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最後的結果,便是澹臺燼暫時被關了起來。
他被關在破落的東苑裡,眾姨娘和二小姐的意思是,防止銷贓。
三小姐可以繼續查,若真冤枉了他,到時候放出來便是。
蘇蘇對此表示隨意。
丟失的東西,別的不說,有老夫人最愛的玉觀音。老人家信佛,把那尊玉觀音看得無比貴重,說嚴重些,都上升到信仰的地步了。
所以蓮姨娘她們才這麼急,想要找出是誰拿了東西。
蘇蘇到底只是嫡女,不是主母,她能重新查證,已經不容易。
關著倒也應該沒什麼,澹臺燼不死就成。
第二日便是十五。
碧柳出去一趟,回來喜滋滋地給蘇蘇說:「三小姐,奴婢打聽到,六皇子被封宣王,今日冊封聖旨就下來了,皇上賞賜的府邸,就在離咱們將軍府不遠之處。」
「將軍收到了拜帖,想必幾日後,會帶小姐去宣王殿下府上,為他慶賀。」
蘇蘇反應很平靜:「哦。」
碧柳說:「小姐,你放心,這次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讓葉冰裳那個賤蹄子無地自容。」
雖然蘇蘇目前還沒見過那位庶姐,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
但對搶別人夫君這麼興奮,是不是有病呀?
蘇蘇實在不想看見碧柳,於是道:「你去詢問一下,這次府里總共丟了哪些東西,分別都是誰丟的。」
碧柳只好不甘不願出門,路過外面的春桃,她推了一把:「滾開,別擋道。」
春桃連忙讓開。
碧柳很不高興,對比做這些雜事,她更在意三小姐能否嫁給宣王殿下。
以前自己一提起六殿下,小姐目光含春,十分期待。她發現自己這次回來後,再說宣王的事,小姐不怎麼上心了。
碧柳一走,蘇蘇拿出另一冊清單。
這是昨晚吩咐喜喜整理的。
蘇蘇並不信任碧柳。
蘇蘇看下去,發現丟了東西的有老夫人、杜姨娘、二小姐,大公子、四公子,雲姨娘也丟了幾支金簪。
這個人倒是會拿東西,沒敢拿將軍和蘇蘇的,老夫人的玉觀音和二小姐的嫁妝最值錢,值得鋌而走險。大公子和雲姨娘性格相對寬和,大概率不會計較。而四公子什麼都不懂。
想了想,她喚來春桃。
「春桃,你可知道,二少爺和三少爺,最近在做什麼?」
春桃搖頭:「小姐,奴婢只知道,大公子最近和老爺去軍營訓練,二公子和三公子,奴婢不清楚。小姐想知道的話,奴婢和喜喜,這兩天去打探一下。」
蘇蘇笑著點點頭:「辛苦春桃了。」
*
澹臺燼被關在東苑。
東苑處在風口,是整個將軍府最冷的院子。
廢棄了許多年,平時用來堆柴禾。
窗戶是破的,冷風吹進來,讓人遍體生寒.
澹臺燼靠在角落,舔舔乾澀的唇。
一直到晚間,依舊沒人給他送飯,澹臺燼神色平靜。倒也在意料之中,這樣的日子他也習慣了。
偶爾一兩日不吃飯,人不會餓死。
冬日的夜空,沒有月亮,外面寂靜一片,又開始下雪了。
他抓了兩把雪,吞咽下去。
胃裡依舊難受得要命,澹臺燼坐回去,拿出袖中的平安符。
本就有些年份的平安符,經過昨日的撕扯,已然破了線頭。
他目光像一汪深潭,拂過被弄壞的地方。
心中有股惡意,從這個裂痕無限增長,少年輕輕吸了口氣,勉強壓下這股洶湧的情緒,重新將平安符放回懷裡。
只可惜,她的耳墜弄丟了。
他閉上眼,靠著牆角休息。
得留著一口氣,總不能窩囊地死在這個柴房裡。他並不相信葉夕霧會幫自己,萬一有什麼意外,他也得自己從這裡走出去。
半夜風雪交加的時候,澹臺燼聽見了門外踉蹌的腳步聲。
他睜開眼。
聽腳步聲,是兩個女子。
黑夜放大無數感官,澹臺燼聽到細微喘氣的聲音。下一刻,一個披著白色披風的少女,跌入東苑之中。
她摔倒在地的時候,神色還有幾分茫然。
隔著微弱的燈光,澹臺燼看見地上略顯得狼狽的少女。
碧柳放下被子和琉璃燈,連忙扶起摔倒的蘇蘇。
她不屑地看一眼澹臺燼,瞥了瞥嘴:「質子殿下,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吧?」
說罷,碧柳關上東苑的門,離開了。
只留下蘇蘇和澹臺燼,在這一方小天地中。
蘇蘇哆嗦著,靠在另一邊的牆角。
她的手指緊緊抓住披風,臉頰緋紅,呼吸急促。
澹臺燼從角落站起來,朝她走過來。
「三小姐?」
「你別過來。」蘇蘇喘著氣說完這句話,外面下著雪,她卻熱得要命。
今夜才睡著,身體突然一股燥熱,她睜開眼睛,覺察到自己身體不對勁。
這時候碧柳進來,小聲地道:「今日十五,小姐是不是藥效發作了,奴婢帶你去找質子。」
蘇蘇抱緊被子,喘著氣:「什麼意思?」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碧柳道:「小姐你忘了嗎?結春蠶的毒,每三個月發作一次,你的解藥,被質子吃了。」
蘇蘇這才意識到,下藥事件,沒完沒了。
結春蠶這種葯,本質更像毒-葯。取意「春蠶到死絲方盡」,吃下毒-葯的一方,每三個月發作一次,與吃下解藥的人,交合即可。
而吃下解藥的人,只有第一天有春-藥效果,其後正常。
據說這種葯,是夷月族的失傳秘葯,以前的達官貴人,專門用來控制搶奪來的女子,讓她們永遠離不開自己。
原主恨煞葉冰裳奪自己心頭之愛,於是不下普通的春-葯,反而找來了令人窒息的結春蠶。
饒是貞潔烈女吃下去,也受不了。
原主想看葉冰裳離不開那個肥頭大耳的尚書公子。
沒想到這葯,最後被自己吃了。
蘇蘇就說,為什麼原主這樣的身份,葉家因為名聲,就讓她嫁給一個質子。
原來是因為不得不嫁。
不嫁就死。
當然,結春蠶也可以忍,但是一次比一次難熬。
上回原主忍了半個時辰,這次蘇蘇得忍兩個時辰。
她打坐了一盞茶功夫,全身濕透,痛苦不堪。
碧柳說:「三小姐,我還是扶你去找質子吧,你在他身邊,會好受些。」
蘇蘇咬牙:「不,不!」
她又堅持了一盞茶功夫,最後整個人都快原地升天了,碧柳不由分說,把她扶來了東苑。
蘇蘇全身沒力氣,幾乎被碧柳架著走,連意識都變得混沌起來。
她眼前光影幢幢,勉強還能分清面前人的輪廓。
認出他是那個罪惡的魔物。
唇上被蘇蘇咬出了血,她抱住手臂,勉強壓制住了脫-衣服的衝動。
澹臺燼明白了什麼,他往日溫順無害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涼薄。
原來這就是她昨天阻止人把他打殘的理由,是覺得他今晚還有用啊。
少年在她面前蹲下,輕輕撥開她汗濕的額發:「三小姐,你看上去很難受。」
蘇蘇緊緊閉著嘴,她真怕她一張嘴,發出什麼不該發出的聲音。
她覺得自己快被燒死了,而近在咫尺,就有一塊冰。
蘇蘇說:「離我遠點!」她總算明白,為什麼葉夕霧心中那麼喜歡蕭凜,最後卻連自尊都不要,讓澹臺燼幫幫自己。
這葯太磨人了!
眼前的少年,歪了歪頭。
琉璃燈下,少年顯得弱氣十足,神色無辜。
他的聲音卻並不是這麼回事,音色是冷的,像在慢條斯理,敲碎堅冰:「三小姐能告訴我,你怎麼了嗎?」
少年身上的惡意,若有若無。
曾經的葉夕霧是什麼心態,澹臺燼現在便是什麼心態。
他想看見昨日那束鏗鏘明亮的光,今日在他腳下,毫無尊嚴地輾轉呻-吟,媚態橫生。
她眼裡的驕傲會被粉碎,做像他這樣的、見不得光的蛆蟲,求一個她瞧不起的人觸碰她。
但他不會碰她,臟。
澹臺燼靠在冰冷的牆面,連無害的神色都懶得做了,審視著她。
瞧啊,多可憐,白皙的肌膚變成了粉色,唇角也流下了鮮血。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變得朦朧,瞳孔漸漸失去焦距。
他涼涼地彎了彎唇。
少女瞳仁輕顫,鮮血順著嘴角流下。
澹臺燼好心地伸出手指,把她嘴角的血跡擦去。
「您看起來真可憐。」他冷冷地、輕聲地說。
恬不知恥求他吧,該醜態畢露了,她這次,可比上次堅持得久。
澹臺燼在心裡為她默數,終於,在她眼瞳完全沒有焦距的時候,他面前的少女不再固執,動了。
她抬起纖細的手臂,卻沒有如澹臺燼想的那樣,來擁抱他,少女反而蓋住了自己臉頰。
她長睫閉上,比外面的雪花還要安靜。
少女靠在窗前,外面的雪撲簌簌落下,她悄無聲息,像長眠在了冬夜裡,變成一隻合翅顫抖的蝶。
琉璃燈照亮她周圍。
雪花飄進來,落在她發間。
他冷眼旁觀著,這詭誕又聖潔的一幕。
那種感覺又來了。
她在雪和光的交界處,而他依舊在自己這片黑暗裡,他突然更加厭惡眼前這個人。
澹臺燼用冰冷的手指捂住唇,不同於以往輕謔的厭惡,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讓他發顫的厭惡。
這種窒悶的感覺,是從山賊窩那天開始的吧?
少年坐回角落,用蛛絲一般黏膩陰鬱的目光,看了蘇蘇一夜。
她蜷縮在角落,毫無所覺。
*
清晨的光照進東苑,蘇蘇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她很疲憊,正如那個葯的名字,像從繭里蛻變出來的。
掌下肌肉單薄瘦削,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睡在澹臺燼腿上。
她蹭的一下坐起來,連忙遠離他。
蘇蘇抓抓頭髮。
不是吧不是吧!
她昨晚忍得那麼辛苦,就是為了不與魔物交姌。
難道她道心依舊不夠穩,受不了藥物,最後還是往魔物懷裡撲了?
蘇蘇嫌惡至極,手上剛剛碰到他的地方,像有火在燒一般。她憤憤地看著腳下的邪物少年。
少年睫毛顫了顫。
澹臺燼的睫毛,比蘇蘇這具身體的睫毛還要長。
如兩片鴉羽。
他紅唇烏髮,透著一種羸弱的漂亮,整個人看上去蒼白可憐。
蘇蘇不太想他睜開眼睛。
畢竟他醒過來的話,蘇蘇不知道講什麼好。難道解釋說我每三個月,有吃一次春-葯的癖好?
她緊繃片刻,發現他始終沒有醒來。
蘇蘇鬆了口氣,這才看見他面色蒼白,嘴唇乾裂,怎麼看都不正常。
「澹臺燼,醒醒。」邪魔都心思深沉,難不成他在裝睡博同情?
「再不醒我把你交給蓮姨娘。」
她推了推他,少年依舊毫無反應。
蘇蘇蹲下來,手覆在他額上。這次體溫不熱,反而像觸到一塊冰。
蘇蘇木著臉:「……」
就算在人間養個小孩,也不會像他這樣脆弱麻煩,動不動病弱得快要死亡。
她沒在狹窄的屋子內找到水,只好先把棉被蓋在他身上。
蘇蘇走出去,碧柳迎上來道:「小姐,你沒事吧?」
蘇蘇睨碧柳一眼,自己昨晚雖然沒力氣,也不怎麼清醒。但蘇蘇知道,她倘若在自己屋裡,能堅持下去。
碧柳不顧她意願,愣是把她弄到澹臺燼身邊來了。
她被碧柳的「衷心」,氣得想笑。
「我記得,結春蠶是你給我的吧?碧柳,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她不信這個丫鬟沒問題。
碧柳說:「小姐,奴婢先前說過,我有個遠房表哥,曾經和夷月族女子通婚。夷月族擅毒,結春蠶是他們的秘方。」
「除了澹臺燼吞下的解藥,還能配出解藥嗎?」
碧柳搖頭,神色有些幾分不滿:「只有唯一的藥引,小姐,你不會怪罪碧柳了吧?碧柳也是按你的吩咐辦事。」
蘇蘇說:「我不怪你,但從今天起,我也不留你。你去找蓮姨娘,讓她重新為你尋個去處。」
碧柳神色震驚,半晌反應過來,蘇蘇竟然在驅逐自己,她這才慌了,連忙跪下磕頭。
「三小姐,求小姐不要趕奴婢走。」
這時候知道求饒了?
蘇蘇沒理她,踏著積雪,離開東苑。
原本想留著碧柳觀察一段時間,她總覺得這個碧柳不簡單。
可碧柳陽奉陰違,隨意進出主子房間就罷了,還經常欺負春桃和喜喜。
乾脆趕走算了,派人跟著她,說不定也能發現些什麼。
碧柳這種被原主寵壞的丫鬟,離開原主不管去了哪裡,都夠吃一壺。
蘇蘇沒過一會兒又趕回來,還帶了一個大夫。發熱她大致知道怎麼處理,可發冷怎麼辦?
角落裡的少年,依舊是她離開時的姿勢。
「先生,請您看看他。」
老大夫上前,替澹臺燼診治。
他早知道將軍府三小姐殘暴名聲,本來不想多管閑事,可到底醫者父母心,作揖道:「這位郎君年紀尚輕,身體卻如此衰敗,多有痼疾,內傷良多。三小姐若不想要他的命,便多施與他一分憐憫吧。」
蘇蘇抿唇,堅定地搖搖頭:「先生有所不知,他不是什麼好人,您開藥保他不死就行了。」
調理身體什麼的,大可不必,這種邪物,他越多病痛越好。
老大夫嘆了口氣,說:「三小姐若只是要保他不死,老朽不必開藥,他很久沒吃飯,也沒喝水才會這樣,給他弄些吃食就好。」
蘇蘇萬萬沒想到,澹臺燼被關在這裡,會沒有飯吃,沒有水喝。
她愣住,為什麼會這樣。
蓮姨娘不是說,只把人關起來嗎?
他們是故意的,還是……府里這樣忽視澹臺燼,早就習以為常。
他們忘記他是個人,也需要吃飯,需要喝水,需要呼吸。
一面無情無義地擺弄他,一面還譏嘲他不夠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