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寧的這個故事也很長,但她並沒有從頭講起,而是想到哪就說到哪。
她從出逃的那個雨夜講起,講遠在上海的齊先生,講和鍾薈在北平時的相依為命,也將那些年住在半山別墅與見宛的爭吵和見繡的分歧,最後以許多年前她離開明家的那個清晨,她與表哥虎生關於螢火蟲的約定結束。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就是和鍾薈,她好像也沒有說過今晚這樣多的話。但這樣把這些藏在心底許久的話全都說出後,她也沒有懊惱。
雖然馮翊這個人,溫見寧有些看不太透。
事實上她看不懂的人太多了,馮翊並不是第一個。
比如鍾薈,她就常不明白自己這位好友為什麼總是能那麼活力四射、橫衝直撞,像顆永遠不會停止燃燒的火球,散發著無限的光與熱;比如見宛,她也不明白人怎麼能這麼討厭又虛榮淺薄,還有長大後的見綉、溫柏青,她也常常不能理解他們的想法……
溫見寧知道他少年時孤身一人去美國留學,大多數時間待在國外。按理說,這樣的他應該是個很西派的人,就跟某些清華出身的男生一樣,穿西裝或皮夾克,看電影或跳交際舞,說話不時夾雜著幾句英文。但溫見寧每次見這人,他幾乎都只穿一身舊式的灰色長衫,在茶館裡埋頭看書時,彷彿一個舊時代的學究。何況他還會幾筆國畫、也懂篆刻,一身氣質沉穩淡然,就更像傳統的中式文人了。
不過方才聽說了他家裡的事,這個謎團才得以解開。
再比方說,他比溫見寧也大不了幾歲,但身上卻總有種老年人的沉穩平和。溫見寧每次跟他在一起時,總能感到一種奇異而令人心安的力量。
正是出於這種感覺,所以她很確信,馮翊是一位值得她交付這些秘密心事的朋友。
溫見寧說完這些後,馮翊也同樣沒有說什麼多餘的話來安慰她。兩個人都靜靜地不出聲,卻覺得彼此之間的距離似乎又拉近了許多。
許久以後,馮翊才慢慢道:「見寧,其實我很高興你今天願意和我說這些事,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一直以來雖說作為你的朋友,但我好像到今天才算多了解了你一點。」
溫見寧又何嘗不是,但她還是連忙解釋:「其實以前我也不是不想說,只是覺得沒必要提起那些事,我也拿你當我的好朋友。我不太會說話,但是我心裡清楚,你是除了我老師齊先生,還有鍾薈之外,第一個這樣對我好的朋友。」
兩人真正相處的時日雖然不長,但馮翊給予她的許多幫助卻是實打實的,單從這次暑期遠足以來,一路上他就幫過她許多。不是說其他同學就待她不好了,可是馮翊那種於細微之處的無聲關照,實在讓生性敏感的她很難不記在心裡。
馮翊卻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說了一句:「見寧,我也只是個普通人。」
這明明只是一句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的話,溫見寧卻聽出些不同的意味來。
她一時沒太明白,正要仔細弄清楚時,馮翊卻不容她多想,抬頭看了看天空,站起身來道:「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溫見寧起身,跟在他身後,往村寨所在的方向去。
接下來的這些天,果然如馮翊所說的那樣,某天夜裡他們一行人在山裡的溪水邊遇到了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當這些奇異的生靈從溪水上緩緩升起時,以微弱的光芒照亮林間時,在場的教授與同學們都幾乎傾倒在這自然的奇蹟下。
熱愛詩歌的同學們幾乎要沉醉在這場幻夢中,一路上互相暗生情愫的男女同學也不知何時走到了一處,只有生物系的幾個同學最不解風情,只想多抓幾隻好做標本研究一下。
而溫見寧在看這壯觀的一幕時,心如止水般平靜。
因為她清楚,她真正想要的那隻螢火蟲,恐怕此生都不會飛入她的掌心。
想到這裡,她扭頭看向身側,和她並肩站在一處的馮翊仍在靜靜地注視著前方,他彷彿也為這景象所震撼。察覺到她的視線,他轉過頭十分專註地看著她,目光帶著探詢。
溫見寧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什麼事,回過頭去和其他人一起欣賞美景了。
……
接下來的旅途中仍出現了不少預料之外的狀況,眾人耽擱了一些時日。直至開學前幾日,一行人才風塵僕僕地回到昆明。比起去時的意氣風發,一些身體較弱的女同學回來時有些疲憊不堪。
不過溫見寧還和去時一樣精神抖擻。她身體素質向來不錯,這次雖然也吃了些苦頭,但也更多地磨鍊了體魄。和她一起的馮翊更是不必說,儘管他的外表看起來像個文弱學者,但經過這次遠遊,溫見寧發現,他反而比那些整天上躥下跳的男同學要精力充足得多了。
眾人入了城,進了校門後才停下,開始紛紛從騾車上卸行李。有些女同學的行李太重,男同學們發揮紳士風度,主動上去獻殷勤,她們也樂得減輕負擔。
溫見寧這次出門時帶的生活用品不多,只是帶了兩個很沉的書箱,裡面裝了一些大部頭的著作,在路上差不多看完了。再加上沿途買來給鍾薈她們當禮物的土特產,分量著實不輕。
馮翊習慣性地問她:「需要我幫忙嗎?」
換在以前,溫見寧肯定要連忙擺手拒絕。不過過去的一個月里,兩人在路上互相照應慣了,她也沒有拒絕。兩人拎了手提箱正要往學校里走,突然聽到有人叫溫見寧的名字。
溫見寧只聽聲音有些令人耳熟,一扭頭看到三年不見的陳鴻望正站在不遠處。
三年不見,他的模樣變化並不大,溫見寧雖然一開始不確定,但還是很快和記憶中的人對上了。
她十分意外,走過去問道:「陳老闆,你怎麼也來昆明了?」
「聽說三小姐在昆明,陳某特意前來拜訪。不想你的同學說,你出去遠遊今日才回來,所以陳某特意等在這裡,」陳鴻望一邊說,一邊眼眸微眯,看向她身後沉默寡言的青年,「不知這位是?」
溫見寧坦然地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好朋友,馮翊。」
這兩人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後,目光在半空中一觸即分。
雙方既然見了面,免不了要詳談,只是溫見寧這邊還急著搬行李,免不了要耽擱一會功夫。於是就出現了令人尷尬的畫面,馮翊幫忙提箱子,陳鴻望在旁邊等著。
溫見寧總覺得這兩人一碰面就氣氛怪怪的,可也說不出是怎麼回事。
好在馮翊幫她拎完行李後,就先行離開了,只留下她和陳鴻望說話。
兩人上一次見面還是在上海,當時陳鴻望由於生意上的事突然離開,不久後她又北上求學,碰到中日戰爭爆發,自此就斷了聯繫。
這三年間又發生了太多的事,如今再次見到對方,都只覺恍如隔世。
據陳鴻望說,當初日軍在北方屢挑事端,他的生意受到了些影響,不得不匆匆離去。可原本的爛攤子還沒處理完,又正逢抗日戰爭爆發,在內各地的生意都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直至不久前才了氣色。忙完生意上的事後,他才想起打聽溫見寧的下落。
然而他從齊先生她們那裡問不出有用的消息,只好轉頭跟溫松年探聽消息,很快又從見宛那邊得知她如今正在昆明念大學。
溫見寧聽到這臉上仍只是笑,心裡已經把見宛來回扎了好幾次小人。
她客氣地問:「陳老闆,不知你這次來昆明找我,可是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
雖然陳鴻望方才自稱內地生意遭受了沉重打擊,不過她看得出,他在這三年里變化並不大,如今這氣定神閑的風度甚至還遠勝當年。雖然不知他突然來找到她有何事,但她想來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三小姐何必這樣客氣,」他話鋒一轉,「不過,有件事陳某確實想問一問三小姐的意思。當初離開上海前,三小姐曾對我說,願意將作品的版權交由陳某來代理。不知這話,是否還算數。」
溫見寧怔了一下,很快笑道:「當然算數。」
陳鴻望由於在內地的生意損失慘重,這兩年間早已把重心轉移到了香港乃至東南亞一帶。為了在文化人中博個好名聲,他開了一間書局,想藉助溫見寧的作品來打開局面。
他雖不太清楚溫見寧近來的寫作狀況,但當初《望族》的影響力卻是看在眼裡的。只是這書一賣,免不了又要有人翻出她與溫家的那些齟齬。
陳鴻望是個口才極好的商人,為了達成這次合作,他給溫見寧描繪日後名利雙收的前景時,說得極為動人。溫見寧卻聽得走了神,直至被對方出聲提醒後,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切都交給陳老闆來打理就好,我不懂這些。」
於是,這件事很快就這樣定了下來。
溫見寧這邊將儘快重新修訂《望族》,其他一切出版事宜由陳鴻望的人幫忙打理。
臨別前,溫見寧想起了一件事,問他:「能不能再拜託您一件事?」
陳鴻望笑了:「三小姐請說。」
她鄭重其事道:「我有位同學名叫張同慧,她近來要學人跑去緬甸做生意,人已離開昆明了。她一個人孤身在外,我們實在很擔心。若是你們有緣碰上,若是她當時恰好有什麼麻煩,您又恰好能幫得上忙的,請務必幫她一把。如果實在不便,也勞煩您費心寫封信給我,我和其他同學會自行想辦法幫忙解決。」
陳鴻望不無詫異地問:「那位張同學可是三小姐的至交好友?」
不然依照她的性子,怎麼可能放下身段來這樣求人。
溫見寧如今的性情比從前開朗了許多,也有了不少要好的同學,但真正被她放到心裡的朋友,鍾薈肯定是其中之一,馮翊也算得上一個,但張同慧多少還是差了點,兩人的接觸並不多。她誠實地搖頭:「不到刎頸之交那種程度,但同住一個宿舍幾年,總有情分在。」
陳鴻望心裡有了數,有些感慨道:「當三小姐的朋友真是件極幸運的事。」
溫見寧微微一笑:「那想來陳老闆肯定也是個幸運的人。」
陳鴻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也跟著笑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