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院除了正院外,還有東西兩座緊靠著正院的跨院,中午的飯菜都已經在西跨院的飯廳里準備好。
一碟青菜、一碟切成片的臘肉、一大碗山蘑燉雞、一碗紅燒草魚塊,一隻盛下小半桶白米飯的小木桶,擺在臨窗的八仙桌上,談不上山珍海味,卻是普通人家無法享受的豐餚。
這兩三天,韓謙還沒有好好吃上一頓,又騎了半天的馬,這時候飢腸轆轆,坐下來就覺得香氣撲鼻、食慾大振,但又擔心姚惜水這小婊子不甘心失手,通過內應在這些飯菜里動什麼手腳,他的眼睛盯著一桌美食,不敢輕舉妄動。
看到范大黑笨手笨腳的盛好一碗飯遞過來,韓謙伸手接過來,拿筷子夾了幾片肉脂透明的臘肉、幾塊紅燒魚、幾塊燉雞以及兩顆青菜壓到飯碗里,然後將飯碗擱到一旁,指著桌上剩下來的其他飯菜,跟范大黑說道:「我還不是太餓,這些留給我足夠了;剩下了你都先吃了吧!」
范大黑很是無所適從,但他性子也是粗糙,抵不過眼前美食的誘惑,瓮聲說道:「待會兒我爹要是問起來,大黑可要說是少主強迫我吃下這些的!」
「你下午還要伺候我騎馬,吃這一頓飯還怕你爹打斷你的狗腿不成?」韓謙不耐煩的催促道。
這時候,韓謙瞥眼看到窗外,范武成正跟著晴雲走進西跨院,黑著臉將紫鬃馬從桃樹上解下來,似滿臉的不爽快。
韓謙眉頭微皺,心想這廝即便沒有跟姚惜水勾結,以後也要找機會收拾。
范大黑很快將小半木桶連菜都灌入肚中,除了一臉的滿足外沒有其他異常,韓謙才將預留下來的那碗飯菜很快的吃完。
這時候范錫程黑著臉,跟著晴雲走進來,見范大黑竟然還坐在韓謙的對面,瞪眼就訓道:「不知好歹的憨貨,半點規矩都不懂——快去北院收拾馬廄去!」
范大黑卻是畏懼養父范錫程,挨了一頓訓,沒等韓謙說話,就灰溜溜抬腿跑回北院去了;晴雲也是吐吐舌頭,收拾碗碟出去了。
韓謙也沒有吭聲說什麼,而是返回書齋,下午再到練武場,沒有看到范大黑,卻見是山莊里的另一個家兵趙闊,牽著紫鬃馬走過來,說道:「大黑叫范爺遣出去辦事去了,著我來伺候少主騎馬!」
韓謙氣得額頭青筋都微微跳動起來。
他中午用餐時,明明跟范大黑說得清楚,下午還要他伺候騎馬,范錫程這老匹夫竟然故意將他遣出去辦事!
范錫程這老匹夫,是要彰顯他才是這山莊里的話事人?
韓謙陰沉著臉,翻身跨上紫鬃馬,小跑著圍山莊兜起圈來;趙闊瞥了韓謙,見少主竟然沒有大發雷霆,也是微微一怔。
韓謙被送到山莊禁足有一個多月了,好吃好喝伺候著,沒有酒色來掏空身體,氣色多少恢復了一些。
他上午時騎馬感到體力不足,還是中毒以及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飯留下來的後遺症,這時候再跨上馬背,感覺就又輕鬆了許多。
這時候韓謙不再滿足圍著山莊兜圈,而是策馬下了小溪,跑到溪對岸,繞田莊促馬小跑起來。
山莊外圍的泥埂小路太過狹窄,紫鬃馬頗為神駿,卻也跑不起來。
溪西岸的莊田有三百多畝,一圈跑下來有四五里地。
榆柳之間的土路相對寬敞,又沒有土牆屋舍的遮擋,紫鬃馬可以稍稍撒開蹄子歡跑起來——要不是怕范錫程跳出來管束他,韓謙更想縱馬到下面的湖灘地上兜一圈。
圍著莊田小跑三四圈下來,韓謙就大汗淋漓,停到溪邊歇息,或許是心態驟然間逆轉過來,也不覺得辛苦,反而有一種酣暢淋漓之感。
范錫程多半得到誰的通稟,這時候趕到山溪邊,看到韓謙並沒有什麼犯渾的地方,也就站在對岸沒有說什麼,夕陽落在他黑瘦的臉上,看著就像蒙上一層榆樹皮,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少主,您可悠著,你要是摔到哪裡,老趙可沒有辦法跟家主交待啊!」趙闊大汗淋漓的跑過來,韓謙騎紫鬃馬拉出速度來,他可就沒有辦法跟上去。
韓謙沒理會平時就不怎麼起眼的家兵趙闊,壓抑內心的不滿,心平氣和的對溪東岸的范錫程說道:
「范大黑腳力好,以後還是他來伺候我騎馬;早晚也都在東院跟我一起用餐。范爺,你吩咐後廚,照范大黑的食量準備東院的飯菜,不要讓人覺得我會虧待了貼己人……」
「……」范錫程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叮囑那個大汗淋漓的老瘦家兵,說道,「趙闊,不要讓紫鬃馬再撒開蹄子亂跑,摔著少主,你我只有拿性命去謝家主的恩情。」
老雜狗真是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韓謙心裡恨恨地罵道,又翻身跨到馬背上,但這次趙闊死死拽住韁繩,叫韓謙喝罵著抽了兩鞭子也不鬆手。
趙闊四十來歲,看上去身形瘦小,發黃的臉上滿是風霜之色,像是風化千年的岩石皮子。
他那拽住韁繩的手臂,瘦得跟枯樹杈似的,卻能像鑄鐵焊住一般,將力氣極大的紫鬃馬死死挽住,令紫鬃馬紋絲難動。
以往遇到下面沒有一個奴婢聽他的話,韓謙就忍不住會火冒三丈、氣急攻心,但這一刻卻是微微一驚,沒想到平時極不起眼的趙闊,手臂竟有這麼大的氣力!
看趙闊被他抽了兩鞭子,畏畏縮縮的不敢反抗,只是抓住疆繩不松,韓謙想到趙闊平時就是這般慫樣,也沒有少受其他家兵的欺負,嫌疑應該不大。
要不然的話,姚惜水及她身後的人,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就太深了。
趙闊不鬆手,韓謙提不起速度撒蹄小跑,也就失去鍛煉的意義,便叫他牽著馬往地勢頗險陡的後山裡走去——後山也屬於山莊——也隨便看看左右的景緻山勢。
寶華山位於金陵與潤州之間,又由於金陵舊名升州,寶華山又名升潤山,在揚子江南岸呈鏈狀鋪開兩百餘里。
相比寶華山,會聚寶華山南麓溪河,與山莊相距才三四里的赤山湖縱然有十三四里寬,但也顯得毫不起眼。
太陽落山,暮色彷彿一絲淡紫色的輕紗籠罩過來,遠處的山林顯得凶機四伏。
韓謙這時候也不敢在外面亂逛,便騎著馬,由趙闊牽著往山下走去。
距離下面的莊子還有一段距離,一老一少兩個獵戶窸窸窣窣的從山林里鑽出來。
這兩人穿著粗麻衣裳,腰間扎著草繩,插著一把鐮刀,穿著露出腳趾的麻鞋,兩人還各背一張獵弓跟一隻竹簍,用竹節做的箭袋頗為簡陋,看著眼熟,應該是附近的佃戶。
兩個低賤佃戶,竟然敢跑進他家後山偷獵野物,換作以往,韓謙早就揮馬鞭子抽過去;這一刻,韓謙卻沉吟的坐在馬背上,看著這兩人身後背的竹簍里裝滿錦雞等獵物,還有血從竹簍底滲漏下來。
趙闊回頭瞥了韓謙一眼,見韓謙臉色陰陰的,不知道少主心裡在想什麼,便盡他身為家兵的本分,轉過頭沉聲喝問那兩個老少獵戶:「趙老倌,你父子二人今天進山的收穫不少啊!」
這兩人大概沒有想到在這裡會撞到韓謙、趙闊,嚇了一大跳。
愣怔片晌,年長者先反應過來,拉著少年就跪在地上,將背後的竹簍卸下來,聲音有些發抖地說道:「我們剛要將這些獵物送到山莊里去,沒想到在這裡遇見少主跟趙爺!」
少年眼裡有桀驁之色,掙扎著要站起來,被年長者死死摁住,趴在泥地上。
「你父子二人的膽子不小啊,范爺說了多少次,嚴禁你們上山偷獵,你們都當耳旁風,難道你們現在都不知道這座山頭是韓家的?要不是趕巧叫我跟少主撞見,你們真會將獵物送到山莊去?」
趙闊回頭見韓謙還是不動聲色,想必少主不打算輕易放守這父子二人,便握住腰間的佩刀,惡狠狠的盯著眼前的父子二人。
「這次非將你們揪到縣裡治罪不可!」
偷獵同盜,送到縣衙治罪,少不了挨幾棍子;而且不找人送錢打點求情,幾棍子挨下來,不殘也要掉幾層皮。
聽趙闊如此說,年長者臉色頓時蒼白起來,趴在地上磕頭求饒,一不注意將身後兩隻竹簍子打翻,裡面被射殺的獵物都滾落下來,除了幾隻錦雞外,竟然還有隻被一箭射穿腹部的蒼鷹。
山裡的獵戶有本事拿獵弓射殺幾隻錦雞很是尋常,但能射蒼穹翱翔的蒼鷹,箭術就已經可以說是相當驚人了。
韓謙這幾年荒廢下來,但這些簡單的道理還是懂的,沒想到山野之間,竟然有箭術如此厲害之人。
韓謙今天一直告誡自己,諸事要沉住氣,但也不會為這兩個不相干的獵戶說什麼話,看著趙闊處置就行了,這一刻心頭卻閃過一念。
此時韓謙再看那少年,即便被他父親強拽著跪在地上,緊繃起來的背脊,猶給人一種像野獸要撲竄上來噬人的感覺,更不要說那藏著眼瞳里的桀驁神色,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韓謙情不自禁的想,要是夢境中人翟辛平在此,會怎麼利用眼前這箭術高超、野性未馴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