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寧雖不曾明說過什麼,可見綉多少也能猜出些之前她不願意剪頭髮的原因。
如今她主動提出要剪髮,反而讓見綉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故而她剪得很小心,可再怎麼小心,溫見寧這留了一年多的長髮還是飄然落地,又恢復了原來的短髮模樣。
兩人先前和修女們告別,卻突然又返回,很容易被人猜到些什麼。不過修女們都很體貼地沒有過問,特里莎嬤嬤還告訴她們,無論她們想住多久都可以。
姐妹二人謝過修女們的好意,就這樣在教堂里隱姓埋名地繼續住了下來。
隨著日子的一天天推移,日軍對整個港島的掌控逐步加強,日子開始越來越難過。
港島保衛戰爆發後,先是英國人說為了防城,糧食要統一調度,加之難民大量湧入,市面上很難再買到米糧,但只要捨得花錢,卻也不是沒辦法;到了日.本人進城後,他們直接蠻橫地把倉庫、糧行里的米面統統沒收,下令統一配給,每人只能分到六兩四錢的糧食。
由於溫見寧先前特意關照過,教堂這邊藏了些米面,這段日子省吃儉用留了不少,一時還不至於馬上陷入彈盡糧絕的窘境。可一場防衛戰下來,教堂收留了一大批無家可歸的孤兒們,又多出了十幾張嗷嗷待哺的小嘴,總不能就這樣坐吃山空下去。
於是,修女們開始輪流去領糧食,哪怕只有一點,也總好過沒有。
每個城區只有一兩個糧食配給點,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起了長龍,旁邊是虎視眈眈的日.本士兵們在維持秩序。說是維持秩序,可更多是在拿人尋開心。無論男女老少,但凡他們看不順眼的就用槍托去打,用皮帶去抽,有些女人還被當眾脫光了衣服羞辱,令人膽寒。
可饒是如此,大家還是不得不去排隊領米。
畢竟那些糧食里,承載著一家老小活命的希望。
溫見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慶幸,由於她已被通緝了,所以特里莎嬤嬤也不讓她們出去。不然她親眼所見那樣的情況,不知會不會一時衝動地拔出槍來跟那些禽獸們同歸於盡。
這天特里莎嬤嬤帶了幾名修女去領完糧食回來後,又帶回了兩個她們的熟人。
不是旁人,正是當日離開的見宛和見瑜她們,只是身邊沒了盧嘉駿。
雙方一碰面,見宛就抱著見綉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痛罵盧嘉駿那個負心漢。
當初她們離開教堂,出去尋找逃離港島的門路,可往日社交場上認識的朋友,有些人投靠了日.本人,有些人和她們一樣沒了家財去處,只能靠撿垃圾度日。
見宛身上好歹有些余錢,讓三人得以寄住在一間旅館裡,到處打聽離開的辦法。
可好景不長,沒過幾天她們就聽說了溫靜姝已投靠日.本人,還開始通緝溫家姐妹們。這其中不僅包括溫見寧、見綉,還有見瑜,見宛自然也在其中。
她們為了躲開溫靜姝派來抓她們的人,四處東躲西藏。起初盧嘉駿還信誓旦旦地說會保護好她們,可日子一久還是生了心思,某天突然留下一封信離開了她們。
再次被拋棄的見宛欲哭無淚,沒過多久身上僅余的錢財就花完了。她們兩人做不了苦工,也不敢明目張胆地在街頭找工作,想到溫見寧她們說不定還在教堂這邊,就來碰碰運氣,正好遇上買糧回來的修女們。看到這兩人還待在教堂,她們這才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待擦乾了淚,見宛她們兩人也選擇留在教堂,幫忙照看孩子。
她們才剛放下了行李,就有修女跑過來告訴溫見寧,說是有人點明了要找她。
知道她躲在教堂這裡的人寥寥無幾,溫見寧第一個想到的是鍾薈來了,連忙放下手裡的水盆去見人。可看到來人的瞬間,她卻愣了。
來的不是鍾薈,而是許久不見的陳鴻望。
溫見寧不知這人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心裡頓時浮現出警惕。
在港島未淪陷前的那段日子,她偶爾也聽人說起過陳鴻望的事。
當年他成立了一間書局,利用幫忙出版《望族》的機會,漸漸在港島一些文化人士中一步步打開了局面,與眾多名流往來,還接濟了不少窮作家,儼然成了一位在文化界都頗有口碑的商人。溫見寧那時不想與他再打交道,小心地避開與這人可能有交集的圈子,不想今日還是在這種情形下與他碰了面。
自上回在昆明見到後,中間又過去了兩三年,陳鴻望的形貌仍沒有太大變化,只是眼角多了幾條細紋,人卻絲毫不顯老態,舉手投足都透露著大商人的功成名就感。再加上他衣著光鮮,神態自若,看得出他仍然春風得意,在這場戰爭中並沒有受太多影響。
雙方的碰面,很是引來了教堂內一些孩子和女人們的注目。
溫見寧低聲道:「這裡不適合說話,若是陳老闆不介意的話,還請跟我移步到樓上。」
陳鴻望微微躬身道:「陳某自然還是聽三小姐的吩咐。」
他們兩人離開後,只餘下溫家姐妹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三人各懷心思,好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最先開口的是見宛。
她眼神微微閃爍,突然低聲道:「你說,那個陳鴻望會不會有門路,能幫咱們離開這裡。」
見綉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就算人家有門路,憑什麼幫咱們幾個。」
見宛不服氣道:「那也說不準,他不顯然看上那個誰了嗎。當年這兩人就有些不對勁,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位陳老闆還是不死心。只要她開口好好求個人……」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見綉冷冷地打斷:「你閉嘴,真當見寧跟你一樣。」
見綉向來性情柔順,自小不敢與見宛頂嘴,過去聽到這樣的話,也只是不輕不重地說幾句;這幾年來她雖然性情大變,卻也沒跟見宛紅過臉,這會突然出言諷刺,令見宛頓時勃然大怒:「你倒是會拍她的馬屁,你們比我又好到哪裡去了!」
眼看兩人馬上就要吵起來,見瑜連忙打圓場道:「大姐姐,二姐姐不是那個意思。」
見綉並沒有沒給她這個面子,把濕抹布摔在長椅上,頭也不回地就往閣樓的方向去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那個姓陳的,想跟過去看看。
見宛仍在她身後大呼小叫:「溫見綉!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若不是有見瑜在旁邊拉住她,只怕她早就揪住見綉,讓她賠禮道歉了。
另一邊,溫見寧在帶著陳鴻望往閣樓走時,一邊在揣測這人的心思。
陳鴻望所圖的是什麼,她大致能猜到,只是這人是怎麼找上她的,他如今是不是投靠了日.本人,她該如何應對才能不連累教堂里的其他人,這些問題一下子湧來,讓溫見寧疑慮重重,一時有些磨磨蹭蹭,上樓時也下意識放慢了腳步。
對方大約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以閑話家常的口氣交待了找到她的原因。
原來,他這次是跟著見宛她們順藤摸瓜找來的。
這次港島保衛戰爆發時,陳鴻望恰好在港談生意,也因此滯留在這裡。後來他聽人說溫見寧也在島上,還曾派人去打聽過。他認識本地一些幫派人士,有些門路,雖沒能打聽到溫見寧的下落,卻發現了見宛她們的蹤跡,跟了好些日子,今日才盯上了教堂。
聽他這樣說,溫見寧非但沒有因此鬆口氣,反而對這人更警惕了。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她與見綉所住的房間內。
陳鴻望簡單打量了這個逼仄狹窄的房間,惋惜道:「這裡條件太簡陋,實在委屈三小姐這樣的人了。若是沒有這場戰爭,像三小姐這樣的人,理應待在更好的地方。」
溫見寧的神色溫和,唇邊似乎帶著些許笑意,只是未達眼底:「這樣的話您當年似乎也曾說過,只是我今日還困在這裡,只能說明我這人天生沒有福氣,只適合居此陋室。」
他的眼神掃過溫見寧交握在身前的雙手,看到她纖細的無名指上並無戒指的痕迹,只是笑了笑:「去年年底,陳某曾突然聽人說三小姐已與馮家的少爺訂婚的消息,頓感驚訝。只可惜三小姐並未發帖子告知,我只當是謠傳。」
溫見寧微微笑道:「不過是一樁小事,何必發帖子廣而告之,當時只請了少數親友。日後我們若要舉辦婚禮,陳老闆願來賞光,自然也未嘗不可。」
陳鴻望這等精明的人物,怎能聽不出她話里的刺。
他輕輕嘆氣,索性把話攤開了說,口吻中帶著些許惋惜:「我的心意,三小姐向來明白。只是當年三小姐年紀還小,又在念書,陳某不願多做勉強,不想卻給了別人可趁之機。好在上天是公平的,總算又給了我一次機會,讓我在這種時候又得以找到三小姐的下落。」
溫見寧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眼神清明地看著他,冷靜地問:「我分明已有婚約在身,陳老闆此舉,是否有趁火打劫之嫌?」
陳鴻望攤開手,語氣從容道:「三小姐不過是和那位馮家少爺訂了婚,又沒有舉行過婚禮。即便是真的結了婚,如今已是新時代了,離婚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我相信三小姐不是什麼頑固不化的人,至少會給陳某一個機會。過去幾年我忙於生意,未能為三小姐排憂解難,是我的疏忽;可在這等危急關頭,馮家那位少爺都無法陪在你身邊,又算得上什麼良配呢。」
溫見寧哂笑:「莫非在陳老闆心裡,誰若能幫上我什麼忙,我就該和誰好。若這樣說,我倒不如直接去投靠我那位好姑母,借她的光往日.本人跟前湊一湊,畢竟如今在港島,天大地大都越不過日.本人去,您說是這個道理嗎。」
陳鴻望的臉色未變,仍不氣餒道:「聽三小姐的話,似乎還是看不上陳某。不過事出倉促,我今天貿然提出這樣失禮的請求,三小姐不肯接受也是有道理的。只希望日後,我的誠意能打動三小姐的心。」
溫見寧輕輕搖頭:「世上的名媛千金何其多,陳老闆何必在我一個有夫之婦身上白下功夫。我與陳老闆相識一場,又承蒙您幾次高抬貴手放我一馬,理應感謝您的大恩大德。可可道不同不相為謀,您走您的路,我走我的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偶然碰見了,點一點頭就罷了,也不枉大家相交一場。」
陳鴻望看她油潑不進的態度,終於沉聲道:「或許三小姐一直以為陳某不過是逢場作戲,不過陳某需為自己辯白,多年來陳某一直敬佩三小姐的才華,也敬重三小姐的人品。只要三小姐肯點頭答應嫁給我,我必會明媒正娶,待我們二人結婚後,我名下的所有財產和各地的生意賬目,都會交給三小姐打理。」
溫見寧對此仍只是笑,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
他只好再退了一步,誠懇道:「若是三小姐認為陳某是因為港島陷落,趁三小姐無處可去時以此要挾,陳某雖是個商人,卻還不至於品德敗壞到如此地步。我這裡有一張日.本使館開出的簽證,三小姐無需答應我任何條件,只要拿走這張簽證,你就可以逃去任何安全的地方,到那時我再追求三小姐,想必三小姐能更公正地看待陳某這個人。」
溫見寧的眼神慢慢銳利起來:「陳老闆,我並不需要這張簽證。」
她愛她未來的丈夫,愛她的國家,也容不得別人明碼標價地來羞辱她。
看她拒絕得這樣不留餘地,陳鴻望終於難掩失望,不過他還是堅持道:「三小姐何必把話說得這樣滿,人生無常,還是要多做些打算才好。你不情願委身於我,我自然不會做勉強於你的事。這張簽證只當是我們相識一場的饋贈,你還是收下吧,就算你不願離開港島,說不定你身邊的人也會用得著。」
溫見寧平靜道:「無功不受祿,陳老闆還是留來自用吧。」
陳鴻望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終於收斂起了所有的情緒,慢慢恢復成以往那個精明的商人:「三小姐一向是個有骨氣的人,這正是陳某敬佩的地方。港島陷落,只願三小姐能保住自己這身骨氣,往後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莫要彎折了腰。」
他口中這樣說著,突然鬆開了手,那張簽證就這樣飄落在了地上。
溫見寧微微頷首:「那我就先謝過陳老闆的祝福了。」
話談到這裡,已經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
陳鴻望走至門口時,腳步頓了頓:「若是三小姐願意改變主意,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他說罷拉開門,看到見綉在門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大步邁開離去。
待他離開後,見綉才走進來小心翼翼地俯身拿起落在床下的那張簽證,察覺到溫見寧冰冷的目光掃來,仍沒有收手:「見寧,我幫你把這簽證好好收起來。」
溫見寧沉默片刻,抬眼問她:「見綉,你想離開港島嗎?」
見綉抿了抿唇,問道:「如果我說想,你會把這張簽證給我用了嗎?」
溫見寧定定地看著她,冷聲道:「我不會。」
她不會收下陳鴻望的簽證,也不可能為了讓見綉逃出港島而放棄自己的原則。
見綉聞言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道:「既然你不肯用這張簽證,也不會給我,那麼就暫且把它留下來又能如何呢。萬一你日後改變心意,這也算給你留了條後路。」
溫見寧斬釘截鐵道:「不會有萬一。」
見綉小心地收好籤證,夾在一本黑皮的舊約書里,鎖在床邊的一個木箱里,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口頭附和著她的話:「是是是,不會有萬一,你不會改變主意的。」
溫見寧被她的態度敷衍激出了三分火氣,正欲開口駁斥她時,眼角的餘光突然掃到門開了條縫,地上落了一道黑影,頓時道:「什麼人?」
外面雖沒有聲音響動,可她眼睜睜看到那道細細的黑影倏地消失不見。
溫見寧起身打開門出去一看,只見走廊上空蕩蕩的,並無人影。
見綉在她身後問:「是有人在外面嗎?」
她眉頭微皺,隨手關上了門:「沒什麼,可能是我看錯了。」
溫見寧一邊說一邊向見綉伸出了手:「把它給我,我燒了它。」
見綉怎麼也不肯給,耍賴道:「不行,剛才掉在地上,誰撿到就是誰的。再說你不要,難道就不許我拿著做個念想,好歹每天拿著看看也好。」
溫見寧生氣道:「那你就留著!我倒要看看,你要怎麼拿了日.本使館的簽證跑出去!」
見綉厚著臉皮道:「你別血口噴人了,我可沒打算走,我就看看,難道連看看都不準了。」
溫見寧被她的胡攪蠻纏弄得越發煩躁,上前要搶她的鑰匙:「有什麼好看的,你既不想走,就留下來陪我。我們就是一輩子困在港島,也絕不收那種人的東西!」
見綉拚命護著她的鑰匙,死活不肯撒手:「你既然不會用,我也不會用,只是留著有什麼要緊的。他人已經走了,東西總歸撂在這,用不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兩人在床上廝打了好一會,溫見寧硬是沒能搶到手,最後氣咻咻地扔下一句:「有我在,你就休想拿這張簽證離開這裡!」
見綉在她身後高聲道:「誰要走了,誰偷偷走誰就是小狗!」
兩人吵完架後下了樓,見綉早已恢復如常,可溫見寧還是陰沉著張臉。她素來在教堂幫工的這些女人中有些威信,看她心情不好,大家一時之間都不敢往她跟前湊。
見宛私底下偷偷問她:「這又是怎麼回事,她又給人甩的哪門子臉色。」
見綉微微笑了笑:「她心情不好,你別管她就是了。」
見宛撇撇嘴:「還當自己是馮家少夫人呢,一天到晚脾氣還不小。」
旁邊聽到她們對話的見瑜笑著插了句:「大姐姐,這你可不要冤枉三姐姐了,她從小到大不一直都是這樣,有什麼喜歡的、討厭的全擺在臉上了。」
見宛嗤笑一聲,見綉只看了她一眼道:「好了,可別在背後編排她了,趕緊幹活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