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元秘境很大,有密林,有島嶼,甚至還有一片廣闊的海域。往哪裡去都可以,單看個人機緣。
蘇蘇沒有尋到月扶崖,反倒先入了一片石林。
石林里,怪石林列,有的巨石像是被人生生從中間劈開,僅有一線相連,有的像一條眼如燈籠大的巨蟒,連身上的鱗片都看得清清楚楚。
蘇蘇盯著那些石頭,心中有幾分悵然,要是九天勾玉還在,一定會仔細給她講講這些石頭的來歷。
走了沒多久,蘇蘇聽見一群人的腳步聲。
她不知是敵是友,謹慎地一轉腳步,隱在巨石之後。
她的身形才消失,一個男子推搡著一個女子走出來。
男子相貌清雅,急切地說:「好師妹,快給師兄親一親,可想死我了。」
衣服上綉著蘭草的女子嗔怪地與他打情罵俏。
「怎麼,不怕丁師姐發現啊?你與她出了秘境,可是要結為道侶的。」
男子眼裡流露出一絲厭惡:「你真當我喜歡她?若不是她有個好爹,就她那般模樣身段,我就算瞎了眼也不會答應與她結為道侶。」
女子喘著氣,手摩挲著男子的背,與他道:「丁長老的丹藥確實不錯,你要了人家的身子,回頭從那醜女人身上得了好處,可得分給人家。」
男子猴急地去解她衣裳:「自然,不給你還能給誰。放心,那丑婆娘找不到這裡來,我們做了什麼,她也不知道。」
蘇蘇萬萬沒想到,一入石林,竟然碰到這麼一對野鴛鴦。
她的目光落在另一塊嶙峋的石頭之後,一個鵝黃衣衫身形微胖的女子,將臉埋在膝蓋里,身體微微顫抖。
看來——
不是什麼都不知道,而是什麼都知道了。
看他們腰間掛飾,是一個小門派,蘇蘇沒動,偶然撞破這件事,她平靜地移開目光,看向層層疊疊的石頭後面。
那邊隱隱不太對勁,而這邊一對野鴛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絲毫未覺。
反倒是鵝黃衣衫的女子,猶如受驚的小獸,一下看向怪聲來源。
蘇蘇心道,這姑娘有點慘,可修為著實不錯,至少比石頭旁那一對出色多了。
蘇蘇屏住呼吸,原本想離開,這下不想走了。
所有秘境,往往越危險的地方,存在寶物的幾率越大,石林之中一定有法寶。
出乎蘇蘇意外的是,黃衣女子一咬唇,從石頭後面出來。
「凌文成,艾飛荷!」
叫做凌文成的男子聽見她的聲音,慌得連忙系腰帶,女子的臉色也嚇白了,慌張地看向女子:「丁師姐,你聽我解釋,我們……」
丁顏厭惡地看她一眼:「我什麼都聽見了,不用你們解釋。出去以後我會和我爹說你們兩個情投意合。現在我只想提醒你們,石林之中有古怪,不想死的話趕緊離開!」
凌文成臉色難看,要去拉丁顏的手:「丁師妹,百年的感情,在你眼裡什麼都不是嗎?你怎麼就如此狠心?」
艾飛荷也道:「凌師兄願意娶你,是你的福氣,你別不知好歹。」
丁顏被氣得渾身顫抖,卻沒心思和他們爭辯,轉身就要離開。
凌文成生怕她走,完全沒把她的警告當一回事,拽住她的手腕:「丁師妹……」
蘇蘇耳畔聽見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真切,片刻那怪聲已經在身邊。
蘇蘇抬起頭,只見巨石間,七八個數十丈高的石怪一腳一個深坑,踩了過來。它們體型龐大,行動卻格外零敏,眨眼便到了那三人面前。
石怪比古木還高,一拳砸了下去,凌文成反應過來瞳孔緊縮,作為門派精英,他自然也有些水平,連忙躲開。
丁顏反應迅速,也跳開了。
可憐留下的艾飛荷,被砸過來的巨石打傷。
凌文成這才想起方才與自己你儂我儂的師妹,他連忙催動術法把人拉了過去,結了個土盾,想帶著女子離開。
蘇蘇一看,這個姓凌的修士大概率是土木雙靈根。
艾飛荷驚魂不定。
石怪卻不容許他們輕易逃跑,凌文成才要御劍,一隻石怪抬手抓去。
眨眼間,凌文成和艾飛荷險象環生。
一道黃色的光打過來,丁顏說:「還不快走!」
凌文成當機立斷,重新御劍,拽住艾飛荷到了空中。
艾飛荷安全以後,想起什麼,眼神一沉,對著凌文成耳語幾句。
凌文成眼神也變了,他看向石怪中央,想要離開的丁顏。
猶豫不過片刻,他眸中一狠,抬掌打了過去。
這一下打在丁顏的肩膀,丁顏從劍上跌下來,眼見就要被石怪踩死,蘇蘇飛掠過去,一掌從石怪頭頂打下去,石怪分崩離析,轉眼爆裂開來。
蘇蘇拉起丁顏:「快起來。」
丁顏很快反應過來,感激地看了蘇蘇一眼,她再抬頭,發現凌文成那兩人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丁顏握緊拳頭,幫著蘇蘇打石怪。
詭異的是,碎裂的石怪沒一會兒再次重組,站了起來。
蘇蘇知道打不死,也不再硬來,拉著丁顏飛到一旁的巨石頂上。
她掐了個隱匿身形的決,罩住自己和丁顏,石怪沒有智商,尋不到兩人氣息之後,又迅速走遠了。
丁顏說:「多謝仙子救命之恩,我叫丁顏,是虔羅派弟子,他日仙子有用得著的地方,丁顏萬死不辭。」
蘇蘇也不推辭,修仙講究因果,她道:「我叫黎蘇蘇,方才我以為,你會選擇讓他們死在石怪手中。」
蘇蘇口中的他們,自然是那對野鴛鴦。
丁顏苦笑道:「我爹常說,門派人丁凋零,門人不可自相殘殺。」
「他們想殺了你。」
丁顏握緊拳頭,說:「我不會放過他們!」
蘇蘇看她神情,就知道丁顏一定會找出那兩個人殺了他們。
每個人有自己的想法,蘇蘇沒有選擇多加干涉。
她朝丁顏一點頭,要往石林深處去。
丁顏道:「黎仙子!別往裡走,我爹以前來過蒼元秘境,他說石林里有迷幻陣法,就連數千年前的前輩,也走不出來,變成了石頭。你看見的這些石頭,全是生靈所化。」
蘇蘇沖她一笑:「多謝你,我會小心的。」
知道是迷幻陣法,蘇蘇反倒不害怕。她如今修無情道,世間的迷幻陣對她起不了作用。
見蘇蘇消失在石林里,丁顏雖擔憂,卻不敢跟進去,嘆了口氣,御劍出了石林。
果然,蘇蘇越往裡走,看見的石像越多。
有的是人身,有的是妖身。他們大多面色驚慌,痛苦不堪。
白色的霧籠罩在石像間,蘇蘇抬手,雙指間燃起一簇藍色的火,霧氣碰到真火,盡數散開。
蘇蘇緩步走進去。
石林的蒼涼感漸漸變得濃重,石頭飛速移動,以蘇蘇為陣眼,迷幻陣開啟了。
她回頭,發現已經尋不到來時的路。
卻在抬眸的時候,蘇蘇看見了澹臺燼,他盤腿坐在地上,眸光空洞。
蘇蘇看了片刻,確定眼前的澹臺燼是真的,不是幻象。他是跟著自己進來的。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一直跟著他,但自己身上,一定有什麼東西是他想要的。
容她大膽猜一猜,該不是想從她身上,為葉冰裳取什麼東西吧?他們在人間相守數十年,感情想必早已甚篤。
沒了自己的搗亂,他在人間那一生,一定是順遂的一輩子。
一個生來沒有感情的怪物,應當也不會懼怕小小幻陣。
蘇蘇剛要破陣離開,卻見澹臺燼身上出現一層灰色的磷光。
澹臺燼瑟瑟發抖,彷彿看見了極為可怕的事。不知何時,他像是被惡鬼扼住呼吸,臉上透出麻木和絕望。
身上的灰色越來越重。
蘇蘇低眸看著他。
澹臺燼蜷縮在石像間,眸中透出一片漆黑的死寂,他瑟瑟發抖,快要把嘴唇咬出血來。
蘇蘇腳步停住,昔日無情無愛無恨的魔神,竟在她眼前,陷入石林幻陣,快生生變成石頭了。
她眼裡只有一片安靜的石林,他眼裡,看到了什麼呢?蘇蘇猶豫片刻,走過去。
澹臺燼木然的瞳孔中,竟是一片漆黑冰冷的河水。河水茫茫,看不見盡頭。
蘇蘇看見了五百年前的澹臺燼,玄衣帝王被萬鬼噬身,卻沒有甩開身上惡鬼魂魄,反而一個個捧起辨認。
大片血水從他身上流出來,他不分日夜,與惡鬼膿血為伴,最終被啃咬得只剩一具骨架。
蘇蘇看見最後的景象,猛地回神。
澹臺燼的身體最後死了,死在了暗沉的河中。
「你有神髓,怎會任由惡鬼啃噬身軀?難道是想找葉冰裳的靈魂?」她低聲道。
凡人死後魂魄入冥界,他是有多捨不得那個人?蘇蘇扯了扯嘴角,總不至於……是去尋魂飛魄散的自己吧。
她安靜地從他眼裡看了會兒過往,月亮出來了。月光照亮石林,等月光再次散去,澹臺燼就會變成一塊石頭。
昔日無心的魔神,今日被他自己殺死在過去,那般輕易。
蘇蘇抬起手,快要觸碰到他臉頰的時候,她又收了回來。
就這樣吧。
無情道,她抱住膝蓋,坐在他旁邊,聽見他呼吸慢慢薄弱下來。澹臺燼身上漸漸變成石頭,蘇蘇閉了閉眼,站起來,緩步往石林深處走。
她裙擺上的紅色絲線在月光在微微發亮,她最終沒有回頭。
她應該有很多喜歡的事,比如長澤山安靜的歲月,漂亮的天池,哪怕是惦記著為扶崖重新鑄一把劍,或者今晚在她看來甚美的雪。
哪一樣……不比遇見澹臺燼這件事好呢?
太陽出來之前,幾乎已經全部石化的少年,血肉漸漸剝落,他的血沾上石頭,最後石塊碎裂開。
澹臺燼睜開眼,別過頭看旁邊,身邊空無一人。
他恍然間……聞到了夜裡曇花的香氣。
可其實,什麼也沒有。
血肉重新組合,又是一輪難捱的痛苦。他黑黢黢的眼珠看著初升的朝陽,該慶幸如今這具不人不鬼的身體嗎,才不至於死在一個迷幻陣里。
他死了沒關係,葉夕霧怎麼辦呢?誰讓她回來,重新看看這世間,這凡塵?
*
石林深處,怪石越來越少,溫度卻開始升高。石頭縫隙中透著灼人的溫度,紅色火焰滾燙,像是翻湧的岩漿。
兩隻炎火獸趴在石頭上沉睡。它們頭似狼,卻長著犀牛角,獅子身,沒有尾,身上皮毛是鮮艷的紅色。
它們身後,一塊光芒黯淡的石頭在空中緩慢旋轉著。
「是『極寒』。」蘇蘇曾在藏書閣中見過,極寒玄石名為「極寒」,卻焠於火中,妖獸炎火生於其側。能用來熔鑄仙劍。
蘇蘇還未靠近,那兩隻妖獸便睜開了雙眼,身上彷彿熄滅的火焰一瞬重新燃起,炎火獸一雌一雄,彼此間心靈相通。它們已經沉睡許久,生人的氣息讓它們瞬間驚醒。
震耳欲聾的嘶吼聲間,它們朝著蘇蘇撲了過來。
灼熱的溫度瞬間侵蝕了蘇蘇。
蘇蘇自從換了功法以後,還從未試過。她調動體內無情道修出的靈氣,手中迅速凝出一把白色羽扇,羽扇頃刻帶上幽幽紅色業火,攻向雄獸。
炎火獸身上的火焰碰見蘇蘇的業火,它嚎叫一聲,身上火焰少了一圈。
炎火獸不再硬碰硬,連忙避開。
它們雖是火系妖獸,卻也怵蘇蘇手中業火。羽扇落下螢火似的光,因為由靈氣凝出,蘇蘇不想與它們一直耗著。
她踏過石頭,伸手去拿極寒玄石。
兩獸目露凶光,顧不得業火,哪怕是同歸於盡也要殺了蘇蘇。
蘇蘇連忙回身迎向它們。
二獸催動體內妖丹,悍不畏死之下,它們妖力暴漲,蘇蘇被生生推得後退幾步,撞上身後火石。
炎火獸口吐真火,朝她燒來。
蘇蘇反應極快,抬起羽扇,想將真火扇回去,然而下一刻,她手腕上束上無數條金色絲線,讓她動彈不得。
她抬起頭,看見黑衣少年盤腿坐在石頭上,沖她微微一笑。
澹臺燼漫不經心握住無數條金色絲線,那絲線不知道什麼做的,堅韌無比,鎖住人的重要經脈。
他手一收,金線上藍色的光流轉,帶著雷霆之意,澹臺燼像是擺弄木偶般,垂眼操控著金線。
蘇蘇的手腕被迫重新貼上身後火石。
少年面如冠玉,眼尾輕輕上翹,透著看好戲的嘲諷。
昨夜在石林間,他明明已經快要化作石像,沒想到太陽出來後,他又若無其事。
蘇蘇不知道澹臺燼何時又跟上了自己,他坐在滾燙的岩漿之上,面不改色。
「師姐。」他撐住下巴,溫柔地笑了笑,隨即冷下臉,寒聲說,「禮尚往來,既是仙友,師弟也幫一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