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翊走後,原本就有些空曠的馮公館頓時更加冷清了。
他走這一趟,至少要三個月後才能回來。算算時間,若是這一路順利的話,差不多等到五六月份初夏時節,他和阮問筠就能一起回到上海。
溫見寧有時覺得日子似乎格外漫長,有時一整天都凝縮在牆上的琺琅掛鐘里,滴滴答答走個不停,彷彿會永無休止地這樣走下去;有時又覺得日子很短,她有時候坐在書房裡昏頭漲腦一整天,信紙上只來得及寫了三兩行字,這一天就隨著夕陽沉入黑夜了。
或許是受了馮翊臨走前的託付,這些日子譚先生和他的朋友們常常來登門拜訪她,有時是邀請她一起去跟幾位朋友談天說地,有時只是來送幾本雜誌,陪她說片刻話就匆匆離開。
譚先生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顧,即便是出於朋友之誼,能分出來的空閑也並不多。
不過哪怕只是這偶爾的掛懷,也足以讓溫見寧感到安慰了。畢竟馮翊不在,在這偌大的上海,如今她也只有這麼一個老熟人了。
可說到底,馮翊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一九四五年的春夏之交,偌大的上海沉悶一如往昔。空氣中愈發的燥.熱,逼迫得人喘不過氣來,迫切地希望能有什麼能打破這死水般的局面。
溫見寧數著日子一天天地等,直到六月,可馮翊還沒回來,先到的是另一個人。
這天溫見寧正在家裡算著近來的開支,老僕人福叔突然告訴她:「少夫人,有一位年輕小姐自稱是您從西南來的朋友……」
他話還未說完,溫見寧忙不迭道:「快、快讓她進來,不,我親自去迎。」
她匆匆忙忙下了樓梯往外走去,近乎一路小跑著來到院中,遠遠地看到了等在黑洋漆鐵門外的人,對方也恰好看到了她。
雙方一碰面,皆是默默相對,久久無話。
這一路上的奔波辛苦,讓阮問筠格外憔悴,她整個人幾乎瘦得脫了形,只有從那依舊年輕秀美的五官里,還能看出當年故人的影子。
在溫見寧打量她的同時,阮問筠也同樣百感交集。
四年多不見,見寧的氣色似乎不如當年在校時那樣好了,想來也是抱病在身。只是到底經歷了這麼多事,她整個人彷彿已徹底沉澱下來,身上多了股溫和堅毅的氣質。
也不知是誰先開的口,兩人終於拉著彼此的手寒暄起來。
待心情稍稍平復,溫見寧才不無擔憂地問:「對了馮翊呢,他人去了哪裡?」
阮問筠向她解釋,原來在他們快到上海時,途中突然遇上了馮家的一位親戚,對方說是老家那邊正好有位長輩過世,馮翊便打算順路去祖宅那邊參加完喪事,至少要再過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上海。他又怕溫見寧等得時日太久擔心,便讓人先把阮問筠送來,從中代為傳達一聲,他會儘快回家,不會在祖宅那邊耽擱太久。
溫見寧這才放下心來,連忙拉了她進客廳坐下說話。
好友二人幾年不見,彷彿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說。一說起她們共同的親人周應煌,兩人又是哭哭笑笑好一陣,過了好半天才平復下心情。
比起溫見寧,阮問筠顯然對周應煌生前的情況更為了解。
她這才知道,原來早在幾年前,周應煌就因心理問題,不適合再留在空軍中作戰了。
當時恰逢溫見寧深陷港島,他既自責又羞愧,只覺得自己如此不爭氣,實與逃兵無異,一再懇求他的上司,希望他能留在高空上為國效力。對方為其誠心所感動,再加上如今的確奇缺少飛行員,遂將其抽調至民航大隊,讓其留在唯一的空中補給線上繼續翱翔。
自此之後,周應煌和他的新隊友們在高空中往返,源源不斷地向國內輸送戰略物資。
溫見寧聽說,他們所飛的那段航線自印度起,途經緬甸,要飛越喜馬拉雅山脈和橫斷山脈的上空,才能轉至昆明、重慶。而那一帶地勢險要,氣候複雜,是一條極為艱險的空運線。後來她才知道,人們稱那條航線為駝峰航線。
而她的兄長,正是葬身於那條航線上的一百多名飛行員之一。
據說,他是在晚上出事的。由於日軍飛機近來不時的攔路騷擾,航隊付出了極為慘重的傷亡。為了確保前線的物資供應,那一天他們選擇了夜航。
或許是由於精神狀態不佳,或許是由於夜晚干擾視線,他駕駛著飛機撞上了崖壁。周應煌的戰友們無從搜尋他的屍骨,只好將一小塊飛機殘骸寄給了阮問筠。
她一直帶在身邊,這一次也一併帶了來。
溫見寧聽她靜靜地講述,周應煌生前最後那段日子,有時一天的飛行要長達十六個小時。
萬里雲層之上,飛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下方是皚皚雪峰和無盡山巒。黑夜如此漫長,而黎明尚未到來,陪伴他的只有世界之巔上千萬年積雪的微弱反光。就是在這種狀態下,周應煌在幾萬英尺的高空上飛完了生命中的最後一段路程。
在生命即將消亡的那一刻,他在想什麼,他還有什麼未來得及出口的話。
關於這些,溫見寧她們無從想像,也永遠無從得知了。
……
阮問筠的到來,終於給沉寂已久的馮公館帶來了一絲人氣。
她彷彿要從溫見寧手中接過馮公館大管家的職務,每日不是整理家務、喂貓,就是跟老僕人們一起侍弄菜園,或者催促她看書寫作,總是前前後後忙碌個不停。
溫見寧曾擔心阮問筠會因周應煌的去世而形銷骨立,可如今看來,情況比她預想中要好得多。想來這些年在昆明的經歷,也極大地磨礪了阮問筠的性情,如今的她也不再是念書時那個多愁善感的女學生了,這讓溫見寧鬆了口氣之餘,又莫名有些悵然。
她的這次預先到達,還帶來了馮翊的許多書信。
有許多是他在半路上寫的,只有最後一封是他中途離別時倉促寫就,與阮問筠分開前,都一併托她轉交給溫見寧。
她夜裡一個人翻看那些書信,看到他在信中歉意地解釋,這次他突然轉道去老家,實在是個意外。他聽遇到的那位親戚說,日軍在鄉下也同樣耀武揚威,老家那邊的多是些老弱婦孺,他也是猶豫了良久,才決定暫時放下與她的重逢,先去那邊看一眼。
至多再過一個月,他很快就會趕回上海。
這封信看完還不出一個禮拜,馮翊的第二封信又託人送來了上海,信里細細地記述了他在老家那邊的見聞,寫了很多日軍在鄉野間如何橫行霸道、魚肉鄉里的事。
溫見寧看完後也連忙給他回信,讓他只需照顧好自己,不必擔心她,也不必太過著急回來,等那邊的一切安頓好了也不遲。
孰料她竟一語成讖。
這封信送走後沒多久,她就聽說日.本人又開始在江浙一帶開展「清鄉」活動。
這所謂的清鄉,就是一場大掃蕩,每次過後都會有無數家庭破散。沿途的路上更是重重封.鎖,路上的行人稍有不慎就會被抓走。
溫見寧著實心焦,可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在家中繼續等下去。
不管報紙上怎麼寫,馮翊走前答應了她的事,肯定不會食言。
他終究還是會好好回來見她的。
這次清鄉掃蕩的程度比以往都要殘忍嚴酷,一時之間就連跑單幫的人都不敢冒險出去走生意了,溫見寧想寫給馮翊的信,也始終沒能寄出去。
一直將近八月份時,日軍的這次清鄉活動才終於有了結束的跡象。
聽說沿路的關卡一松,溫見寧就連忙託人往馮翊那邊送出了信。
這天,她們正在客廳里剝毛豆時,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門鈴聲,一路找過去打開門,才發現來得是譚先生。只見他行色匆匆,腦門上出了一層細汗,彷彿被身後什麼追趕了一路般,讓溫見寧頓時緊張起來,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譚先生果然也臉色凝重道:「今天日.本人有些反常,我們不如先跟一起去國際飯店,跟大家好好通個氣再做打算。」
溫見寧她們聽了點頭,囑咐好家裡的老僕人鎖好大門後,忙跟他一道出去了。
等到了地方坐下來一交流,她們才知道,原來今日一早,日.本人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大批車輛載著士兵,紛紛穿過上海市中心,聚在跑馬廳附近。
大家討論一番很快達成了共識,一定是日.本人那裡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溫見寧她們也同樣這麼認為,只是不免在心裡猜測,究竟是出了什麼大事,才能讓如此驕橫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如此惶惶不安,彷彿天都塌下來了一般。
許是看在座的都是熟人,不知道是哪個膽子大的開了句玩笑:「指不定是他們那勞什子的天皇駕崩了,這群小鬼子正忙著給主子號喪呢。」
眾人聽了頓時鬨笑道:「是這個道理。」
她們跟著眾人笑過了這一陣,心中的緊張與擔憂也不知不覺悄然散去。不論日.本人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要他們倒了大楣,對國人來說都是值得慶祝的好事。
周圍其他的人還在談話,紛紛交流起最近聽說的消息。
溫見寧邊聽,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等今日回去時,一定要想辦法託人往馮家祖宅那邊再送封信,讓人告訴馮翊,近來上海的日軍有異動,讓他暫時莫要急著回來。
就算他在老家耽擱上個一年半載的也無妨,一切務必以他的個人安危為重,反正她也早已習慣了這樣等待下去。
她有些走神之際,外面突然來了個人敲響了房門。
一群人的聲音漸漸停下了。
門打開,來的是個侍者,據說是譚先生的朋友電話找他。
他出去後門再次關上,溫見寧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思緒又很快飄遠了。
譚先生出去了沒多久,就匆匆又折返,大聲地向眾人宣告了一個消息。可他說話時旁邊還有兩位正在高談闊論,溫見寧一時還沒聽清,就只見屋裡瞬間亂成了一團。
而她茫然地坐在那裡,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就見大家都是一副狂喜的神情,圍上了譚先生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
等到阮問筠終於想起來搖搖她的肩膀時,她一時還沒回過神來,滿臉茫然地看著好友的嘴一張一合,彷彿在說些什麼她聽不懂的話。
但她漸漸還是聽清了,眼也漸漸睜圓,難以置信地看著阮問筠。
阮問筠吐字清晰,聲調鏗鏘有力道:「見寧,你聽到了嗎,最新傳來的消息,日.本人願意向中英美三國投降了。」
日.本人要投降了。
這短短的幾個字倏地在溫見寧胸中掀起了狂風巨浪,讓她一時腦海空白,震得失去了語言。等反應過來,她才險些大叫出聲。可最後她還是平靜下來了,只是微紅著眼眶,拉著阮問筠的手自己也不知顛三倒四說了些什麼。
大家的情緒太激動了,一時之間多數都在胡言亂語,過了好一會才收住場面。
眾人興高采烈地討論過一陣後,再也坐不住了,都紛紛起身準備離開,打算回家告訴親人們這個喜訊,遂在國際飯店大門口分手各回各家。
她們也同樣打算步行回到馮公館,去告訴家裡其他人這個喜訊。
日.本人即將投降的消息似乎還沒有傳開,街上的人不算太多,一切如往常般風平浪靜。可溫見寧還是敏銳地察覺出,在這灘平靜的死水下,已漸漸有了波動的跡象。
街上有了行人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彷彿在交流著什麼秘密;也有人急匆匆去問報童要了報紙,可翻看後臉上露出了失望之色,嘆口氣走開了,可暗流依然在無聲涌動著。
這樣石破天驚的一個消息,在這樣大的一所城市中散播開,至少也要一兩天的時日吧。
她正這樣想著,身旁的阮問筠突然停下腳步。
她關切地問她:「怎麼了?」
阮問筠微微苦澀地笑:「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若是他能等到這一天就好了。」
溫見寧這才恍惚想起,此時距離周應煌的飛機失事才只有短短几個月的功夫。而齊先生和鍾薈,她們的離世彷彿就在昨日。
有太多人還未來得及看到晨曦,就已無聲無息地倒在了黑暗中了。
就在她們回家的路上,不過短短几個小時的功夫,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每個人的神情中藏著一種隱秘的複雜和喜悅,卻又因極力壓抑著這股狂喜而顯得有些輕微扭曲。
不知是哪一個人最先開始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日.本人要投降了!」
於是,整條街都沸騰了。
一片歡騰中,她們似乎有些顯得格格不入,只能沉默著穿過熱鬧的長街,回到了馮公館。
消息告知福叔他們後,這群老人們也同樣萬分激動,一時之間,客廳里熱鬧得像是過年。溫見寧微笑著聽他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舊事,等再一回頭時,就發現阮問筠已經不見了。
她只是微微怔了片刻,並沒有去找她。
——這種時刻,就讓問筠她一個人好好靜一靜吧。
等眾人累了後散去,她一個人慢慢地沿著扶手走上二樓,穿過黑暗的走廊,去了盡頭的房間,待到後半夜才回到卧室,伏在書桌前給馮翊寫信。
日.本人終於要離開了,她的愛人也該是時候歸來了。
等寫完信後,溫見寧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儘管馮翊如今正在鄉下,但等她的信送到時,只怕他也早已知曉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
不過那些已經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那一切終於要結束了。
這天晚上,她難得一夜好夢。
第二日一早,溫見寧接到譚先生的電話,說是今夜街上會舉行狂歡,慶祝抗戰勝利,問她們是否要同去。在徵詢過阮問筠的意見後,傍晚時分,她們欣然赴約。
——只這一天,就讓她們短暫地忘掉那些人和事。那些積存在心底太久的悲痛,唯有徹底的狂歡才能沖淡將其釋放出的痛苦。
等她們在一群朋友的陪同下來到街上時,外頭的狂歡已經開始了。
街上的人多得難以想像,自從這次歸來後,溫見寧還是頭一次見到街上有這樣多的人,就連譚先生他們也說,已經好幾年沒有看到上海有這樣熱鬧的氣象。
到處都是人,男女老少,中國人、外國人,只少了平日趾高氣揚的日.本憲兵——他們也不知龜縮到哪裡去了。所有人都在歡呼,引得長街兩邊的人也匆匆從家裡、店裡走出,一同加入到街頭狂歡的隊伍。人如同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裹挾著她們不斷向前走遍了大街小巷。
她們向前望去,又回頭向身後望去,男人的臉,女人的臉,老老少少的臉,到處都是洋溢著笑容的臉,在即將消融的暮色中時那樣鮮明而強烈。
溫見寧情不自禁.地想,這真好,若是馮翊此刻也在就更好了。
只是想想這也是不可能的事。
她的信才剛剛離開上海,馮翊至少還要再過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怎麼可能跟她一起見證這激動人心的時刻。好在眼前的喧鬧足以衝散她這點失落的心情,她悄悄把這點小小的遺憾埋藏在心底,繼續跟著眾人向前。
前方突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不知是哪戶人家放出了第一串鞭炮,緊接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綿延不絕,比尋常過年還要熱鬧非凡。鮮紅的紙屑紛紛揚揚,飄飄洒洒,像下了一場血雨。杜鵑哀啼的精魄,國破家亡的血淚和志士的鮮血,都隨著硝煙化在了空氣中。
溫見寧她們笑著捂著耳朵,繞開了這些鞭炮,迎面又走來一大群人,手裡舉著火把,結成隊伍浩浩蕩蕩地前行。火把蜿蜒成永不停歇的長河,彷彿要燒到黑夜盡頭。
她們跟著火把遊行的人,繼續向前而去。
溫見寧也走在人群中。
許多年前,在她還是少女時,曾在街頭看到過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迎面走來,像迎風逆行的火炬,很快被吹得七零八落,再後來,在昆明求學時,她也曾跟同學們高舉著火炬並肩遊行,混在無數個滿懷希冀的青年中,向著無邊無際的黑夜,發出自己一聲微弱稚嫩的吶喊;
而如今,滿街狂喜的人們不知疲倦地喊著、跳著、笑著,彷彿要在這一刻,將自盧溝橋戰役爆發這八年、乃至國人近百年來壓抑在胸中的一股鬱氣盡數發泄出來。
這場漫長難熬的劇痛,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
天早已徹底黑了下來,大街上卻始終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這幾年來由於日軍的限電禁令,每到入夜時,繁華的大上海都會陷入一片黑暗死寂。
可今晚幾乎沒有人記得什麼禁令了,路上商店的電燈都在亮著,今晚註定是所有國人的狂歡之夜。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人山人海的景象。所遇到的每個人臉上無不是狂喜的神情,哪怕是再沉穩冷靜的人混在其中,都會受到感染。
由於周邊的人實在太多,溫見寧和阮問筠不得不緊緊拉著彼此的手,免得被人流沖.撞開,往家的方向走去。在穿過一條街道時,她彷彿有所感應般猛地一個回頭,突然就看到了不遠處站在人群中的馮翊。
他一身灰色長衫,拎著手提箱風塵僕僕的模樣,很快也看到了她。
來不及想他為何會提早回來,她下意識鬆開了阮問筠的手,向那邊走去。
兩人穿過人群,緩緩來到對方身前,一群白俄人跳著舞經過他們的身邊,引來無數人的喝彩聲。可在互相凝視的那一瞬,他們只覺萬籟俱寂,唯獨能聽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聲。
人山人海中,兩人相視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