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冬,港島。
轉眼的功夫,港島被日.本人佔領了已有兩年。戰火雖已暫時平息,可街頭仍舊不見當年繁華的景象,反而越見破敗。凜冽的寒風裡,就連店鋪的招牌都有些搖搖欲墜。
身穿黑色風衣的年輕男子在街邊招了招手,一輛計程車在他面前停下。
司機看了他一眼,熱情地招呼道:「先生,又碰到您了,快上車吧。」
年輕男子溫和地笑了笑,拉開了車門:「麻煩您去一趟鄭公館。」
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這位先生,聽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吧,怎麼這兩天總去鄭公館拜訪,難不成是和赫赫有名的鄭家人有什麼關係?」
年輕男子察覺出他話中微含的譏諷和敵意,只是笑了笑道:「家裡人犯了點小事,想走鄭公館的門路,把人能安安生生帶出來。」
他這樣一說,司機反而不好說什麼了,自從日.本人進駐了港島,這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每天有事無事被日.本兵抓走審訊的人不知多少,進去的輕則傷筋動骨,重則性命不保,也不知這年輕人家裡出的什麼大事,居然要求到這鄭家人的門前。
他雖然瞧不上向日.本人諂媚求榮的軟骨頭,可也不至於遷怒到普通人身上。這世道太亂,想活下來就已經費盡全力了,更別提什麼骨氣不骨氣的。
車在鄭公館門前停下,年輕男子付了錢跟司機道了謝,提步走向大門。
方才那位司機大約想不到,這名年輕男子其實是鄭家少夫人特意交代過的貴客。
他一稟明身份來意,立即就有傭人請他往屋內移步。才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沒多久,訓練有素的傭人就連忙為他端上熱茶點心。
樓梯上很快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少婦從樓上走下,一邊招呼他,一邊開口解釋道:「請你不要著急,我已經託人私下裡去打聽她們姐妹的蹤跡了,只怕還要多等些時日才能有線索。其實這兩年日.本人也找過她們,只是也沒能抓到人,以為她們已經離開了,後來就沒了下文。若不是你這趟來,我也以為她們早就跑出去了,可誰能想到呢。」
說到這裡,女人輕輕嘆了口氣。
年輕男子只是溫和地笑了笑:「若只是要等她們的下落,再久我都等得。只是前些日子我突然得了一條線索,自己遍尋不得,所以想請你們也來幫忙。」
他口中這樣說著,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中放了一枚長長方方的印章。
年輕女人接過來一看,頓時喜出望外:「這是、這是……我那時候不在宿舍里住,雖沒親眼見過,可也聽其他人提起過,見寧她是有這樣一方印章,是你給刻的,她寶貝得很。」
雖然還沒有找到人,但有了這條線索,至少意味著他們看到了些許希望。
陳菡香高興到一半,笑容突然漸漸退去,又嘆口氣道:「馮先生,請你也不要怪見寧,想來她最近只怕過得十分不好,才會把這印章都給典當了。聽說這印章也不值什麼錢,只是連這等舊物都要賣掉,只怕見寧她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馮翊取回自己的印章,低頭在手裡把玩著:「我給她的東西,怎麼可能用不值錢的料子。不過據那當鋪老闆說,見寧她還是沒能認出來,被對方壓了很低的價就典當了出去,讓他白白撿了個大便宜。若是她能知道,說不定還能多換些錢。」
他自幼跟隨二叔公學了一手篆刻,所經手的石料無不名貴。這塊印章並不是什麼普通的青田石,而是極為稀少的封門青,故而少有人能認得出來。
看他似乎並沒有為此生氣,陳菡香這才放心下來。
當鋪的夥計說,來賣掉這塊印章的的確是個年輕女人,來的時候還遮遮掩掩,他雖不記得對方的模樣,不過在出門時看到她跟街上的幾個苦力車夫說過話,有幾個車夫還挺面熟的。
只是港島這樣大,車夫整天到處跑來跑去,實在不方便找人,所以馮翊最後還是想請鄭家的人幫忙,代為找到那幾名車夫,好進一步尋找溫見寧姐妹們的下落。兩人又聊了一會,陳菡香答應若是有了消息,定會讓人通知他,馮翊這才起身告辭。
回去的路上,馮翊沒有喊車,一個人沿著街邊慢慢地走回了旅館。
當年他離開昆明時,滿心想著等這次工作結束後,他就回昆明或者港島,和她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讓她名正言順地嫁給自己。
卻從沒想過,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會把他們分開如此之久。
港島保衛戰爆發的當日,他還在基地做翻譯,突然聽說了日軍偷襲珍珠港後,頓知事情不好,連忙往昆明、重慶等地發電報詢問消息,卻等來了馮苓的道歉。
馮苓對當日的事十分愧疚,既後悔當初她對待溫見寧的態度刻薄,也後悔自己沒再儘力在飛機上多爭取一個座位,把溫見寧也帶回來。
可後悔也於事無補,她終究還是沒能回來。
第一波成功回來的人是她的堂嫂,據說還是個大著肚子的孕婦,都成功回來了。
馮翊初聞此事時還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見寧應該很快也要脫身了吧。
姐姐馮苓和身邊其他人勸他再等等,說不定見寧就隨著接下來幾波救援的人回來了,萬一他們再失之交臂,萬一連他都要陷在港島,那她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
再加上二叔公當時又病了,他只能按捺住性子,繼續等下去。
到了第二年三月份結束時,在救援名單上的絕大多數文化界人士都已成功地潛回了大陸,可這裡面仍然沒有她。再往後,日.本人把大批普通民眾趕出了港島。幾名傭人混在其中,一路歷經波折,總算成功抵達了重慶,與在那邊的馮家人匯合。
到最後,周姨娘她們幾個也陸陸續續地回來了,昔日馮公館的那些人,有的人還活著,歷經千辛萬苦才回到了內地;有的人死在了港島保衛戰里。只有她一個人音訊全無,既沒有跟周姨娘她們一起,也沒有跟別人通消息。
周姨娘告訴她,她們是在溫見寧一位朋友的安排下才成功逃了出來。只是在她們離開時,溫見寧和她的堂姐妹們在港島仍被通緝著,至今下落不明。
馮翊再也無法安心等下去了,拋下一切準備潛回港島。
他離開的那日,馮苓雙眼通紅地斥責他:「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慚愧難受嗎?是,沒錯,她人已經流落在那邊了,你難道也要把你的性命白白搭進去嗎?」
馮翊只是頓了片刻,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若是他不來港島,那麼因為他而照顧馮家,因為他而被孤零零留在港島的那個人,就理應白白地把她自己的性命搭進去嗎?見寧她……她原來常說她沒有太多牽絆,若不是因他的緣故,說不定早就想辦法逃出來了。
無論她是生是死,他至少也要親眼看到結果。
等他來到港島後,才發現馮公館早在炮火中幾乎化為廢墟,由於馮家的人都已走光了,那裡被日軍佔為演習場地,門口崗哨森嚴。他只遠遠地看了一眼,就回頭找了間旅館住下。後來,他在這裡越待日子越長,索性就租下了一個房間。
見寧在港島認識的人並不少,可真正熟悉的只有鍾家人。
他一來到港島,就直撲鍾家,卻發現那裡早已人去樓空,跟周圍的住戶打聽鍾家人的去向,才聽說鍾家早在城破後沒多久就把家人轉移走了,只有鍾父和女兒女婿留了下來。後來有一天,他們突然被日.本人抓走了,自此再無音訊。
後來,馮翊又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設法找到了鍾薈他們一家人的下落。可見寧並沒有跟他們在一起,她是生是死,他依舊不知。
可哪怕由於日軍的入侵和接連饑荒,港島人口銳減,在這島上要找到一個人也猶如大海撈針般困難。炮火幾乎把整個港島打散了架,馮家的故舊散了大半,留下的一些人,不是衣食無著、艱難度日,就是搖身一變,成了日.本人的座上賓。
他能用的人脈關係寥寥無幾,只能憑自己的一雙腳、一雙眼在人海中慢慢地找。
這期間,他在港島陸續認識了一些朋友,又查訪了許多當鋪,最終找到了一些馮家的舊物,又順著當鋪的人給出的線索,一路找到了她們曾經棲身過的教堂。在他的百般請求下,修女們終於鬆口,只說她和她的堂姐妹們曾在此工作了一段時日,後來又不知去向。
雖然耗去了他整整一年多的時間,找人的事業並不順利,不過能知道這些,馮翊多少也感到了些安慰。見寧她們很機警,也很謹慎,有很大概率還躲在某個角落裡。
他相信,只要他用心找,終究會有找到的那一日。
直到有一天,馮翊在街頭拐角處突然碰到了要去百貨公司的年輕女人,對方的聲音有些驚喜,還微微顫抖:「你、你是不是就是那個馮翊?」
他愕然抬頭,只看到一張隱隱有些熟悉的面孔。
她似乎是見寧的某個同學,在昆明時他曾經碰上過幾回。只是他記得這位女同學和見寧的關係也算不上如何熟稔,故而陳菡香起初熱情的架勢讓馮翊不得不心生疑慮。
直到過了一段時日,他又接觸了陳菡香的丈夫鄭長均,了解到鄭家如今的狀況後,總算慢慢摸清了這對夫妻的想法。原來,當年陳菡香沒來得及畢業,就匆匆嫁給了鄭家的長子沖喜。婚後不久,她的丈夫鄭長均的病情突然奇蹟般好轉,兩人這才算正式成為夫妻。
陳菡香不是什麼用功的學生,在昆明時就整天亂逛,到期末才跑去借溫見寧的筆記;可她的丈夫鄭長均卻有些不同,他雖是富家子弟出身,可也曾有過投筆從戎的心,若非是家中獨子,指不定如今在哪裡呢。好在這樣的兩人性情還算投契,才不至於釀成悲劇。
可沒過多久,戰爭的爆發就打破了他們平靜的小日子。
一夜之間,港島就變了天。往日和他們應酬往來的那些朋友,有的死在了炮火里,有的流離失所,還有的和他們家裡一樣,都投靠了日.本人,保住了家族的榮華富貴。
這對夫妻二人其實本性不壞,長期壓抑下大約產生了某種贖罪的心態,想借著幫他們一把的機會,好讓自己的良心少受些煎熬。
經過再三考慮後,馮翊認為這對夫妻還是可信的,便尋求他們的幫助。
只希望借他們之手,能更快地找到她的下落。
……
那天之後,沒過三五日,鄭家那邊很快傳來消息,說是請他過去一敘。
馮翊匆忙去了鄭公館,果然聽到了好消息。
——鄭家人順著他的線索,找到了溫見寧她們的蹤跡。
只是陳菡香臉上看不到什麼笑影,臉色反而有些凝重。
馮翊波瀾不驚道:「我找了她一年,無論有什麼情況,我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陳菡香才吞吞吐吐道:「已經找到她住的地方了,只是有人說她、她嫁給了一個做苦工的小個子男人,也不是說嫁,就是那種關係,那男人隔三差五會拿著吃的去找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