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走出晚紅樓,看到趙闊、范大黑、林海崢竟然都牽馬停在對面的街邊等他。
韓謙也沒有心情跟他們多說什麼,心裡琢磨著回去後要怎麼面對他父親的質問。
韓謙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來,剛在晚紅樓好不容易渡過一關,已經令他心力交瘁,但今天臨江侯府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在脫身後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回去,而是被李沖拉到晚紅樓來,顯然不是隨便一個解釋就能糊弄過去的。
韓謙沉默著趕回宅子,將馬交給范大黑他們牽走,他穿過前院,往正院走去,看到堂屋裡亮著燈,不見他父親的身影,而書房及他父親的卧房漆黑一片,還沒有掌燈。
「這都二更天了,我爹爹去哪裡了?」韓謙問身後的范錫程。
「家主還沒有從官衙回來。」范錫程說道。
韓謙滿心疑惑,不知道宏文館發生什麼事情,在今天這樣的情勢下,竟然能讓他父親留到這麼晚還不回宅子?
韓謙飢腸轆轆,正要讓後廚先給他下一碗臊子面填肚子,就聽著馬蹄聲、車轍聲在院門外響起。
韓謙掉頭走出去,果然是他父親韓道勛在兩名家兵的護送下,坐馬車趕回來。
看父親掀開車帘子爬下馬車,一臉的波瀾不驚,韓謙訝異的迎過去,問道:
「今天臨江侯府發生很多事情,父親可知道?」
「……」韓道勛點點頭,示意進裡面屋裡再說這些。
「今日到侯府領宮中賞賜,沈漾先生託病未到,著老僕過來將宮中厚賞領走,殿下心頭氣惱,留我等在侯府射箭排遣心郁,又欲留我等在內宅飲宴,為府中司記所阻。到午時,我等在外宅飲宴,聽到內宅慘叫,趕過去看到青衣宦侍趙順德躺血泊中掙扎,腹部被鐵剪刺中,而殿下左臂被匕首割破,血染袍袖。大家慌手慌腳去保護殿下,李衝上去將趙順德擒住,用力過猛,致使趙順德腹部被鐵剪刺穿以及喉管被李沖用力扼碎而亡。報宮中,內侍省少監沈鶴與郭榮從宮中匆匆趕回,將我等及內宅的內侍、宮女都滯留在侯府,整個下午都在追查此事。等天黑過一陣,管保從宮中趕回來,郭榮才與沈鶴認定是內宦趙順德與侍衛營侍衛勾結行刺殿下,了結今日之事。事後之後,孩兒原本想直接回來,卻被李沖強拉過去晚紅樓飲酒,席間種種討好、暗示,孩兒不敢應答,比父親早不了多久才得脫身回來……」
進了堂屋,韓謙瞞住與晚紅樓相關的一些細節,其他事情則不分巨細的說給他父親韓道勛知道。
「嗯,我知道了。」韓道勛點點頭說道。
「……」韓謙沒想到父親反應如此冷淡,又忍不住將話挑得更明白,「雖說沈大人、郭榮最終認定是趙順德與侍衛營侍衛勾結不利殿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天大的破綻。而殿下與李沖敢這麼有恃無恐,或許早就認定皇上不會追究此事……」
「權術終究是權術,即便能成,於社稷也是如履薄冰,而一朝傾覆,則奈天下何?」韓道勛忍不住長嘆道。
「……」韓謙愣怔了片晌,忍不住問道,「父親是說皇上……」
「太子不肖,但太孫可期,皇上心思不定,才非社稷之福,」韓道勛禁不住壓低聲說道,「而除了嫡儲之爭能引發朝政動蕩外,更根本的還是大將坐擁私兵,豪族霸佔田畝、奴婢不稅,致使江淮富庶而饑民盈野,朝廷無以供給兵餉官俸,對將臣更難約束,以致廢立之事都要看外朝臉色。倘若兵將皆事朝廷,而饑民歸耕,賦稅充足,不為豪族所侵奪,皇上大可以選賢為儲,何至於今日小心翼翼,怕一朝傾覆?」
以往韓謙貪淫好色、嗜賭成命,韓道勛恨鐵不成鋼,斷不可能將胸中塊磊吐露給他知道,但這兩三個月韓謙修身養性,勤學苦修不說,也一改頑劣輕浮,氣度變得沉穩多智,對朝堂政局也不時能獨抒己見,韓道勛心裡有什麼想法,或在朝中聽到什麼風聲,也不會刻意瞞著自己的兒子,只是叮囑他切莫將這些事、這些話再外傳出去。
韓謙怔然半天不知道要怎麼回應他父親的話。
他一直想不明白他父親有朝一日會因為什麼上諫觸怒天佑帝,而被杖殺文英殿前,這一刻他總算是明白過來了。
他沒想到他父親身在朝堂,卻無意捲入爭嫡之事,而是將目光放在更加兇險的別處。
要是他父親憋不住將這一番話寫入諫書,奏請天佑帝削大將私兵、奪豪族田畝、奴婢,那不是觸怒天佑帝,而是觸怒包括韓氏在內的所有世家豪族,逼得天佑帝不得不殺他啊!
也難怪祖父韓文煥、大伯韓道銘皆不待見他父親,這些年連書信都少來往,難怪二伯韓道昌敢肆意妄為的「毀他」,原來根本分歧就出在這裡啊!
「三皇子雖然說今日用計拙劣,但有不為奴婢所欺之志,為人又勤勉好學,孩兒相信這些都應該能落在皇上眼底,待以時日,未必不可期。」韓謙岔開話題,還是希望能打消他父親心中憤憤不平的衝動念頭,希望他能將削權清田之事寄託到三皇子楊元溥的身上。
否則的話,一旦他父親衝動之下鑄就大錯,他也只能倉皇逃離金陵。
「……」
韓道勛不是不知道做些事的阻力有多大,但正是如此,他才不會將希望寄託聲望、權勢皆遠不及的天佑帝子嗣身上。
不過,韓道勛也不會跟自己兒子爭辯這事,只是勉強笑著說道:「今日發生這樣的事情,對你不壞,你安心在三殿下身邊陪讀就是。」
韓謙這一刻就覺得心好累,心想你這個老憤青要是衝動著去找死,我還有可能安心在楊元溥身邊陪讀?
韓謙還以為將姚惜水這小潑婦等人糊弄過去,能安生一陣子,沒想到還是要隨時做好落荒而逃的準備才行。
這會兒晴雲及廚娘將飯菜端上來,趙闊也跟著走進來。
見趙闊欲言又止的樣子,韓謙不知道又有什麼事情發生,不耐煩的催促問道:「又有什麼事情?」
「佃戶趙老倌帶著兒子、女兒今天進城來,摸到府上要見少主,沒想等到現在少主才回來。」趙闊剛才在路上看韓謙心事沉重,兼之范大黑在旁邊,就沒有提起,但怕這會兒再不提及,韓謙就要回屋休息了。
趙無忌射殺范武成,最終縣衙判其無罪,僅令其在范武成墳前守孝三個月,事後韓謙也一直命令留在山莊的家兵不得刁難趙老倌一家。
他心裡也正惦念這事,想著找機會回一趟山莊,將趙無忌招攬到身邊使用,沒有他們倒先進城來了。
「他們在哪裡?」折騰了一天,總算是有件順心事,韓謙直起腰脊問道。
「我讓他們在河邊的院子里等著。」趙闊說道。
「他們等多久了?快喊他們過來,」韓謙吩咐道,俄而想到一件事,問趙闊,「是不是一直都讓他們在那裡乾等著,有沒有安排他們先吃些東西?」
「今天太過忙碌,倒是沒有人想到這點。」趙闊說道。
韓謙點點頭,趙闊今天都守在臨江侯府外,宅子里的其他人多半還在為范武成的死打抱不平,不可能招待趙家父子,吩咐廚娘道:「你立刻準備幾樣菜,一會兒給我送過來。」
韓謙又跟他父親說道:「父親,趙老倌父子特地進城來看孩兒,孩兒怠慢他們有一天了,這便過去見他們,不陪父親在這裡吃了。」
「不用後廚再額外準備多少飯菜了,我一個人吃不了這些,你讓晴雲拿食盒將飯菜都裝上帶過去吧。」韓道勛說道。
韓道勛甚至都沒有見過趙無忌,但知道韓謙有心招攬這個射術超群的少年。不過,他不會自降身份,直接將佃戶招過來同席飲宴,同時還要考慮范錫程的感受。
韓謙拿起一隻空碗,將每樣菜搛出來一些,然後讓晴雲將其他的飯菜都裝入食盒之中,臨了又讓趙闊到後廚抱一壇酒,隨他去河邊的院子見趙老倌父子。
經過前院,韓謙看到范大黑埋頭往外跑,喊住他:「你去喊林海崢,一起去河邊的院子。」
「天色不早,明天還要起早護送少主去臨江侯府。」范大黑瓮聲說道。
「說什麼混賬話,明天我就不用起早了?」韓謙黑著臉,催促他去找林海崢,他不想將趙無忌招攬到身邊後,范大黑、林海崢這些家兵將趙無忌孤立起來。
趙老倌天未亮就出山莊,坐船到午後才進城摸到韓府見到趙闊,之後一直在石塘河邊的院子里等到現在,中間也沒有人搭理他們,正後悔莫迭,沒想臨到半夜,韓謙還會出現。
韓謙有兩個多月沒能抽出時間去秋湖山別院,此時再看趙無忌,身子依舊沒有結實多少,這主要還是營養跟不上,但眼瞳里多出些許剽勇。
就像是用破袋子包起來的黑雲弓一般,即便穿著粗布衣裳,少年趙無忌猶給人以寶劍出鞘的鋒銳之感。
或許是以為被摞在這裡到現在都沒有人理睬,少年在等候大半天后內心的熱情冷卻,此時的眼瞳里多少有些黯淡。
韓謙將趙無忌的反應看在眼裡,心裡微微一笑:還真是不諳世事的少年,心思也真是直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