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點上大燭,將官舍的大堂照得通明如晝,韓謙讓趙老倌將兩名奴婢喚了過來。
這是兩名面容削瘦的漢子,都二十五六歲左右,穿著破舊的葛衣,左右臉頰皆刺有「官奴」黑字,十分的醒目,以示他們在官奴婢里也是特殊的存在。
畢竟普通的官奴婢,受黥刑也一般只是在手臂或頸脖處刺字,不會十分的醒目。
兩人在趙老倌的引領下,走進大堂,眼神閃躲的蹩著腳走進來。
趙庭兒、奚荏百無聊賴的陪著韓謙在燈下讀書,好奇的抬頭打量兩個漢子。
兩名削瘦漢子眼睛掃了屋裡一眼,便小心翼翼的在堂前跪下來,低垂下頭盯著眼前的青磚看,不知道新換的主子為何事專門召他們到大屋來。
韓謙放下手裡的冊子,盯著兩個削瘦漢子看了有一會兒,揮手叫趙老倌先在屋外伺著,這才出聲問兩人:
「越王董昌被滅也已經有些年頭了,董氏一族當年定了是十四歲以上的男丁皆斬,你們兩人當時是多大?」
「我二人乃越州推官趙書齊及濟海縣令陳昌黎的庶子趙啟、陳濟堂,越州併入大楚,我們兩人雖然年紀都有十六歲,但得陛下寬囿,賤命得存,判為官奴婢,請大人明察。」臉上有一道淺疤的削瘦漢子稍稍跪前一些,說道。
「你便是幼時在浙東有神童之譽的趙啟?」韓謙盯著這漢子問道。
「那都是遙遠之事,趙啟已不記得,只曉得今日之趙啟,乃是大人的奴婢。」削瘦漢子說道。
韓謙笑了笑,又問道:「那你身後之人便是在明州工曹參軍任上修築四明山堰、以灌千頃良田的陳昌黎的公子陳濟堂了?陳昌黎曾著《堰書》,不知道陳公子可曾得家傳所學?」
「我,我,幼年便、便、便是官奴,家學是為何物,早、早已忘卻得、得一乾二淨。」陳濟堂身子要羸弱一些,張口結舌,不良於言,跪在趙啟身後,結結巴巴的回復韓謙的話。
「是嗎?」韓謙將信將疑的看了陳濟堂一眼,說道,「這田莊位於江河相交之地,灘泥稀得跟小米粥似的,利長葦草,難長莊稼。我原先想著這裡能種些稗稻、每年收成五六十石米糧就謝天謝地了,沒想到還能開墾出二三百畝上好的水田。我下午繞了一圈,看莊田內溝渠交錯,撈淤為堤,河堤近水一側插著竹木條及柳枝,想來是瀝水所用,有兩條小河渠入江或入河處都有石閘相鎖,以利澇時排水、汛期則能將江河之水擋在莊田之外。而閘牆又嵌入河堤,建有拱道,使河口收窄許多,可以加快水的流速,沖刷淤積。我原本想著有這等心思的人,應該是得陳公所著《堰書》的真傳,看來是我想多了。」
陳濟堂、趙啟二人趴在地上,不敢應答。
韓謙又拿起桌案上的冊子,對臉上長疤的削瘦漢子說道:「我看名冊上寫陳濟堂貶為官奴婢之後,迎娶的是你的妹妹趙娥。但我早前有看過潤州諸戰的實錄,隱約記得你父親趙書齊在潤州戰死時,似乎你妹妹趙娥當時也在潤州,在兵亂中也是遭遇不幸……」
聽韓謙這麼說,疤臉漢子趙啟的手腳都禁不住顫抖起來,趴在地上帶著哭腔說道:「那定然是大人看岔了,又或者是當時記錄有誤,濟堂所娶之妻,確實是奴婢的幼妹趙娥無疑,還請大人明察。」
「什麼明察不明察的,又或者什麼趙娥、董玥兒的,在我看來都是無關緊要之事。董氏早已經是過眼雲煙,要沒有人刻意去提及,也沒有人會想到董氏的存在,所謂的國讎家恨,也翻騰不出什麼浪花來。你們二人沒有拿這事為自己贖身,也算是有情有義之人,我也不可能拿你們去換那麼點的賞金。不過,既然以後你們都是我韓家宅子里的奴婢,我自然是要將你們的情況都了解清楚,你們臉上都刻著字,也不要因為驚懼就想著連夜逃走,安心繼續留在莊子里做事便是,不要三心二意,我也不會虧待你們。我也了解到你們十二戶官奴婢,日子過得十分的窮苦,你與陳濟堂前後生有三子都夭折了,現在好不容易又有生養,得要小心照看,你們說是不是?」
「大人洞察,奴婢侍奉大人,絕不敢三心二意。」趙啟、陳濟堂叩頭說道。
「趙老倌你進來,」韓謙提高聲音喊趙老倌進來,吩咐他說道,「以後庄子里有什麼事情,你都吩咐趙啟、陳濟堂幫著你去做。明天你先讓各家到大屋裡,各領走三百斤米面、十斤鹽油回去。要是各家有病疫,也都要及時醫治,不要延誤。」
田莊的夏糧沒有送到宮裡去,但官舍里也只存有不到一百石粳米,一下子就要拿出近一半賞賜下去,趙老倌還肉疼無比,幽怨的看了韓謙一眼,心裡想少主真要讓自己當這莊子里的管事,錢糧之事總也得聽自己一聲勸啊!
韓謙揮手讓趙老倌領著趙啟、陳濟堂退下去休息,他又讀了一會兒書便也洗洗睡下。
次日午時,敘州船幫的船隊緩緩從南面駛來,停靠到雁盪磯東北面的水塘里,楊欽、馮宣、奚昌等人借船板登岸,參見站在塘堤前等候的韓謙。
船隊將從敘州運過來的一部分貨物卸入桃塢集軍府的大倉中,卻也沒有空船過來,而是將韓謙在秋湖山別院能搬出來的家當,都運了過來。
除了大量的藏書、書案傢俱等物之外,以及運了四船此時還不算錢的煤餅、青磚過來外,還有一批用木框子固定好的陶瓮、甑鍋。
這些陶瓮、甑鍋的形狀相當的奇怪,奉命帶著壯奴幫著卸貨的趙啟、陳濟堂看到這些瓮甑等物,心裡十分的奇怪,想不出這些有何作用。
除了從秋湖山別院搬出來的這些物件外,還有六戶居住在別院里的家兵及眷屬近三十口人也撤了出來,這時一併遷入雁盪磯莊院。
既然韓家以後要與左司公私分清楚,這些人乃是韓家的家兵部曲,除了像林海崢有正式官身的之外,不然即便要為左司效力,也都在韓謙身邊伺候,不能再混雜在左司的普通工師、斥候之中。
這六名家兵部曲,年紀都有些大,而且前半生或多或少留下殘疾,沒有能力再上戰場,但韓道勛不忍棄之,與范錫程、趙闊他們一起,仍然帶在身邊供養著。
韓謙之前也沒有將他們編入兵房或察子房,而是前後跟隨范錫程、林海崢負責打點匠坊的事務。
林海崢被韓謙調離後,他們還留在匠坊里聽從領頭工師鄭通的調用,兩年多時間,雖然他們未必成為鄭通或季福、季希堯這一級數的大匠師,但他們與十多留在匠坊學習兩年的家兵子弟,對石灰、青磚的燒制、對煤炭的開採等等,也都熟門熟路,比普通的匠師要強一籌。
目前韓謙也計劃將他們當成韓家專職的匠師使用。
其他人繼續將從秋湖山別院運過來的物件卸下船,特別是兩船石灰以及近十萬塊小青磚都要搬上岸,需要一些時間。
韓謙將趙啟、陳濟堂、趙老倌等人喊到身邊,說道:「我想莊院與雁盪磯之間,要建圍屋,到時候敘州船幫規模進一步擴大,說不定在金陵也會有三五百人滯留,也要防備江匪從秋浦口襲來,你們籌劃建圍屋,要將這諸多因素都考慮周全了!」
趙老倌想著找那幾個從秋湖山撤下來的韓家匠師談這事,韓謙卻指著要他跟趙啟、陳濟堂商議著辦。
陳濟堂、趙啟雖然心裡的驚惶沒有完全消散,但也知道他們需要在韓謙面前體現出價值來。
陳濟堂掂量著一巴掌長的小青磚,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兩船小、小青磚看著多,但也只能造一套十、十四五間房的院落……」
「哦?」韓謙打量了陳濟堂一眼,他昨天夜裡還是拿紙筆計算了好一會兒,才算出他這次從匠坊白拿的這批小青磚,連同院牆在內,能建正座八間、倒座八間的院子,沒想到陳濟堂跟著他上船,通過肉眼估算出船艙的體積,再掂量一兩塊小青磚,心算出的結果,竟然跟他拿紙筆計算出來的八九不離十。
陳濟堂的父親陳昌黎在明州任職時,所主持修建的四明山堰,在當世可能並不是很出名,但這座以當世技術建造的水利工程,在千年之後猶能灌溉十數萬畝的田地,被譽為四大古水利工程之一而名聞於世。
很可惜的是,這麼一個人物,在天佑帝兼并越州時,直接給殺了。
如此看來,陳濟堂貶為官奴婢時,雖然年紀不大,但也應該得到其父的真傳了。
四天前,韓謙拿到地契及十二戶奴婢身契時,看到陳濟堂的名字,心裡就有些期待,沒想到還真是撿到寶了。
「我、我,或是算、算錯了,說話浮、浮浪了……」見韓謙打量自己的眼神炯炯有神,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陳濟堂結結巴巴的打退堂鼓說道。
「你沒有算錯,這事便著你來主持,」韓謙跟趙老倌說道,「陳濟堂需要有什麼人手、物料,你都配合他,這兩天將地看好,便動工建造起來。另外,以後照家兵撥給他們兩家的錢糧,其他人都不相欺。」
趙老倌不知道陳濟堂、趙啟有什麼能耐,能得少主另眼相看,嘀咕道:「大家都是苦哈哈出身,有什麼相欺不相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