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將王庾的奏疏副本攤放到書案上,趙庭兒打著哈欠,便讓她先去休息,不要累壞了身子。
趙庭兒有些擔憂的看了奚夫人一眼,雖然韓謙渾不在意的留奚夫人在身邊伺候,但趙庭兒總是不敢鬆懈下來,隨時都站在奚夫人的身後,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現在就怕自已回屋睡覺了,少主稍有懈怠,讓奚夫人拿到屋裡的刀劍暴起傷人,她哭都沒處哭去,想著是不是讓院子里的扈衛,到屋裡盯著奚夫人。
韓謙之前還提防著奚夫人,也不知道要怎麼處置這燙手山竽,但在知道她的身世後,很多事情在他看來就簡單了。
他清晨進裡屋睡覺,讓她留在外面的廳里幫趙庭兒繪圖,也是要進一步動搖她的意志。
韓謙讓趙庭兒安心回屋補上一覺,坐在書案前一頁頁的翻看奏疏副本。
王庾乃是與溧陽侯楊恩等人一起,替越王董昌的族人求情,觸怒天佑帝,才被貶到敘州任職,但他剛到敘州時的心思,還是留在金陵,一封封疏奏多以議論國事為主,言語間依舊希望天佑帝能將他調回金陵任用。
之後王庾雖然渴望調回金陵的心態沒變,但疏奏里則多寫敘州的狀況,對敘州落後江淮太多的農耕生產以及土籍大姓封閉而有害朝廷治理邊陲州縣的習俗以及民眾生活窮困卻土客兩籍相爭劇烈等事,都深感憂慮。
奏疏間對潭州也多有描述,無疑多是提醒天佑帝關注潭州的蟄伏心態,不可懈怠輕信。
王庾雖然對被貶敘州,充滿不甘,但到任後還是積極做了很多的事情。
除了一再試圖修築江堤、圍墾淤地外,王庾還早就在敘州推行江淮更為先進的農耕之法,教導州民漚肥、分壟耕地等等,積極提高農產,還一度想廢除掉敘州此時猶存在的蓄奴之俗。
王庾在奏疏里提到馮昌裕天佑六年滅奚氏,將絕大多數奚氏子弟,都販賣給其他大姓,甚至販賣給州外的土籍強豪充當寨奴,當時敘州已經在名義上歸附大楚,朝廷就不應該縱容這樣的事情發生,即便事過境遷也應嚴厲斥責,將這事糾正過來。
從這些奏疏公函的副本里,韓謙也看到王庾在工曹之下,創立了工師院,此時助他造測角儀的那兩名匠師,便是王庾招募過來,大量打造水筒車、曲轅犁等農耕械具,推廣下去。
在這些奏疏公函的副本里,王庾也提到江淮民眾食鹽,皆官運官銷,鹽價尚且能忍受,但鹽鐵使嫌敘州路遙,開商運商銷之例,致使敘州鹽價騰貴,每石近萬錢,以致鹽犯屢禁難絕,上書建議敘州之鹽也悉由官運官銷,以平鹽價……
從這些奏疏公函間,韓謙不難想像一個外貶不得志卻心繫家國,也一心想在地方上做些事,以拯萬民於水火的官員形象。
而從種種建議細緻的條陳里,韓謙也不難看出王庾是一個有才幹而且務實的勤勉官員,只是他失勢外貶,在京城、在地方都孤立無援,以致他看上去在敘州碌碌無為,以致最後需要官伎周幼蕊站出來疏財,才得以棺木歸鄉。
看過這些奏疏副本,不知不覺天色早已經黯淡下來,燈燭照得韓謙臉色陰沉。
韓謙心情是不好受。
他甚至在想,要不加以干涉,他父親在敘州的結局,不會比王庾更好,畢竟他們都沒有學會要怎樣明哲保身,或者說不屑去學明哲保身。
「你身為高隆、高奚氏之女,王庾寫給吏部等院司的奏疏公函,想必你都是看得懂的。」
韓謙將最後一本奏疏副本,「啪」的一聲摔到案頭,盯著奚夫人說道。
「就這麼一個滿心為地方著想、有望成為一代名臣的官員,馮昌裕等賊不容他、下藥毒死他也就罷了,你兄妹二人為虎作倀,難不成真想你奚氏子弟千年百世都淪為他姓之奴?」
「刺史王庾得瘴毒病逝,誰曾下藥毒害他?」奚荏並不覺得她的身世能瞞過韓謙,但見到韓謙的神色如此的陰鬱,禁不住開口辯解道。
「一口一個瘴毒,你們要不是串供般都堅持一個口徑,我或許還有所疑惑,但你受季昆挑唆過來刺殺我,應當知道三皇子得領龍雀軍,乃是我父子二人助三皇子收編數萬身染重疫的饑民而成,州獄裡也有六名囚徒身染瘴病,為我父親治癒,你當真就以為瘴毒何時會發、病發時有何症兆,我父子二人心裡不清楚?」韓謙冷冷一笑,說道。
「……」奚荏語塞,想要再爭辯幾句她並不知此事,但又想到她跟殺兄之仇說這些廢話做什麼,遂又閉口不言。
「你是否還有殺我之心?」韓謙盯著奚荏問道。
「……」奚荏別過臉去,心裡想,他這是問什麼廢話?
「我要是能助你報父死母辱之仇,能助你奚氏子弟脫離奴籍,助你奚氏重新立族,你還想殺我?」韓謙問道。
奚荏想說韓謙這話不過是騙三歲小兒而已,但張嘴結舌。
「你受季昆挑唆過來刺殺我,當真僅僅是報兄死之仇,而不是想著我在靖雲寨身死,我父親必定會發兵殺靖雲寨血流成河?」韓謙盯著奚荏的眼睛,問道,「馮昌裕除了辱你母女之外,你父親被馬元衡所殺,馮昌裕當真沒有從中動些什麼手腳?」
奚荏愣在那裡,她怎麼都想不明白,韓謙怎麼就突然之間將一切都想明白過來了,好像自己在他眼前被剝得精光,再也藏不住絲毫的秘密。
「你不要一臉迷茫的樣子,我是不熟悉你,但我跟季昆打了兩個多月的交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還是有些知道的。僅僅是兄死之仇,還不足令季昆相信能夠成功說服你刺殺我,他如此謹慎之人,輕易不會出手,一件事要沒有八九成的把握,他又怎麼會跑去挑唆一個人冒險行事?」
韓謙輕吐一口氣,說道。
奚荏算是明白韓謙為何能看透她的一切,但卻不明白一個人的心機、城府要深沉到怎樣一個程度,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明白這一切。
韓謙繼續說道:「……我這兩天留你在身邊,其實一直就是疑惑這一點,原本想著待你鬆懈下來,再套你的口風。不過,今日有人將你的身世告訴我,我心裡的那點疑惑也就迎風而散了。你在寨中出手刺殺我,不過是想著我死,我父親會出兵攻靖雲寨而已。你也不是不怕死之人,心裡想著刺殺我後,季昆會保你性命,要不然你也不用這些年拿身子去伺俸馮昌裕那個糟老頭子了。洞房花燭夜、趁他極樂之時,你一劍捅死他的機會,應該不少吧!」
「你……」見韓謙將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奚荏銀口怒咬,卻發現怎麼都沒有辦法替自己辯解。
「當然了,你父親被馬元衡殺死,馮昌裕有沒有動手腳,我目前還沒有查清楚,但你要是不說,我想要查清楚這點,也不是什麼難事,」韓謙按住書案,站起身來,說道,「不過,這事跟我也沒有任何關係,我明天就將你關到女監去,待哪天敘州的形勢真正安定下去,再放你出來。我這麼處置你,想必你也不能怨我不知憐花惜玉了吧?」
「我祖公在世時,僅生有我母親一個女兒,再沒有其他兄妹,馮昌裕早就想娶我母親,以便吞併奚氏。而我母親嫁給父親時,馮昌裕則為馬元衡的佐史。」奚荏低下頭說道。
高紹找馮宣打聽奚荏身世時,馮宣並沒有說清楚高奚氏乃奚氏上任酋首的獨女。當然,這也不會是馮宣故意隱瞞什麼,只是他覺得這點不重要,又或者高紹也沒有在意這點。
然而,高奚氏乃是奚氏前代酋首的獨女,奚成死後,奚荏又是高奚氏的獨女,理論上奚荏就是奚氏唯一的繼承人;倘若奚氏還存在的話。
「你要是放下殺我之心,放下兄死之仇,我倒可以暗中助你贖買奚氏子弟……」韓謙眼睛盯著奚荏,說道。
「你為什麼要助我?」奚荏見識過韓謙的兇狠手段,才不會相信他有什麼好心。
「十年之內,奚氏子弟要效忠於我,為我生、為我死,」韓謙開出條件道,「十年之後,我還你自由,許你奚氏在這片山地重新立足!到時候你也不用擔心馮昌裕、馮瑾父子了,他們應該早就被滅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此言當真?」奚荏問道。
「你有什麼值得我誆騙的?」韓謙哂然一笑,說道,「不過,要讓此事能成,我就不能無緣無故的就毫無保留的任你留在我身邊。我明天讓人將你腳上的鐐銬,換成銀鈴,以後你在我身邊,要走在我身前,不要走在我的身後,要讓外面人看到我在貪戀你美色的同時,卻又在防備著你有可能會殺我!」
奚荏內心一片混亂,從失手被擒到現在,也才過去四五天時間而已,但韓謙身上所發生的,或者說韓謙有意讓她看的諸多事,對她內心所造成的衝擊到底有多大,她自己此時也不是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