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老爺子朝地下站著的幾個兒孫看了一眼,瞧著他們戰戰兢兢的樣子,不由得暗自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
「老四啊,我知道你心疼老人。」連老爺子向連守信道,「今天這個事,要怪,就怪我。我這個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從前你們就知道,我是恨活計。看著地里的莊稼拉不出來,我這心裡著急啊。我這一著急,一上火,哎……」
「爹,家裡還剩下幾畝地沒收拾?這裡有幾個勞動力?咋就地里的莊稼拉不出來了?咱這村裡,比這地多,比這人少的人家也不是沒有,人家是咋幹活的?」連守信打斷了連老爺子的話,「爹,當初,你是咋說的,你老都忘了?你老忘了說過的,要把門風給板回來的話了?」
連老爺子被連守信說的臉上有些發熱,好在他是黑紅的臉膛,就是臉sè發紅,也不是很明顯。
「我都記著那,是我太心急了。」連老爺子乾咳了兩聲,不著痕迹地轉了口風,「今天這個事,就是我一著急,大意了。還當自己是年輕人那。」
連老爺子說到這,自嘲地笑了笑。
「老四啊,你儘管放心。這李郎中不是看過了嗎,我沒啥事。這往後,我就在家裡坐著,我不下地了。地里的活,我都交給他們。」
連老爺子看了地下的幾個兒孫一眼。
「我不管了,那糧食他們能拉就拉出來,不能拉就算了,等到時候挨餓、挨凍,我也不管他們。」
最後這一句話,自然是一句氣話,不過也隱隱含著某種威脅。
「爹,不用你老再下地。就那幾畝地,我們幾個咋地慢慢地收拾,也能收拾出來。」連守仁就忙道。
「對,對,爹,你老可不能再下地了。地里的活,都交給我們。肯定不比別人家做的差。」連守義也忙著附和道。
看著連老爺子真的沒什麼事,而且又袒護著老宅的人,不肯說出實情,連蔓兒一家人也沒法子,坐了一會,就起身告辭回家了。
等連蔓兒她們一走,連守仁、連守義幾個都鬆了一口氣,也不像剛才那麼拘謹,就都各自找了椅子、凳子坐了下來。
連老爺子坐在炕上,將這一變化看在眼裡,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爹啊,你老可把我們給嚇壞了。」連守義大大咧咧地開口道,「這要是這次你老真有個好歹的,看老四那個樣沒,就能把我們給吃了。」
連老爺子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爹,就說等地乾爽乾爽再下地,咱也沒剩多少了,著啥急。」連守仁也慢吞吞地道。
「你說著啥急?」連老爺子沒好氣地道,「那莊稼不等人,你多等一天,就得少收不少糧食。你們看看,有哪家是坐在家裡等的,那不都下地了嗎?」
「對,下地對。」連繼祖連忙打圓場道。
「可這路實在太難走了,那老些車都陷裡頭。人家有大牲口的就不怕。」連守義的大眼珠子咕嚕嚕轉了轉,又道,「老四說的好像挺心疼老人,他家那大騾子大馬都現成的,老爺子都因為拉車摔著了,他孝順,他咋不把那大車借咱兩輛。他手底下那老些人,他真心疼老人,他都不用說啥話,就帶人帶車來,呼啦一下,就能把那點地收拾乾淨了。」
連守仁和連繼祖就不吭聲了,只是偷瞄著連老爺子。何氏和四郎卻都眼睛閃亮,顯然對連守義的話很是贊同。
「四叔他心裡明白的,他不也說了,怕人指他脊梁骨嗎。」四郎就嘟囔著道。
「說啥混話那!」連老爺子怒斥道,「人家有大車百輛,那是人家的。人家啥啥都給了,夠我們老兩口子吃喝的。你們長手長腳,不老不少的,人家憑啥替你們幹活?你們都是人家的爹了?」
連老爺子氣的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地下的人就都不敢說話了。
「人家說怕人指脊梁骨,那是人家要臉。真有人指脊梁骨,也指不到人家的身上。我是為誰幹活的?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別人可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去、去、去,都出去吧,那地里,你們愛去不去,我也不管你們了。」連老爺子沖幾個人揮手,讓他們走。
這個時候,這幾個人當然是不敢走的。
「爹,你老別急啊。我們剛才不是說了嗎,那地我們去收拾。等吃過晌午飯,下晌我們都下地。」連守仁、連守義幾個忙道。
等將連守仁、連守義幾個從屋裡打發出去,連老爺子打了個唉聲,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周氏招呼連芽兒端了一盆水進來,就坐在炕上開始洗刷連老爺子那套滾滿了泥的衣裳。
「你啊,老天拔地的,舍心不舍力。你還去拉車,你咋沒直接摔死。」周氏一邊洗衣裳,一邊惡狠狠地道。
連老爺子閉著眼睛,並沒有因為周氏的話生氣。兩個人一起生活了這麼些年,他已經完全適應了周氏的特殊語言表達方式。周氏這麼說,並不是咒他,而是心疼他。
「你當我自己樂意?」連老爺子依舊閉著眼睛,「今個兒早上,要不是我硬逼著,他們都不樂意下地。下了地里,就嫌那道難走,一個個地跟我撂挑子。我也是一股火,你們不拉車,我去拉車還不行!」
「你行,你多能夠!」周氏恨聲道,「你折騰完了,受累的還是我。你真癱吧到炕上,不是還得我伺候你。」
連老爺子被周氏堵的無話可說,沉默了半晌,又嘆了口氣。
「都不是那一家啊,這往後要是我沒了,他們可咋過ri子。又懶又浮。看看老四家的幾個孩子,人家現在生活好不好,啥活都不幹也沒事。可人家就上趕著幹活,五郎是秀才了,這種地、收莊稼,他一場都沒落下。小七才多大,他爹不讓他拿鐮刀,他就在那幫著劈玉米。……還有蔓兒那丫頭,多jing靈啊,可她也幹活,還不耍滑。聽說她家新養的那些鴨子,都是她天天在喂……」
「好孩子都跑那一股去了。」連老爺子緩緩睜開眼睛,「要說是以前,咱太供著老大這一股,把人給養浮了。那現如今,老四家的條件,可比那時候老大強多了,人家也沒變樣。……這還是本質上的事啊。」
「啥本質,都心狼。今天都來看你了,一眼都沒瞅我。都恨不得我早死了,就都靜心了,合他們心意了。」周氏使勁地搓洗著衣裳,水從盆里濺出來,弄濕了一大片炕席,周氏的衣裳上也沾了水,不過她卻一點都不在意。
「芽兒,」周氏將洗了一遍的衣裳從水盆里撈出來,擰乾,一邊沖著外邊招呼道。
連芽兒從院子里應了一聲,很快地走進屋子裡來。自打二郎帶著二妞妞去了羅家村,連芽兒就變成了周氏專使的小丫頭,每天被周氏支使的團團轉。
「把這盆水潑出去,再給我換一盆乾淨的水。」周氏沖著連芽兒使喚道。
連芽兒答應了一聲,低眉順眼地端著盆出去,一會,就又端了一盆乾淨的水回來。
「去吧,別走遠了。」周氏將衣裳放進水盆里漂洗,一邊對連芽兒道。
連芽兒悄沒聲地退了出去。
「蔫吧,」對於使喚的如此順手的孫女,周氏也看不上眼,「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一副受氣的樣。」
「趕緊張羅做飯吧,」連老爺子就道,「下晌他們幾個還得下地。」
「你不去看著了?」周氏就問。
「不去了。不服老不行,沒摔著骨頭,我這渾身還是疼。」連老爺子在炕上挪了挪身子,「我這一摔,把他們也給嚇的夠嗆。老四又來了一趟,這回,不用我看著,他們也能乖乖地幹活。」
周氏沒有說話,低頭漂洗衣裳,眼睛中閃過一絲黯然。他們老兩口子在這老宅里,說話是越來越沒有以前那麼頂用了。
為什麼一直使喚連芽兒那,那自然是別的人她不那麼能使喚得動了的緣故。
從老宅離開,因為看著時辰不早了,連守信和小七就沒往地里去,而是和張氏、連蔓兒一起回了家。
「都嫌踩一腳泥,又累,不願意拉車,你推我我推你的,老爺子看著著急,就自己去拉了。」回到家,連守信一邊洗漱,一邊跟張氏說著話。
「他們也不攔著?」張氏就道。
「應該攔了,也就是動嘴不動手。估計巴不得老爺子把啥活都給幹了才好那。也不想想,老爺子都多大歲數了,還跟以前一樣那?!」連守信用乾淨的布巾擦乾淨了手臉,坐到炕沿上。
「就這樣,我爺還是偏疼他們。看說的那些話,護的那叫一個風雨不透。」連蔓兒在旁邊,給小七擦乾淨了頭臉,又讓小七自己去洗腳。「把腳好好洗洗,你也光腳在泥地里踩來著吧。」
小七嘻嘻地笑著不答連蔓兒的話,只乖乖地脫了鞋子洗腳。
「姐,你聽出來沒,咱爺說那話,好像咱把牲口和大車借給他們就沒事了似的。」小七一邊洗腳,一邊道。
「那沒門!」連守信斷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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