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後,溫見寧很少再見到馮翊了。
時間一長,果真如她當時所料想的那樣,原本心中的悸動也漸漸褪去。
她在辭了陸家的家館後,在北平中日戰爭委員會另找了一份兼差。這是份薪水不高的閑差,只負責幫忙搜集、剪貼、整理中日戰爭爆發以來報紙上的有關消息,以此作為日後研究的史料。來此工作的許多同學都不是為了那點薪資來的。
每當溫見寧坐在閱覽室中,和其他人一起翻查、整理著那些真實的資料時,都感受到空氣中那種無言又沉重肅穆的氛圍。
到了九月,外界突然傳來消息,德軍發動閃電戰突襲波蘭,英法正式對德宣戰,歐洲也註定不能再平靜下去了。一些將民族存亡寄希望於英美身上的聲音又紛紛抬頭,發聲者中不乏一些著名的文人學者,有些甚至是聯大的師長。
溫見寧實在沒忍住,還用化名寫了篇文章發在了《今日評論》上。她並不看好英法兩國的能力,僅僅歐洲戰場就足以牽制他們的注意力了。至於遠隔太平洋的美國,更是無利不起早的典範。從東北事變至今八年,在沒有利益割讓的情況下,還在指望西方這些國家無私對中國伸以援手的人,可以說是沒有半分長進。她在這篇文章中的語氣難免重了些,引起了挺英美派的反駁,讓她又不得不接連寫了好幾篇文章駁斥對方
不過大多數時候,她還是將重心放在了《望族》的修訂上。
說起《望族》,溫見寧當初寫它,只是為了譏諷溫家人,沒想到卻無心插柳柳成蔭,反而使其成為她最出色的作品之一。由於《望族》篇幅較短,人物也少,要重修其實並不是件難事。但在修改的過程中,她想起那日見宛的來信,突然想再續上幾篇,給中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家族一個結尾,所以修改的進度始終不快,直至最近這幾天才寄了出去。
在這期間,學生自治會進行了第二次改選。
在這次改選中,鍾薈由於上半年的當眾辯論和《野火》帶來的聲望,成功當選為理事會的副會長,併兼壁報股的負責人。所謂壁報股是學生自治會下屬的分支之一,顧名思義,主要負責學生中的壁報事務。同宿舍的馮莘也因為善於處理學生事務,成了時事股的負責人。
作為一個局外人,溫見寧從她們那裡聽說了許多內部消息。
據說這次選舉中,存在一些學生社團拉幫結派、擠占職位的現象,鬧得大家都很不愉快。好在中途被沈、范兩位學姐及時制止,學生自治會才不至於成為互相爭鬥傾軋的地盤。
儘管這些與溫見寧這種既不參與改選、也不與其他人拉幫結夥的普通學生無關,但她仍有一種深深的憂慮,也不知眼下這樣的太平光景,又能維持多久。
另一邊,陳鴻望手下的那些人動作很快。
沒過多久,他們將《望族》成功印刷出版。這本書經過溫見寧精心修訂後,文采思想比當日風靡上海時又上了一個台階,不出所料地大獲成功。
消息傳至昆明時,溫見寧也沒有心情為自己高興。
因為進入十月以來,日軍的轟炸愈發頻繁,往往她們從一大早就聽到空襲警報,跑去郊外的防空洞一躲就躲上一天,連課都上不了。一次空襲後,許多校舍被炸毀,有些才剛剛搬進新地方的同學轉眼又沒了住處。
但她的同學們要比她要積極樂觀得多。
日軍這一年多以來的轟炸彷彿極大地鍛煉了大家的神經承受能力,就連她們宿舍最嬌氣的阮問筠,在一次轟炸後也能從土溝里爬出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轉頭問她們中午吃什麼了。
到了十一月份,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昆明四季如春,本來冬天也是極為溫暖的,但不知為何今年卻冷得出奇。溫見寧她們不得不翻出壓在箱子最底下的厚大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才敢出門。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跑了好幾個月滇緬路的張同慧突然回來了。
張同慧這趟出去可算見了世面,去時她還只是個窮得叮噹響的學生,回來時卻已小有資產了。當然,這幾個月里她也沒少吃苦頭,她一個女孩揣著僅有的存款在兩地來回奔波,遇到的人和事,都是溫見寧她們這些留在學校里的人無法想像的。
她回來的那日,宿舍全體出動,去小飯館裡為她接風洗塵。
私下裡,她還特意謝過了一回溫見寧。
原來,陳鴻望如今的新生意就在滇緬公路沿線。那日溫見寧拜託過她後,他讓手下的人去打聽張同慧的下落,後來他手下的卡車司機曾經捎過張同慧幾程,靠著那幾趟來回倒賣的貨物,她至少已攢夠了明年一年的生活費。
溫見寧聽得暗暗咋舌,難怪學校里有不少同學都要去跑單幫,這裡面的利潤果然驚人。
張同慧是個極清楚分寸的人,她知道自己頭一回跑滇緬路就能這樣成功,是借了溫見寧的人情,這種事可一,卻不可再二再三。她很委婉地對溫見寧表示,以後再跑滇緬路,她絕對不會借她的面子來賺錢。
既然她都這樣說了,溫見寧自然也舒了口氣。
憑心而論,她也不想與陳鴻望有太多人情利益上的牽扯。人終究是會成長的,放在兩年前,她或許還會相信陳鴻望看中她才華的話,但如今的她卻清醒多了。
不過張同慧這次回來,只是臨時回來看看她們,還沒有打算就這樣回到學校。她仍沒有賺夠錢,或者說沒賺到能讓她心裡踏實下來的錢,所以沒過幾日又離開了。
她離開時,這一學期的年底大考也近在眼前,所有人都投身於緊張的複習中。
阮問筠身體弱,幾天前受了風寒,這些日子躲在宿舍里養病,不能跟溫見寧一起去茶館看書,其他人又嫌天氣冷。一連許多天,溫見寧只能每天清晨一個人出門,夜裡一個人回來。好在她從前也獨來獨往慣了,也不會覺得身邊有多冷清。
每當臨近期末時,入夜後校門外街頭茶館裡的電燈總是能亮很久。由於新校舍里沒有電燈,準備考試的同學們都在茶館裡複習,屋裡只有翻書的聲音。溫見寧一早去佔了個靠近角落的位置,一直從清晨坐到傍晚。
到了夜裡,她正在埋頭看書之際,不知是哪個同學突然喊了一聲:「下雪了,外面下雪了!」
溫見寧本不想分心,奈何茶館內外的動靜越來越大,最後她索性也起身出去看雪了。
昆明四季如春,一年到頭也沒有多少天寒冷的日子,下雪更是極為少見的情況。在附近茶館裡複習的同學們紛紛出來看雪,一時之間,街上到處都是人影。
除了最開始那幾聲歡呼外,街上並不如何吵鬧。
絕大多數人都只是在看著從天而降的雪花,茶館裡昏黃的電燈光透過半開的門戶,映在每個人年輕的面容上。有的人是想起了遠在北邊的故土親人,有的只是擔憂著還沒能贖回過冬用的外套,也有的人只是在靜靜地看著。
溫見寧只看了一會就收回目光,正準備回去,一扭頭就看到人群中的馮翊。他個子高,氣質又卓然出眾,哪怕他不是張揚的性子,放在人群里也是很容易被一眼看到的。
馮翊當然也注意到了她,但只是對她微微頷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溫見寧只覺心裡空茫茫的,也不知自己怎麼回到了座位上,打起精神來繼續看書。
書是精神的食糧,亦是失意人的靈藥。
她把自己全身心都投入書的世界裡去,直到茶館老闆要打烊關燈了,這才和周圍人一樣,起身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脖頸,抱著課本與參考書打算離開。
溫見寧慢吞吞地落在最後一個出了門,等她走出來時,長街上早已人影寥寥,路上落了薄薄的一層雪。兩邊的茶館大多也熄了電燈,白日里熱鬧的長街彷彿陷入沉睡。
冷風夾雜著雪粒迎面吹來,令人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她抱著書沿街慢慢地走,路邊一家茶館出來個人。
雙方視線一對上,不約而同地凝住了。
自從她辭了陸家的家館,又處處有意避開馮翊後,兩人就很少碰面了。
今天突然兩次遇上,讓溫見寧一時有些無所適從。
馮翊似乎是看出她的不自在,客氣而生疏道:「我突然想起好像有本書落在茶館,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和其他同學一起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他可不像那種會丟三落四的人。
溫見寧心中默默地補了這樣一句,卻只能佇立在原地,看他轉身準備往茶館方向走了一段距離,卻突然停下腳步。
他就這樣站在那裡看著她,眼神溫和又明亮:「雖然有些早了,但還是想說一聲,祝你新年快樂。」
畢竟等他們下次碰面,又不知要是什麼時候了。
溫見寧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也祝你新年快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