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雲,大前夜你在東院聽到什麼動靜,才去喊的范爺?」
回到書齋,韓謙拿起一本唐代文人蘇鶚所著《杜陽雜編》沒有急著翻開,看到晴雲站在屋外,顯然是受禁令所限,入夜後不敢隨意踏入書齋,他便隔著門庭問道。
「大前夜奴婢也不知怎的,天剛黑就犯困,早早就睡下了,山頭炸了幾聲雷,才驚醒過來,擔心這邊窗戶敞開著會進雨水,跑過來卻聽到公子在書齋里說著話,我怕公子被范爺關書齋太久,給憋壞了說胡話,才跑去北院喊范爺過來,也沒有看出什麼異常,沒想到公子得了風寒,想必是睡夢中說什麼胡話吧?」晴雲隔著門扉說道。
韓謙點點頭,示意晴雲可以去休息了,他在書齋里找出幾枚銅錢,楔到門窗的縫隙里死死頂住。
書齋及卧房的窗戶都正對著東面的山嵴,書齋里燭火通明,韓謙則走到沒有點燭的卧房裡,站在窗前,盯著對面的山嵴,看夜裡會不會有人從那裡探出頭打量這邊。
山間空氣清透,圓月如銀盤懸掛在山嵴之上那深鉛色的蒼穹深處,清亮的月光灑落下來,山嵴上樹影搖拽,偶爾傳來一陣夜梟的鳴叫,就再無別的動靜。
范武成,又或者是其他什麼人暗中跟姚惜水勾結,今天叫他在北院這麼一鬧,或許這兩天就能見分曉了。
當然,韓謙此刻更想知道他到底捲入怎樣的陰謀之中,又或者說,姚惜水及晚紅樓幕後藏著怎樣的秘密。
當世戰亂頻發,中原地區十室九空,流賊侵掠地方,缺少糧草,甚至不惜用鹽腌制死屍充當軍糧,慘絕人寰,但金陵城裡卻歌舞昇平了好幾十年,沒有經歷戰亂的洗掠,依舊一派奢糜氣息。
金陵城裡大大小小的妓寨娼館,有成百上千家,韓謙在宣州就聽說晚紅樓的盛名,以致被他父親接到金陵後才三四個月,就成為晚紅樓的常客。
只是,之前的韓謙滿心念著晚紅樓里那些千嬌百媚的漂亮女子,但此時細想起來,晚紅樓與尋常妓寨相比,卻透漏著諸多神秘之處。
甚至就連對宮禁秘事都傳得繪聲繪色的馮翊等人,也摸不透晚紅樓的底細,不知道背後掌控晚紅樓的主子到底是哪方神秘人士。
這本身就足以說明晚紅樓絕不簡單。
韓謙沒有睡意,也無心去讀外面書齋里的藏書,便站在窗前,一邊照著記憶,擺開拳架子,嘗試著重新去練六十四勢石公拳,又一邊思索大前夜夢境留存下來的記憶碎片。
六十四勢石公拳還是韓謙他父親韓道勛在楚州任參軍時,一位雲遊楚州,與父親交好的老道傳授。
這路拳架,韓謙從六歲練到十二歲,雖然之後荒廢了六年,但此時猶記一招一勢,只是這時候擺開拳架子生澀無比,一趟拳勉強打下來,已經是大汗淋漓。
韓謙拿汗巾將身上的汗漬擦掉,繼續站到窗前,透過窗戶縫隙看對面的山嵴時,才打一趟拳就感到有些餓意,暗感雖然荒廢這麼多年,他還是沒有將六十四勢石公拳的精髓忘掉,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韓謙將卧房裡的一床薄被紮裹成人形,擺到外面的椅上,站在東面的山林里看過來,就像他坐在書案前通宵埋頭苦讀,然後又將洗臉的銅盆放在卧房的窗前,就和衣躺下來休息。
聽到晴雲在外面敲門叫喚,韓謙睜眼醒過來,此時已經天光大亮,一夜平靜沒有異狀。
韓謙起床,將書齋及卧房裡的布置恢復原樣,打開門看到女婢晴雲在外面一臉的詫異,大概是沒想到他也夜裡睡覺會將房門關得這麼緊。
洗漱後看到西跨院照舊準備好早餐,韓謙沒有理會,走去北院。
家兵及仆佣們都已經吃過早飯,後廚沒有幾個人,他看到蒸屜里還剩有幾個黑乎乎能勉強稱得上饅頭的東西,拿出來就著一碟鹹菜,坐到北院飯廳的窗前,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塞進嘴裡。
又干又硬,還澀嗓子,但韓謙此時飢腸轆轆,也沒有覺得太難下咽。
「殺人,殺人了……」
片晌後,就見晴雲容顏失色的叫嚷著跑進後廚。
「……」韓謙神色一振,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一驚一乍的?」
「我也不知道,剛才趙闊一身血的跑回來,說范武成在西邊的莊子讓人殺了,還有兩名家兵被射,這會兒范爺正帶著人跑過去……」晴雲說道。
……
……
聽晴雲說過,韓謙才知道範武成一早就去溪西岸,要將趙老倌、趙無忌及家人從山莊趕出去,但進屋後卻被趙無忌射殺;趙闊與另兩名家兵是在練武場聽到范武成的喊叫,跨溪趕過去,還沒有靠近,那兩名家兵就被射傷,趙闊卻是無礙,跑回來報信。
范武成果然有問題,韓謙神色振奮起來,扔下碗筷,跨過小溪,追到西岸佃戶雜居的莊子里。
遠遠就看到范錫程帶著人圍在一間茅草房前,范大黑正帶著兩人將少年趙無忌抓手摁腳,將他茅草房裡拖出來,死命的才將他摁在地上無法掙扎。
其他人七手八腳的跑上去幫忙拿麻繩將趙無忌捆紮起來後往死里踢打。
難以想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有這麼大的氣力。
有兩名家兵都是在大腿上各中了一箭,正跌坐在場地上破口大罵:「殺了這狗娘養的,痛死爺了!」
韓謙看這兩名家兵氣急敗壞的樣子心裡一笑,要不是趙無忌年紀還小,心不夠狠,這兩名家兵怕就不是大腿被射傷這麼簡單了。
韓謙看兩名家兵的箭傷,都在大腿同一位置,就知道趙無忌殺了范武成後,就沒有想大開殺戒,而趙闊能在趙無忌的箭下安然無恙,卻是叫他有些意外。
趙闊除了有些氣力外,其他方面都表現得要慢半拍。
沒有看到范武成的身影,就不知道有沒有死透,就見獵戶趙老倌從房裡追出來,身上好幾個大腳印子,顯然在屋裡沒有少挨打。
看到趙無忌被踢打得厲害,眼見出氣多進氣少,撲到兒子的身上,朝范錫程磕頭:「范爺,你饒無忌一條狗命,小范爺將獵物從我們這邊收走,還將我們趕出田莊,無忌年紀小,不懂事才拿箭射了小范爺啊!范爺您老剁了他射箭的手都成,但就饒無忌一條狗命啊!趙老倌我這輩子、八輩子給范爺您作牛作馬!」
「由得了你這老狗說話?」范大黑抬起一腳,將趙老倌踢出一丈多遠。
趙老倌當即就跟風吹折的枯草一般,折著腰窩在那裡痛得直抽氣。
趙老倌雖然身子底子不差,但趙無忌犯下人命案子,他想著死撐住挨幾下子狠的,讓范大黑這些山莊的家兵泄憤,不要說還手了,甚至都沒有閃開要害,叫范大黑這一腳實實踹在心窩上,差點直接閉過氣去。
要說溪東岸的家兵跟溪西岸的佃農有什麼區別,家兵除了趙闊較為乾瘦外,其他人都身高馬大、氣勢也是凌人,刀弓都沒有出手,凜然間就有殺氣瀰漫。
這些人都是韓道勛從廣陵軍帶回來的老卒,都是上陣廝殺見慣過血腥的,有如此的氣勢不足為怪,倒是趙闊顯得唯唯諾諾,在家兵里常受他人奚落,可能還是跟他的性格有關。
而溪西岸的佃農則有兩個驚人的特徵。
一是瘦。
不管男女老少,都瘦,又瘦又弱,既瘦且弱,比此時的韓謙都要瘦骨嶙峋,臉色蠟黃,一個個都像疲入膏肓的樣子。
山莊這麼多佃戶,韓謙之前就認真打量過趙老倌、趙無忌父子,或許是這兩父子時常偷獵補充伙食的緣故,身體還算健實。
這些佃戶另一特徵,就是他們看著趙老倌、趙無忌父子被家兵往死打,畏畏縮縮的不敢靠前,更不要說勸阻家兵抓住趙老倌、趙無忌父子往死里打了。
要不是那夢境似深入骨髓般融入韓謙的記憶之中,韓謙絕對不會如此細緻入微,但此時將這些看在眼底,卻有一種觸目驚心之感。
「住手!」
韓謙沒有心思去細想為何會這樣的感受,黑著臉走進人群里,橫在范大黑跟趙老倌,阻止他再犯渾毆打趙老倌,但看范大黑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心想范武成應該是死翹翹了,從容不迫的問道。
「到底怎麼回事?」
「武成過來沒收他們的獵物,趕他們離開田莊,這小兔崽子竟然用少主所賜的黑雲弓射殺了武成!」范大黑這時候是急紅了眼,讓韓謙擋著,沒能去追打趙老倌,抬腳卻是朝趙無忌單薄的後背猛踩,幾乎要將趙無忌那單薄瘦弱的背脊踩斷掉。
「無忌,無忌!」兩道身影發瘋似的從屋裡撲出來。
中年婦女一身破布衣裳,被撕扯得衣不蔽體,披頭散髮,臉上好幾道血紅色的手指印,抱住范大黑的大腿,哀嚎著朝范錫程拚命的磕頭求饒,知道趙無忌今日真要被活活打死,都沒處說理去。
瘦弱的少女也是披頭散亂,嚎著撲在趙無忌的身上,死死抱住自己的弟弟不肯鬆手,生怕范大黑他們再下狠手,當場就要了趙無忌的性命。
看到范大黑伸手要去扯那少女的頭髮,韓謙拽住他的胳膊,喝道:「住手!范大黑,你給我住手!」
范大黑到底顧及韓謙的身份,沒敢將他甩開,赤紅著眼退到一旁。
范大黑與范武成都是范錫程的養子,范武成被殺,范大黑被喝止住,其他家兵也都悻悻的退到一旁。
「兔子急了還咬人,范武成入室強奪獵物,還要將人趕出田莊,是誰給他的膽子?是誰讓他入室行盜匪之事的?」韓謙將趙家父子等人擋在身後,轉身盯著山莊的家兵,將早就想好的說辭,厲聲質問出來。
「七公子!武成也是對少主忠心耿耿!」范錫程沒想到韓謙這時候竟然將責任全部推到范武成的頭上,徹頭徹尾的去袒護一個對韓家無足輕重的佃戶,再也壓不住心裡的憤恨,壓著嗓子叫道。
韓謙這時候看到范武成趴在屋裡的一攤血跡之中,一支箭穿胸而出,黑黢黢的鐵箭頭穿透革甲露出來,韓謙暗感趙無忌應該是在屋裡開弓射箭,在這麼近的距離射穿革甲、箭頭穿胸而出,臂力及反應速度真是驚人啊,也無愧昨天將黑雲弓相送,果然沒有叫自己失望啊。
韓謙轉回身來,目光灼灼的盯住范錫程,冷冷一笑。
韓謙也想不明白范武成怎麼就跟姚惜水以及晚紅樓有勾結,但定然是昨日夜裡聽他故意說起要招攬趙家父子,范武成才中計,迫切要將這家人趕出田莊的。
這背後的曲折,他也沒有辦法跟范錫程、范大黑他們解釋清楚,而他對日後將出賣他的家兵猶存怨恨,這一刻更要跟范錫程針鋒相對下去,將趙無忌保下來。
「我昨天就有言在先,佃戶在後山所獵之物,上繳山莊一半即可,這話我當著趙闊說得清清楚楚,當著你范錫程以及諸多家兵,也都說得清清楚楚。我在這裡再問范錫程你一句,這山莊是你范錫程家的,還是我韓家的,我的話當不得半點數嗎?」
韓謙寸步不讓的盯著范錫程,厲聲質問道。
「我現在倒想問問范錫程你,范武成持械闖門、強奪獵物、驅趕佃戶,是不是你的授意,是不是你一心要將我韓家的秋湖山別院變成你范家的?」
「你……」范錫程氣得渾身發抖,沒想到韓謙口舌竟然變得如此厲害,將這麼大的一口黑鍋直接扣到他的頭上來,還令他百口莫辯。
「趙闊,我問問你們,你們到底是我韓家的家兵,還是范錫程的家兵?」韓謙盯住趙闊等家兵,厲聲質問道。
趙闊等人遲疑起來,面面相覷。
這些家兵對韓謙這個少主,是打心眼裡瞧不起,但是昨天夜裡在飯堂鬧了那出之後,范武成大清晨還拿著刀械闖上門,要將趙老倌一家從田莊趕出去,細想下來,少主韓謙的話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啊!
他們在韓家好不容易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家小也都是韓家的奴婢,雖然他們對范錫程是服氣,但韓道勛才是家主,待他們恩情也更重,他們還不想捲入這種勾結起來篡奪田產的是非之中。
「范武成持械闖門被殺,這事需報官處置,咱韓家不能用私刑殺人!」
韓謙繼續義正辭嚴地說道。
「趙闊你領人看住這裡,莫要叫趙無忌逃了,但也絕不許私刑毆打,有害我爹爹的聲威,要不然的話,休怪我韓家鐵面無私,將你們也一起綁送官衙治罪!」
說到這裡,韓謙又朝圍觀的佃戶拱手說道,「還請哪位腿腳快的,去請里正過來主持公道。」
韓道勛在此地購置田莊還不到一年,家兵及家小都要算是韓家的奴婢,都是隨韓道勛從異地遷來,佃戶則都是僱用當地的無地農民,多少會有利益衝突,而范錫程此前禁佃戶進後山砍伐薪柴、漁獵野物,就鬧出不少矛盾。
然而,不管怎麼說,韓家伸出根小拇指都要比普通人的大腿粗,范錫程等家兵又是武藝高強、兵甲俱全、如狼似虎的悍兵,佃戶平時被管束得再嚴厲,心裡有怨氣也不敢撒出來的。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被送到山莊苦讀的少主,竟然是一個如此「通情達理」、「不偏不倚」的公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