宛這樣沾沾自喜,再跟這人走得近了,早晚還要再吃一次虧。
溫見寧寫完後將這封長信寄了出去,反正她能勸的都已經寫在信里了,餘下的事就看溫見宛自己如何處理了。
沒想到這件事才處理完,她卻被鍾薈告知,她不能陪溫見寧一起去夏令營了。
可在溫見寧問是不是她家裡出了事時,她只搖頭說不是,再追問為什麼要回去,她怎麼也不肯說。其實溫見寧一看她這反應,就知道她肯定又是因為蔣旭文,鬧得很不高興。
鍾薈連忙雙手合十,又是道歉又是央求的,反倒把溫見寧弄得哭笑不得。其實她還不至於為了這點小事真的生氣,但頭一回被鍾薈這樣重色輕友,心裡難免有些鬱悶罷了。
最終,好友二人一個收拾行李回了港島,另一個背上了行囊,獨自踏上了旅途。
……
這次暑假,同宿舍的馮莘、陳菡香也回家去了,張同慧去滇緬路跑生意,阮問筠身體又不好,經不住長途顛簸,所以溫見寧只能一個人上路。好在文學院里還有些相熟的同學也參加了這次遠足,她才不至於連個認識的人沒有。
不過很快,遠行的第一天,她就碰上了一位老熟人馮翊。
溫見寧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件奇妙的事。
前些時候,她跟馮翊聊起從前的事時曾發現,在過去的那些年,他們其實錯過了好幾次。比方說那一年她在上海,恰好馮翊從美國回來陪家裡人過年,但由於信在中途丟失,兩人卻連一面也未能見上。有一天他們甚至同樣陪家人去了百貨公司,但硬是沒能碰到過一次。小小的上海尚且如此,可到了滇省這片遼闊的土地上,他們卻彷彿走到哪都能遇上。
不過馮翊參加這次夏日遠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早在去年初春,他曾跟隨學校的步行團穿過了湘黔等地,一路上見識了不少的人和事,溫見寧還曾聽他講起過。他這次參加遠遊,和溫見寧的目的也差不多,也是為了多看看雲南其他地方的風土人情。
七八月份的滇省仍處在漫長的雨季中,一路上的雨時下時停,地上濕濘不已。半途中,汽車輪胎陷在路上厚厚的爛泥里動彈不得,眾人只能改換成騾車,男同學們一輛,女同學們一輛。天氣好的時候,大家一起就坐在搖搖晃晃的車邊上,垂下兩條腿,隔空展開辯論。頭頂藍天白雲悠悠,兩邊的青山慢騰騰地後退。
雲南地貌奇異,高原峭壁,河谷梯田,風景實在令人心曠神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