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給連守禮燎鍋底哪會鬧過一次之後,周氏也不知道是真的傷心了還是怎麼的,很是消停了一陣子。這個所謂的消停,就是連蔓兒一家人每月過去看望她和連老爺子的時候,她至始至終,都不說話,只是偶爾用眼睛狠狠地刮連守信。
那絕對是一種自覺理直氣壯,因而譴責他人的眼神。在這種眼神下,但凡jing神脆弱一點的人,都會受不了,甚至會生出一種錯覺,覺得自己真的做了什麼十惡不赦、忤逆不孝的事情。
過去的連守信,是絕對受不了這種眼神的。好在如今他也算成長了起來,心裡有了准主意,沒那麼容易被人左右了。即便對方是周氏。
不過,即便如此,每次在周氏這樣的眼神下,連守信也不是不難受的。每次從老宅回來,他總要嘆一會氣,好在妻兒們都貼心,往往就拿別的話頭將事情岔過去。五郎不在家,外面有許多事情都要連守信來打理,他也確實沒那麼閑工夫無謂地傷懷。
今天,來傳話的人是四郎。四郎說的很明白,是周氏打發他來叫連守信去老宅有事。
聽說是周氏叫他,連守信頓時臉sè就有些不好。
別看他一個大老爺們,家裡有妻有子,外面受人尊敬,但是要去見周氏,他是真犯怵。
連守信就問四郎,知不知道周氏叫他是啥事。
四郎搖頭說不知道。
「我nǎi叫四叔有啥事,那咋能跟我說那?」四郎在連蔓兒家不敢放肆,可他雖然低著頭說話,但是那語氣卻是有點酸溜溜地,還有一點弔兒郎當。
「你先回去吧,我這有點事,辦完了就過去。」連守信就將四郎給打發了出去,然後到後院來,跟張氏,還有連蔓兒幾個孩子商量。
「能有啥事?」連守信自言自語。
如果能猜出周氏叫他過去是什麼事,他也好心裡有些準備。
「昨兒個,不是我大姑回來了嗎?」連枝兒就道。
「是她在老太太跟前說啥了?」連守信就皺眉道。
「估計跟她應該是有點關係。」張氏就點頭道。
連守信撓頭。
連蔓兒看著,心裡很是無奈。周氏永遠將會是連守信的弱點,她們無論怎麼努力,都只能削弱周氏對連守信的負面影響,但是卻不能完全將這種影響清除。沒辦法,誰讓連守信是周氏生的,還在周氏身邊長大那。
父母以及成長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在一個人的身上,不論深淺,都會留下終身的印記。
「還能咋樣,就是挨頓罵唄。」連守信掙扎了一下,跺跺腳站起身,「不管她咋說,咋罵,我就一聲不吱。」
連守信要出門回老宅見周氏,臉上竟然是一副破釜沉舟的神態。
「……風蕭蕭兮易水寒……」連蔓兒低聲道。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小七低聲接了下一句。
姐弟倆交換了一個眼神,毫無同情心地抿嘴而笑。
「那我真去了?!」連守信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道,他還特意多看了小七兩眼,「兒子,你不送送爹?」
連守信每次示弱求助,都是找小七。
張氏輕笑,嘆氣、搖頭。
「娘,要不明天咱也該去老宅了,乾脆,咱這會跟我爹一起過去,行不?」連蔓兒就道。
周氏對於連守信這一家,歷來都是分里外的。連守信是里,張氏和連蔓兒這幾個孩子是外。原先沒分家的時候,周氏是向著這個「里」的,也就是說跟妻兒們相比,連守信在吃穿上是略受優待的。
而現在,周氏當面要罵,一般也都罵連守信,而不會去罵張氏還有連蔓兒幾個孩子。至於她背地裡是怎樣,連蔓兒她們乾脆就不去關注。
周氏這樣做,理由是很充分的。那就是,「說下大天來」,連守信是她生的,可張氏不是,幾個孩子和她又都差著一層。用周氏的話來說,就是連守信永遠都欠她的。
如今連蔓兒家境不同了,張氏、連蔓兒、五郎和小七都不是周氏能再拿捏的,連枝兒更是即將出嫁,因此,如果有張氏和幾個孩子在場,周氏即便想罵連守信,也會有所收斂。
連蔓兒這樣提出來要一起去,那是想幫連守信,張氏自然不會有異議。
「那有啥不行的,一起過去唄。」張氏就道。
妻兒們一起去,最高興的是連守信。
大家略收拾了收拾,連蔓兒用食盒裝了些點心,就往老宅來。張采雲不願意一個人留在家裡,也跟了來。
走進村口,遠遠地,就聽見了周氏的聲音。
「這又是罵誰那?」張氏小聲道。
「誰知道那。」連守信皺眉答道。
有村人站在門口,見連守信一家過來了,就忙打招呼。
「這又是去看老爺子、老太太的?」
「對。」
「老爺子現在不大出門了,那天看見,身板還挺硬朗的,活到八十沒問題。老太太更不用說了,這嗓門,這中氣,沒啥可擔心的。」
這是村裡有名的一個說話冷的人。
說話冷,是三十里營子的莊戶人家的口頭語,一般是形容一個人說話直接,切中要害,當然一般這樣的話,大多數都不那麼中聽。
走到老宅的大門口,連守信推開大門,一家人走了進去。
和每一個庄稼院一樣,這個季節,老宅的院子里也是滿目蒼翠,中間只有一條窄窄的走道,兩側都種滿了各sè的瓜果蔬菜。一邊的豬圈裡,還正養著三頭豬。豬已經長的半大了,聽見人聲走近,就都跑到豬圈門前呼嚕呼嚕地仰著脖子期待餵食。
另一邊的豬圈裡,則是存放著一些雜物,其中最顯眼的是磨盤。
自打古氏死了,連老爺子就發了話,把那盤石磨給拆了,連家的媳婦們,誰也不用再推磨了。
連芽兒抱著二妞妞站在東廂房門口,旁邊還站了何氏,而周氏正站在上房的門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指著何氏和連芽兒兩個在罵。
周氏罵人花樣百出,不過罵道兒媳婦、孫女的時候,最多的還是「黑心、爛下水,吃啥啥沒夠,幹啥啥不行……」等語。
連守信帶著張氏和幾個孩子往院子里走,周氏頭也沒抬,罵的更加起勁了。不過罵詞卻出現了變化。
「……吃裡爬外,就凈想著往外擓的賠錢貨,養活你們幹啥?你還記得你姓啥不,你還記得你爹是誰不,有能耐你出了這個門,管那姓張姓李的叫爹去。……你別姓連,別認我們這做爹做娘的,那你樂意調和誰你就調和誰去。你不是看不上我們嗎,那你走啊,吃裡爬外,好大的臉……」
周氏一邊罵著,竟然還舉起一隻手拍打自己的臉。
這一般是人自羞自臊的動作,但是周氏這樣高抬手輕輕落的,分明臊的是別人。
她那罵詞,跟剛才的截然不同,也不是在罵何氏或者連芽兒,而是在罵正走進門來的這幾個。
「每次都這樣。」張氏走在連守信身邊,腳步略滯,低聲地道。每次來到老宅,迎接她們的總是周氏的罵語。
周氏不敢在當面罵張氏、連蔓兒等人,每次都是這樣指桑罵槐。
「大這是罵誰那?」張采雲從周氏的罵聲中聽出了點什麼,就高聲問道。她xing子隨張王氏,是極潑辣的,眼睛裡不容沙子。
「采雲姐,你這還沒看明白。」連蔓兒立刻就接上了話,眼神往何氏和連芽兒身上瞟去,「我nǎi這罵的是我二伯娘,還有芽兒,應該沒二妞妞啥事,二妞妞還是懷抱的孩子那。」
「二伯娘,芽兒,你倆這又是咋地拉,是做了啥事,惹我nǎi生這麼大的氣那?」一家人走到上房門口,連蔓兒就問何氏和連芽兒。
「……雞跑園子里去了,沒看住……」連芽兒怯生生地答道。
周氏早上移植了幾棵瓜秧,讓連芽兒看著,不要讓雞進園子里,結果連芽兒沒看住,有雞跑進園子里,不過並沒禍害那瓜秧就被發現並趕了出來。
就這麼點事,周氏就能不停歇地罵半個時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出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那。
「是這個事啊,那該罵。」連蔓兒就道,「nǎi啊,你罵的對。」
連蔓兒走上前去,笑盈盈地看著周氏。
「不過吧,這罵也得分咋罵。我二伯娘和芽兒做錯事,你老就事論事的罵,那誰都得說你老罵的對。可你老咋還不讓芽兒姓連了,還讓她管姓張姓李的叫爹去,你老這是啥意思啊,讓這左鄰右舍的可咋想?」連蔓兒大聲道。
「自家的孩子,該打該罵,那沒啥說的。可是這親骨肉啊,咋能動不動地,就往死里給逼勒那?咱這周圍知道的人,都知道你老心眼最好,心最軟,可萬一那不知道的人聽見了,那可咋想你老啊。你老這麼大年紀,這麼慈軟、心善的一個人,讓他們背地裡講究,這你老……多不好聽啊。」連蔓兒接著又笑呵呵地道。
周氏的臉一下子就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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