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前,少年的青衣染了血,背著一柄仙劍。
從衡陽仙山下來的弟子竊竊私語:「他還在這裡,不知道大家都很討厭他嗎?執法師兄怎麼了,還不扔他出山門。」
另一個道:「把他趕走了,沒多久他又會出現在這裡。」
「他還妄圖想見毓靈仙子?他難道不知道,過幾日,毓靈要和扶崖師兄成婚。」
話音剛落,之前不論如何都不還手,毫無反應的滄九旻卻猛然到了那弟子身邊,揪住他衣襟:「你說什麼!」
男弟子被他逼近,有片刻怯然,但想起蘇蘇從蓬萊回來時傷成那樣,便很難對他有好臉色。
「我說毓靈和月扶崖要成婚了,你若還有自知之明,便滾回你的蓬萊,別髒了這塊地。」
滄九旻手指收緊,目光幽冷看著他。
就在衡陽弟子如臨大敵,以為他要動手的時候,他突然鬆開手,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午後搖光過來,見山門口已經沒人了,問身邊弟子:「他人呢?」
弟子說:「清晨聽說了蘇蘇要成婚的消息,就離開了,大抵是死心了。」
搖光心裡唏噓,望向山門的方向:「走了也好。」
等蘇蘇傷勢安穩下來,掌門一定會向東沭討個說法,指不定衡陽和東沭會有一場惡戰,滄九旻身為東翼主之子,和蘇蘇本就不可能。
回去的路上,遇見月扶崖。
搖光看一眼他手中嫁衣:「給蘇蘇的?」
月扶崖:「嗯。」
他垂著眸,向來古怪的神情,看向嫁衣時多了几絲柔和。
搖光說:「我以為你不樂意。」
月扶崖耳根微紅,言簡意賅道:「沒有。」
搖光笑起來:「日後好好照顧蘇蘇。」
如今除了蘇蘇,全衡陽的人都知道月扶崖要與她結為道侶,這事衢玄子也默認了。蘇蘇的安危在衢玄子心裡最為重要。
只是對於月扶崖來說,蘇蘇的情況,需要他身為付出的那個人,給予大量修為來替她溫養。
說是雙修,其實是為她修補命魂,給予她修為,有可能他自己精進困難。
搖光本來怕月扶崖心有芥蒂,誰知他把此事看作蜜糖,既然身處其中都不覺得苦楚和為難,搖光笑了笑,蘇蘇師妹會很幸福的吧。
魘魔抱著琉璃珠子,心如死灰,它造夢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弄走了魔君的勁敵公冶寂無,卻忘了還有月扶崖這麼一個人。
話說回來,魔君去哪兒了?
*
到了成婚前一日,蘇蘇才知道這件事。
搖光生怕她大哭大鬧,誰知少女在窗邊坐了許久,怔怔看著外面嬉鬧的靈鳥。
半晌問:「扶崖願意?」
搖光連忙點頭:「那……你呢?」
蘇蘇唇色蒼白,她笑了笑:「他是為了救我,我有什麼不願意的,只是委屈了他。」
搖光低聲道:「我以為,你還念著滄九旻呢。」
此言一出,搖光便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連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蘇蘇垂下眼睛,搖了搖頭。
搖光忍不住問:「你喜歡月扶崖嗎?」
結為道侶不比凡人成婚,會在大婚當日,在對方仙魂中融入自己一滴心頭血,此後千年萬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比凡人的任何承諾都管用。
蘇蘇說:「我不知道。」
她捂住心臟,這裡……空落落的,像一扇被關上的門,體悟不到這樣的感情,甚至當搖光說起「喜歡」,在她的世界裡,只是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詞。
什麼是喜歡,什麼樣的感覺是喜歡?她自然是喜歡月扶崖的,可當真是搖光口中的情感嗎?
蘇蘇想起另一個人,為何在蓬萊三魂旗下,看見滄九旻傷她時,她會感到難過。
第二日蘇蘇換上嫁衣,整個衡陽被布置的十分喜慶。
九頭仙鹿早早便在長澤山等待。
蘇蘇被扶上仙車時,神情有片刻恍惚。
身邊祥雲拂過,仙車從長澤空中,緩緩飛到衡陽大殿內。
她看見一個人站在那裡等她,是扶崖。
他抬頭,目光緊緊鎖住她。
那一瞬,蘇蘇有種錯覺,他在這裡等她很久了。
見到她的那一瞬,他黑瞳中漾出些許笑意。莫名讓蘇蘇覺得熾烈。
月扶崖過來迎她,兩人手指相觸那一刻,蘇蘇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少年的手冰冷。
月扶崖修鍊的劍訣至剛至純,會有這麼涼的體溫嗎?
然而的確是扶崖的臉。
蘇蘇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衢玄子也在,合修儀式絕不可能出錯。
她命魂受損身體虛弱,腳下步子微微一頓,他也跟著停下來,低聲道:「小心。」
他牽住她,源源不斷溫和的靈力涌過來,蘇蘇瞬間輕鬆起來。
整個儀式,蘇蘇感覺自己思緒飄忽,身邊的人卻十分鄭重認真。
直到他的手指點上自己眉心,心頭血滴入她識海,她怔怔抬眼看他,他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低下自己的頭,引著她的手,放在他眉心。
「蘇蘇。」他喑啞道,「該你了。」
她咬了咬唇,見周圍都在看自己,半晌,她遲鈍地將自己心頭血滴入他識海。
靈識的交融,對於修真者來說,比肉-體還要敏感數倍。
二人靈識相通那一瞬,一股奇怪的感覺湧來。
她慌張後退一步,捂住自己眉心,臉頰止不住泛紅。
她略微羞怯不安的模樣,讓身邊的人眼裡笑意愈濃。
蘇蘇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撐到典禮結束的。
自古以來,結為道侶的典禮又叫合靈,當自己的心頭血觸碰到對方識海,可以感受到對方對自己愛意。
蘇蘇覺得自己的心頭血像一尾渺小的魚,猝不及防觸到一片廣袤可怕的獄海。
隱約觸到的愛意,讓她心驚而茫然。
扶崖……不也是為了救自己嗎,若說有一些喜歡,蘇蘇相信,可何時,他的愛仿若抵死糾纏的荒蕪煉獄?
蘇蘇沒有注意到,一旁的男子收回手,眸光帶上些微黯淡陰沉。
他自然也能體會到蘇蘇的愛。
空蕩蕩,白色識海……
什麼也沒有。
他的停頓和冷郁只有一瞬,純然笑意重新回到臉上。
*
蘇蘇回到仙殿,她本來該思考要如何與月扶崖相處,可是才沾上床,她便睡了過去。
如今命魂殘缺,她捱到現在委實不容易。
她睡著沒一會兒,身著紅色喜服的男子走進來,有人忐忑行禮道:「仙君,仙子睡著了。」
男子沒有不悅,溫和地說:「知道了,你們離開吧,我來照顧她。」
他繞過綉著仙鶴的屏風,看見一張酣睡的嬌顏。
他臉色的溫和不見,眸光冷然,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他埋首在她頸間,像一條陰冷吐著信子,纏住她的毒蛇。
可是最後,縱然他表情猙獰可怖,卻只有一個吻輕輕落在她臉頰上。
蘇蘇這一睡又是好幾日。
她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來,低頭看自己衣裳,已經換過了。
大紅喜服變作一條淡紫色天蠶絲裙子,裙擺迤邐而開,帶著細碎的流光。她纖細的腰上系了精緻的絡子,這一身比她自己以前的裝扮還要精細漂亮。
蘇蘇把玩著絡子,走出去。
她沒有看見月扶崖,問殿中洒掃的弟子:「仙君呢?」
弟子道:「您醒啦!仙君在後山,他叮囑您若是醒了,一定要喝了這個。」
蘇蘇手中多了個玉質瓶子。
她打開,幽幽香氣傳來,竟是醉楊露,這東西傳說只在南海吞天鯨族中有,可以養魂,但他們最是暴戾小氣,月扶崖怎麼弄到這個東西的?
蘇蘇來到後山,嗅到一股淺淺的血腥氣。
再一嗅,又似乎不見了。
月扶崖從林中走出來,抱了只袖珍兔子,見到她,他頓了頓,笑道:「蘇蘇。」
蘇蘇摸摸兔子:「這是給我的?」
「嗯。」他摸摸她頭髮,以前刻板的語氣,努力試圖柔和,「我去除魔時,它可以陪你,怎麼出來了?」
「我來尋你。」蘇蘇睏倦地揉了揉眼睛,「扶崖,你去了南海,和吞天鯨打起來了?」
「沒有。」他說,「我怎會去南海惹事端,醉楊露是以前在外歷練時,偶然得到的。外面冷,你如今仙體不穩,會生病,我帶你回去。」
蘇蘇看他片刻,沖他伸出手,笑道:「背。」
他彎起唇,這回真實多了,笑意一層層在眼底漫開,他在蘇蘇面前蹲下來。
蘇蘇趴在他背上,離得這麼近,她不動聲色在他頸邊嗅了嗅。
血腥氣帶著松柏的清冽之氣……若有若無。
他在撒謊,他不但去了南海,應該還殺了不少吞天鯨,才湊夠了那一瓶醉楊露。
他自己也受傷了,才會躲去後山,沒有第一時間回仙殿。
蘇蘇的心裡,泛起奇怪的漣漪,讓她有些難受。
她怔怔看著男子側顏,好半晌,手輕輕撫上他的臉。
他的步子猛然頓住,側頭來看她。
她還來不及縮回去,和他視線對了個正著。
「你在做什麼?」他啞聲問。
蘇蘇也不知道,她想這樣做,就這樣做了。他的反應,隱隱和蓬萊仙島,杏林中的人重合起來。
她還要細看,他卻低下頭,語速帶笑道:「即便你想……也得回殿中再說。」
蘇蘇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惱怒駁斥:「胡說!」
直到他把自己放到床上。
蘇蘇握住他的手,認真說:「我說真的,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不想耽誤你,你為我……會折損你的修為。」
他蹲下來,望著她的眼睛,握住她的手:「我願意。」
蘇蘇搖搖頭,她盯著自己被他握住的纖長手指:「扶崖,你還記得你拜師那年,我送你的木匣子嗎?我想看看它。」
男子身體微微一僵,隨即道:「前段時日,師尊讓我出任務時弄丟了,抱歉。」
蘇蘇抬起眼睛,看他半晌,在他溫和的面具快綳不住前,她開口道:「沒關係,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丟了就丟了吧。」
「以後你送的所有東西,我都不會再弄丟。」他低聲道。
蘇蘇嗯了一聲,把下巴放在他肩上:「扶崖,你身上……是什麼香?我從來沒在你身上聞到過這種味道。」
他淡淡說:「去後山不小心沾上的。」
蘇蘇心想,挺鎮定啊。滄九旻。
月扶崖的魂燈沒有滅,證明真正的月扶崖沒有出事,應該是被滄九旻困住了。
蘇蘇本來想看看他什麼時候露出馬腳,但她沒想到,滄九旻竟真的在努力模仿月扶崖。
月扶崖的生活習慣,他的說話語氣,去出師門任務,甚至連衡陽劍式,他都一看就會。
有一次蘇蘇在殿門口看見他,低眸溫和地在與門內弟子講話。
她知道,滄九旻是不屑這樣的。
他甘願成為另一個人的影子,模仿著他,在每日的清晨與黃昏,為自己細緻地打理一切。
她想起他神識中熾烈的愛意,微微失神。
以至於他回頭時,蘇蘇也不知道這時候自己想了什麼,下意識對他笑起來。
下一瞬,她在那雙漆黑的眼睛裡,看見被點亮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