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人早已接到她要來的消息,專程派車來碼頭上迎接她,不料鍾薈怕她受委屈,也放下手頭一切事務親自趕來了碼頭。兩撥人湊到一塊,場面一時令人啼笑皆非。
溫見寧自然不可能回港第一天就給馮家沒臉,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先和鍾薈說會話。
半年多時間沒見,鍾薈仍沒有太大變化。
她仍留著學生時期那頭烏黑秀麗的短髮,臉龐豐潤,氣色反而比在昆明時還要好了。
兩人迎著碼頭的海風,不管身邊來來往往的行人,聊了許久。
當日鍾薈回港不久後,就在蔣旭文任職的那所中學當起了教員,兩人每日一起上下班,朝夕相處,也算是補全了這些年來的兩地分別。蔣旭文的母親近來身體好了許多,不過他們還是打算明年就春天完婚,讓溫見寧、馮翊他們倆到時務必要出席。
儘管她早已從鍾薈的來信中得知了這些,可親眼看到好友的眉眼裡都噙著幸福美滿的味道,溫見寧這才真的放下心來。
不久後,鍾薈就先行回去,她一人上了馮家的車,到了大門口時,才突然覺得有些不適應。上一次她來馮家時,身邊有馮翊為伴,而這一次卻只有她一個人了。
馮父最近正好出國訪問,馮公館內只有那一群姨娘們迎接她。
為首的還是上次見過的那位周姨娘,畢竟馮家沒有正經的女主人,長女馮苓畢竟已嫁作人婦,可總不好事事交由她來處理,故而一切家務都交由她來打理。
溫見寧這次主要是為二叔公來,只與她們寒暄了片刻,就問起二叔公的近況。
二叔公如今正住在一家德國醫院,由於送醫及時,目前病情已有所好轉。馮家請了專門的護工幫忙料理老人家的吃喝拉撒,幾位姨娘每日輪番去照顧,馮苓偶爾也會前去探望。
她聽完後,徑直起身:「我先去看看二叔公。」
周姨娘顯然沒料到她剛一回來就要去,連忙勸她稍作休息,再去探病也不遲。
溫見寧只是笑了笑:「不必了,麻煩您稍後給我送點吃的過去就好。」
看勸不動她,周姨娘也只好讓人趕緊備車把她送到了二叔公所在的那家醫院。
等她來到病房外時,二叔公人已經睡著了。
溫見寧關上房門放輕了腳步,走至病床邊坐下,看著老人家枯瘦的面容。
她曾聽馮翊說起過許多二叔公年輕時的事,二叔公是國內著名的學者,年輕時還支持過變法革新,在報紙上跟人論戰長達數年,也曾是攪動過時局風雲的人物。晚清覆滅後,他老人家深感時代劇變,再加上受到一些打擊,最終選擇了隱居治書。
可這樣的傳奇人物在無情的歲月與疾痛面前,也只不過是一個皺皺巴巴的普通小老頭,原本就不太豐潤的雙頰由於生病已凹陷下去,稀疏的頭髮幾乎全白了。
溫見寧看得心頭有些酸澀,伸手替二叔公掖了掖被角。
如今看來,當日她和馮翊決定留在昆明,未免有些考慮不周。他們還年輕,將來還有許多大好時日可以慢慢度過,可身邊的人卻等不及。
二叔公年事已高,她不想讓馮翊有子欲孝而親不待的那日。
翌日清晨,老人家醒後看到她回來了,很是高興,張口想說些什麼。
他的喉嚨之前動過一次手術,這次舊病複發,雖然病情被及時控制住,可短期之內連話都說不出來,凡事用手來比劃示意。
溫見寧陪了兩三天床,很快就能大致看明白他的意思。
等馮家的幾位姨娘們偶爾再來接替她時,總能看到這一老一少在病房裡說笑,只是一個在手舞足蹈地筆劃,一個也不知怎麼就能看懂了,笑得前仰後合的。
再後來,溫見寧聽來送湯的周姨娘說,有一次馮苓也來過了。
只是馮苓來時,溫見寧正坐在病床邊給二叔公念詩,念的是少陵野老。馮苓只站在門外聽了一會,也沒進來打聲招呼就徑自離開了。
或許是由於身邊有了晚輩陪伴,不出半個月,醫院方面就允許她們將二叔公接回家中靜養,溫見寧也終於能從醫院這邊脫身。等她扶著二叔公回到馮公館時,卻發現馮苓正坐在客廳的絲絨沙發上,身前的洋紅漆小几上還放了一張燙金的請柬。
溫見寧示意傭人先把二叔公扶上樓去,這才在馮苓對面坐下,等她先開口。
馮苓抬手將那張帖子推給她道:「你這些日子都待在醫院裡陪二叔公,直至今天才回來,大約還沒看過這張請柬吧。」
溫見寧看了一眼,居然是溫靜姝下帖子請她這個昔日的侄女去參加宴會。
她並不想和這人打交道,隨手把那張請柬擱在茶几上。
馮苓微微挑眉:「怎麼,你不想去?」
溫見寧的神色很平靜:「不想,也沒有必要。二叔公雖然暫時病情穩定下來了,可身體還沒有大好,身邊不能離了人。更何況我還有別的事要做,沒有空閑去參加這種宴會。」
馮苓輕笑一聲,下巴微微有些抬起,神態倨傲道:「二叔公在家裡有的是傭人照顧,你可以去,我也會陪你一起去。不管你那位姑母想使什麼花招,你終究是我們馮家的人了,自然要撐得起我們馮家的場面才是。」
在她看來,溫見寧一心想融入馮家,眼下她給出.台階,願意在外人面前給她撐面子,對方理應誠惶誠恐地接下才是。
「馮苓姐,」溫見寧語氣十分委婉,可說出的話卻毫不客氣,「我知道你大約是受了馮翊的託付,或是看在他和二叔公的面子上,才願意坐下來跟我談話。甚至還為了馮家考慮,想要為我出頭。可這裡只有你我兩個人,我們都大可不必這樣委屈求全。」
馮苓的笑容漸漸斂起,緊盯著她:「聽起來你倒是很直率。」
溫見寧彷彿預料到她接下來想說什麼,淡淡道:「不過還是請您不要誤會,我是個心思很重的人,尤其懂得在馮翊身上下功夫。一個人表面逞強,咽淚裝歡的事我做不來,您對我所說的話,之後我會悉數轉告給馮翊,還請您開口前三思。」
這哪裡是什麼不要雙方委曲求全,分明是讓她一個人委曲求全。
馮苓氣得說不出話來,當場起身就走,而身後的溫見寧也沒有挽留。她或許想要和馮翊的家人和平相處,但絕不會指望對方居高臨下的施捨。與其雙方都心懷不滿,虛情假意地去外人面前做出親熱的樣子,還不如就像眼下這樣,至少大家都心裡痛快。
二叔公這邊暫時沒有大礙,溫見寧也終於得閑可以忙自己的私事。
幾日後,她去拜訪了廖靜秋。
此時廖靜秋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身形還算苗條,只微微有些顯懷。
兩人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起許久之前的那次不愉快,像尋常姑嫂一樣閑話家常。
溫柏青這些年常在軍中忙碌,一年到頭也很少回家幾次。兩人的感情一直說不上多麼熱絡,她也早想有個孩子傍身,如今總算如願以償。溫見寧聽她淡淡地敘說著這些,回想起當年這兩人的婚事波折,也不知廖靜秋這幾年有沒有後悔過。
令她意外的是,原本遠在上海的孟鸝居然也在廖家。
雖然孟鸝沒有明說,不過她也猜得出來,大約是為了廖靜秋肚裡的孩子而特意來的。
她這才明白,原來溫柏青親自發話讓她過來多陪廖靜秋說話,也許是擔心這兩人處不來,讓她在其中調解。不過她看這兩人的相處,雖然過於客套,可也不像是會起爭執的模樣。
由於廖靜秋身體不便,沒有親自出門送客,孟鸝代她把溫見寧送出了大門。
出了門後,兩人才得以放開了說話。
孟鸝之前知道她的婚事已定,對此很是高興,只是有些惋惜馮翊不在港島,不能為溫見寧過眼,還囑咐她在馮家不要有壓力,若是過得不舒心可以來找她云云。
溫見寧謝過她的好意,轉而問了齊先生的近況。
在離開昆明前,她已有好長一段時日沒有收到齊先生的來信了。
孟鸝也並不清楚這些事,只說齊先生總是如此,日軍搜查一嚴,隔三差五就會消失上十天半個月的。等風頭過去了,才會託人把信送到她那裡去。
她雖如此說,可溫見寧還是難免憂心,只是面上不好顯露。
從廖家離開後,溫見寧暫時也沒了別的要緊事,她在港島這邊雖有一些親友,可也不便打交道,除了閉門寫作外,就只餘下了和鍾家的日常往來。
在鍾父他們的介紹下,她也開始參加了幾個帶有半沙龍性質的聚會。
這種聚會多半在茶室里舉行,參加者多是經熟人帶來的朋友,大家多是文化界的名人,幾乎個個都學識、素養不俗,無論參與者想談文學、歷史、哲學、時事等任何話題,總有人能發表出很有見地的看法。比方說,眾人最近討論最頻繁的話題是日美之間即將到來的戰爭,以及戰爭是否會波及港島的問題。
溫見寧是以鍾父的侄女身份參加的,也很少主動發言,不過只是在旁邊聽其他人高談闊論,也覺得他們的討論確實有不少讓人大開眼界的地方。
事實上,自從今年七月聽說日.本人從法.國手裡搶走了印.度殖.民地後,關於日軍是否會攻打感到的討論就一直沒有平息過。這些年來,日軍接連佔領了廣.州、東南亞各地,逐步蠶食了港島周邊的海陸區域,形成了合圍之勢。港島名義上雖是英.國人的殖民地,但英.國本土如今都已分身乏術,只怕顧及不上遠東這邊的基地了。
馮翊還未離開昆明時,溫見寧也曾與他談論過此事,兩人的看法很一致,都認為日軍攻打港島是遲早的事,只是究竟是什麼時候,卻不是他們能輕易推測得出的。
不過他聽這些人討論,以及報紙上的一些國際關係評論,都斷定在日美談判出正式結果前,太平洋不會爆發大規模戰爭。即便是談判破裂,日軍陷在中國戰場已久,國力也不足以再開闢第二個大規模戰場,所以現在擔心港島是否被波及,未免有些言之過早了。
這些分析形勢的人里,既有國際問題的評論專家,也有擅長分析國際形勢的時評作家,大家幾乎眾口一詞,認為日美兩國一時半會還打不起來。
溫見寧聽得多了,在給馮翊寫信時難免也捎帶上幾句。
回港.島後,她與馮翊的通信沒有之前那樣及時了,儘管兩人每日都還在不停地寫給對方,可往往收到的多是十天半個月前的信。馮翊在信里提議,不如今年她就留在港.島過新年,也好陪陪二叔公,到時若是能請出探親假,說不定他也能回去與她們團聚。最遲等到明年春夏之交,他也應該能及早結束翻譯工作回港.島這邊。
到時候,他們也可以在親友的祝福下完婚。
溫見寧這邊沒什麼問題,兩人就這樣暫且定下了這樁事。
幾天後的某個下午,溫見寧正在書房寫文章時,傭人突然來報,說是有兩位姓溫的小姐前來拜訪。她停下筆,立馬就想到可能是見綉她們來看她了,連忙起身下樓迎接。
可到了客廳才發現,除了溫見宛外,來的另一個人不是見綉,而是堂妹見瑜。
自她離了半山別墅後,先後和見宛她們都碰過面,只有見瑜還一次也不曾見過。
五年多時間過去,見瑜已從她印象里那個精緻漂亮的小人,長成了含苞待放的少女。她溫順地跟在見宛身旁,看上去文靜而乖巧。
溫見寧仔細打量了她幾眼,這才收回了目光。
見宛一開口就習慣性地嗆人:「聽說你跟馮家的人訂婚了,真不愧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