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宣說他地位低微,即便投效也發揮不了什麼作用,但在韓謙看來,卻不是如此。
敘辰邵衡等州,自前朝以來土客兩籍矛盾就極為嚴重,而朝廷所派官員,也被當地土籍番民視為客戶或稱客籍利益的代表而遭受排斥。同時又由於當地土籍還實行部族制,其社會結構極其封閉,以往就任敘辰等地的官員,通常都只是利用大姓部族間的矛盾,進行制衡,在地方上多少掌握一些主動權。
中央政權力量強大,地方大姓部族存有敬畏之心,這種制衡自然是有效果的,但目前潭州還處在半獨立的狀況之中,又怎麼指望潭州以南、以西,山高皇帝遠的大姓部族,存多少敬畏之心?
這時候他父親在敘州,還想玩大姓部族間的制衡,就有如玩火。
畢竟敘州的大姓部族只有四家,彼此有矛盾,但也牽涉極深,太容易取得共識了。
更何況背後還會馬家的勢力伸進來作怪,他父親在敘州沒有什麼根基,憑什麼將四家玩弄於股掌之間?
而更為有效的手段,就是利用山越部族內部的矛盾,去瓦解大姓部族。
當然,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易。
馮宣看上去地位卑微,但卻適合去做瓦解大姓部族的潰堤蟻穴。
而哪怕是作為一枚釘子,釘入排外心理嚴重的山越人之中,作用也要比馮宣自己以為的大得多。
不過,既然馮宣這時候願意入彀,韓謙也不跟他解釋太多,當即讓他挑選四名能絕對信任的人,趕回村寨將家小接入城中再說。
馮昌裕、馮瑾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滅同族人的村寨,但馮宣等關鍵人物的妻小要接出來,一方面預防被馮昌裕、馮瑾加害,一方面確保馮宣跳上他們的賊船再也下不去。
當然,韓謙也不會全然信任馮宣,暗地裡派兩人盯住馮宣他們的一舉一動,以防有變。
今天將晚才進城,芙蓉園內一切都需要收拾整理,這種情況下還要準備宴席,自然是手忙腳亂,一直拖到入夜後過一個時辰,才勉強準備好。
韓謙也必然要脫開身到宴席上應酬,除了與父親一起觀察今夜到底誰顯得更不耐煩外,也希望拖延時間,以便散布城內外的斥候能搜集更多的有用情報,以便窺破馮洗向楊四姓到底布下怎樣的殺局。
宴席拖了一個時辰。
宴席上的用酒,雖然都是從敘州城裡臨時購置,但給薛若谷等官員所飲,都是趙庭兒她們在後院用生石灰處理過的烈酒。
雖然說酒里溶有石灰水,韓謙他是覺得真不好喝,但有些人乍然喝入喉,還覺得別有風味。
再說,今夜到場的中低級官吏,也沒有人會挑刺史大人的不是,也完全不知道韓道勛、韓謙以及其他陪酒的人,喝的都是原裝低度酒,還以為適應不了刺史大人從金陵帶過來的烈酒,斷斷續續喝了一個時辰,都是頭重腳輕,只覺不勝酒力。
這時候馮宣接了妻小回城,韓謙離席去見馮宣。
馮宣除了自己的妻小,也將四名部族頭目的妻小帶入城中,但即便被迫做出選擇,馮宣在韓謙面前依舊陰沉著臉,憤憤不平,也不知道韓謙接下來還要脅迫他幹什麼。
這時候田城、高紹滿臉嚴肅的走進來,韓謙也沒有叫馮宣等人迴避,直接問道:「跟我們在城中的人手都接觸過了?」
「城內能接觸的,都已經接觸到了,但除了四姓城中眷屬昨夜都撤出去外,暫時都沒有發現其他異常。不過,左司提前入城的斥候,還有三人混入州獄之中,暫時無法取得聯繫——未得少主允許,我們便擅自將城裡能接觸到的斥候,都派往州獄附近。」高紹說道。
韓道勛那邊也擔心事情的進展,這會兒叫范錫程、趙闊跑過來詢問情況,他們剛跨進院子,聽到靈貓高紹這麼說,神色也是一變,訝然問道:「殺局在州獄之中,他們要縱容州獄裡的囚徒劫牢暴動?」
「真是好毒、好大膽妄為的妙計啊!」韓謙都忍不住要拍手稱讚,尖酸刻薄的朝馮宣冷嘲熱諷道,「城裡應該也有不少山越平民居住吧,我說你們就是螻蟻,你還們不信?」
范錫程、趙闊、高紹、田城乃至平素就少年老成得可怕的趙無忌都是暗暗心驚,要不是左司提前一個多月就派出兩組斥候滲透到敘州來,後期更是有近三十名斥候,先於他們進入黔陽城,壓根就不要想初來乍至,就發現四姓竟然敢包藏這樣的禍心。
「到底有沒有此事,還全是少主你在猜測,怎麼就一定能當真?」馮宣硬著頭皮說道。
「給他們幾個兵甲,讓他們見到棺材再掉淚。」韓謙瞪了馮宣一眼,沒想他還真是一根犟骨頭,示意郭奴兒拿五套兵甲過來,給馮宣及他手下四人先換上,等會兒跟他們一起行動,但馮宣等人的妻小,卻要都扣在芙蓉園裡充當人質。
接著,韓謙又讓高紹、田城、楊欽等人,在這邊先準備起來;他先與范錫程、趙闊趕到西院去見他還在主持酒宴的父親。
薛若谷等人喝得醉眼惺松,完全沒有覺察到刺史府邸內外四伏的騰騰殺機,看到韓謙他們去而復返,也沒有覺察有什麼異常,還以為新任刺史非常的平易近人,正鬧哄哄的要周幼蕊唱一首《菩薩蠻》助酒興。
周幼蕊夜裡帶著樂營的樂師歌伎過來,堅持不肯入席,一直都在庭前彈琴唱曲助興,此時看到韓謙、范錫程、趙闊三人去而復返,身上披穿鎧甲,按著挎刀走進來時,眼睛異常凌厲的掃往廳堂里的眾人,她心裡也是一驚,暗道莫非今夜真要發生什麼事情。
周幼蕊抱起琵琶,端坐庭前,纖纖玉指撥弦,清亮的歌喉悠揚的唱起:「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弄妝梳洗遲……」
韓謙自然是無心去欣賞周幼蕊美妙如天籟的歌喉,坐到父親身邊,不動聲色的將最新的情況說給他聽。
「州獄?」韓道勛也一直在苦思四姓要如何對付他這個新任刺史,真沒有想到四姓竟然不惜要將整座黔陽城交給劫牢暴動的囚徒去掌控,心驚片晌,低聲問韓謙道,「州獄羈押囚徒不少啊?」
韓道勛對敘州方方面面的情況有過梳理,但也沒有詳細到記住州獄所羈押的囚徒到底有多少,只知道在州籍總人丁才四五萬的敘州,州獄所羈押的囚徒極多。
這跟當世大楚所行鹽政有極大關係。
大楚從產、收、運、銷等環節都實施嚴格的官產官收官運官賣制度,以確保獲得足夠多的鹽利,以補軍資不足。
這也使得各地的鹽價騰貴。
金陵鹽價便高達每石兩千錢,而到辰、敘等偏遠地區,為維持迅速官僚化、成本高昂的鹽吏體系,鹽價更是貴到每石六七千錢甚至上萬錢的地步。
雖然大楚立下私販食鹽一石者、州縣皆可斬立決的嚴苛律法,但各地走販私鹽者還是絡繹不絕。
而辰敘等僻遠之地,更是猖獗、屢禁不止。
敘州每年斬殺的私鹽販鹽,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而那些暫時還夠不上斬立決的私鹽販子,更是塞滿州獄。
韓謙也沒有想到四姓敢在這事上動手腳,也沒有怎麼留意相關的具體數據。
韓謙指著下首的司獄吏張笑川,跟他父親說道:「他應該會知道州獄到底關押多少囚徒。」
韓道勛朝瘦長臉正驚疑打望過來的司獄吏張笑川看去,一雙厲目炯炯有神,似要將張笑川的心頭肉剮出來,問道:「我未到敘州,便聽說敘州鹽犯凶烈,王庾大人在時也屢禁不止,此時都已經使州獄人滿為患了——不知道州獄此時到底關押有多少囚徒?」
韓道勛剛才在宴席間就詢問了很多關於州縣的情況,此時問及獄囚,大家也不覺得驚訝,但是司獄吏張笑川以及司倉令劉斌二人抬頭看過來,卻是將半醺的酒意驚醒掉,張口結舌,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韓道勛像一擊悶棍打過來的問話。
而整個酒席時,以不善飲酒為由,目前還能保持清醒不醉的幾個人,張笑川、劉斌便是其中之二。
不需要韓謙、韓道勛示意,范錫程、趙闊等人便已經走到張笑川、劉斌兩人身後,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州獄羈押囚徒八百九十五人,確實是以鹽犯為主。」薛若谷身為主簿,州府所有的文書案牘都要經過他的手,他對州獄最新的囚犯人數一清二楚,卻不明白張笑川面對刺史大人的問話為何會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便朝韓道勛拱拱手,代為回答道。
韓謙也是倒吸一口涼氣,暗想近九百不畏嚴律峻法的販鹽兇徒,要是突然發生劫牢暴動,讓這麼多人衝出州獄,對敘州城內民戶剛滿千戶、州縣刀弓兵甚至都不足四百人的黔陽城來說,絕對是一場滅頂之災。
「本官赴任敘州,此時請諸位飲過酒,還沒有到州府衙門去看一眼,諸位要是還不覺得困頓,便陪本官到州獄走一趟,看看州獄到底人滿為患到什麼程度了……」韓道勛豁然起身,就示意司獄史張笑川、司倉令劉斌以及主簿薛若谷等人在前面帶路。
看司獄史張笑川臉色蒼白,薛若谷等人才驚覺有些不對勁。
看到刺史韓道勛已經率先走出廳堂,他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竟令刺史韓道勛於到任的第一天深夜就要直闖州獄,他們內心忐忑,也只能跟隨而出。
張笑川、劉斌乃是文吏,則被范錫程、趙闊兩人攙住胳膊,半拖半拽的拉著往外走。
其他地方都沒有發現異常,即便是州兵駐營那邊也波瀾不驚。
除了州兵兩處駐營各派兩名斥候盯著,芙蓉園這邊也只是由林宗靖率六名家兵守著,除開已經往州獄附近集結的斥候、密間外,包括馮宣等人在內,四十名健銳皆穿鎧甲,手持刀弓已經在西院外的園子列好陣,看到韓道勛、韓謙父子出來,便簇擁著眾人往州獄方向奔去。
黔陽城小,從州府後宅芙蓉園到州獄所在,僅隔兩條街巷。
這兩條街巷也被入夜後陸續撤過來的左司斥候五十餘人封鎖住,故而韓道勛、韓謙帶著人往州獄徑行而去,一路上誰都無法提前將消息傳訊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