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五年的春夏,對原黔陽縣令、敘州馮氏族主馮昌裕而言,是最煎熬的半年。
天佑十三年韓道勛入仕敘州,州獄嘯鬧是其子馮瑾策劃,馮昌裕事後得知,想阻止已是不及,只能緊急聯絡洗、楊、向三族在黔陽城內的族人緊急撤出去,希望囚徒暴動,將新任刺史韓道勛逐出敘州。
誰能想到韓道勛、韓謙父子竟然能以雷霆萬鈞之勢,在各方勢力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當夜便鎮壓住州獄的囚徒暴動。
馮昌裕再耳聾目昏,也知道奚荏那個小賤貨,已經是完完全全忘了殺兄之仇,投到韓謙的懷抱里撒嬌弄歡,而敘州船幫通過贖買,暗中收攏奚氏族人,他也不是沒有察覺。
不過,孱弱的奚氏,即便有上千人重新聚集到黔陽城下,又能成什麼氣候?
在職方司主事季昆被韓謙設計擒殺後,馮昌裕以為隱忍幾年,等朝廷將韓道勛調往別處任職,他就不用為這對難纏的父子頭痛。
只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竟然在春風得意之時,攜眾逃到敘州,意圖與其父據敘州而自立。
更令馮昌裕所料想不到的,朝廷竟然默認這既成的事實,還對韓家父子封官賞爵,而韓家父子對敘州官吏的調整,朝廷也一應予以追認,使得此時的敘州,較為重要的官職都為韓家父子的心腹親信所佔據。
接下來便是田稅改制。
雖然目前田稅改制僅僅觸及黔陽縣客籍大戶的利益,但韓家父子要在敘州豢養近三千名精銳戰力,作為其割據敘州的根基,僅僅是收割黔陽縣的客籍大戶遠遠不夠,遲早會將觸手伸到他們土籍大姓身上來!
而此時韓家父子也是開始對黔陽縣境內的番寨出手了,甚至不惜出兵鎮壓了兩座反抗堅決的小型番寨,也要令田稅改制推廣到土籍番戶的頭上。
這也意味著他們想暫時假意依附韓家父子的可能性便不存在了。
而且要行事宜早不宜遲。
在韓謙率馮氏奴婢進駐五柳溪,又招募流民丁壯,大肆開挖河渠、修造堰壩之時,沒有人認為韓謙能成事,以為這事只會白白消耗韓家父子手裡不多的資源。
畢竟數百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著去馴服五柳溪,以便能開墾大灣口,但這麼多年過去,大灣口地區也僅有十數座小型番寨立足。
五柳溪的分水堰趕在四月上旬建成,之後便是雪峰山、龍牙山的雨季,到五月上旬,龍牙山更是連日傾盆豪雨,然而經過沙河與五柳溪的分流,龍牙山南麓的大灣口竟然沒有洪水滔天。
諸姓認識到韓家父子修堰治水之能,確非番寨能及,但這也意味著他們每拖延一天,韓家父子在敘州的根基便要深上一分。
三四百頭耕牛運入大灣口,龍牙山打造出新式的曲轅梨以及大批堅固耐用的鐵制用具,集中人手,一天便能在沙河、五柳溪兩岸開墾三四百畝新田,開挖三四里長的灌溉支渠。
每年都洪水滔天的五柳溪、沙河沿岸淤積著肥沃的土壤,撒把種子下去,都不需要花心思照看,禾苗便茁壯的鑽出土壤。
而從去年便湧入敘州的流民,在韓家父子剛推行的招募歸化新政下,迅速落地紮根,也使得敘州行營的兵力也急劇擴編到兩千五百人。
雖然在諸姓眼裡,敘州行營的兵馬大多數都還是烏合之眾,但韓家父子這段時間收刮來的錢糧,都投入到這兩千五百將卒的訓練中。
這也是意味著每拖延一天,韓家父子所掌握的兵馬,實力便要強上一分。
馮氏與向氏、洗氏、楊氏所屬的番寨,分散在郎溪、潭陽的山水之中,即便四家能抽調出兩三千精銳,馮昌裕也相信番兵英勇善戰,但兵力要怎樣進行聚集與會合,才能予韓家父子以致命一擊?
強攻城牆高險的黔陽城不現實的,四家合兵進攻面對沅水完全敞開的榆樹灣?
馮昌裕走出寨廳,盯著寨樓前正日夜操訓的番勇。
馮氏控制著郎溪大小二十餘座番寨,治下有土籍番民一千四百餘戶,表面上僅有丁口七千二百餘人,但馮昌裕心裡清楚,這是前朝武宗時的數字,這些年人丁繁衍,加上兼并奚氏以及其他小寨勢力,他馮氏控制的丁口已經有一萬二千餘人,十六歲到五十歲的成年丁壯差不多有三千六百人。
六丁抽一,馮氏六百戰兵,令沅水上下的諸寨聞風喪膽,也令他嘗到高奚氏豐媚迷人的身體到底是怎麼一番銷魂蝕骨的滋味。
想到這裡,馮昌裕就有些後悔將奚荏那個小賤貨,送給韓謙那孫子了。
雖然他年事已高,對男女之事已經是力不從心,也以為送出去心裡不會再念掛著,但事實證明他錯了。
即便沒有餘力,但伸手觸摸那像絲綢、像牛乳一般光滑雪白的嬌軀,感受那觸手軟彈,感受到青春氣息是那樣的迷人,能叫他的心境年輕很多;將那小賤貨送出去後,馮昌裕才體會到那滋味是那麼叫人難以忘懷。
而寨子里的年輕女子,皮膚粗糙不說,舉止還都粗鄙不堪,遠不能跟那小賤貨相提並論。
馮昌裕遐想片刻,轉身走回寨廳,聽著「噔噔噔」有人登樓過來,轉身見是兒子馮瑾與高寶過來,問道:「你們見著監軍使大人了?」
「見過了,監軍使大人說了,我馮氏出兵能剷除韓家父子,他會請旨使父親取韓老賊而代之。」馮瑾抑不住興奮地說道。
馮昌裕忍不住想要白兒子一眼,真要能將韓家父子剷除掉,敘州重新落入四姓手裡,他還擔心不能取而代之嗎?
現在最關鍵的,還是監軍使張平那邊能提供怎樣的幫助。
「監軍使有沒有說我們當如何除之?」馮昌裕問道。
「韓家父子在黔陽城戒備森嚴,難以強攻之,對監軍使的防備也極縝密,而我馮氏偷襲五柳溪,或者重創五柳溪、沙河沿岸定居的客民,但不能第一時間攻下龍牙城、五柳寨,不能在龍牙山南麓站住腳,易為韓家父子從黔陽城出兵反擊,」馮瑾說道,「監軍使主張我們偷襲鷹魚寨!」
「鷹魚寨?」
鷹魚寨也就是潭州兵馬此時在中方山西麓山腳下佔據的中方城。
馮昌裕陡然一驚,難以想像監軍使張平竟然主張他們偷襲鷹魚寨!
「監軍使已經覺察到韓家父子與潭州早就暗中勾結,韓道勛天佑十三年底放開地禁,實際便是放潭州人馬滲透進來,鷹魚寨便是潭州滲透進來的人馬,聚集流民所建,是韓家父子與潭州勾結的鐵證。而州醫學博士趙直賢更是潭州這些年暗埋在敘州的釘子,這兩年來一直都是韓家父子與潭州的聯絡人。韓家父子現在提出在中方山下新置中方縣,有意舉薦趙直賢出任中方縣令,真要到那一步,四姓在沅水兩岸恐怕是真沒有立足之地了……」
馮瑾舔著嘴唇說道。
「趙直賢是潭州的人?」馮昌裕震驚問道,但這話問出口,又覺得多餘,示意馮瑾繼續說下去。
馮瑾繼續說道:
「高寶這時也已經探明,此時潭州在中方寨聚集的兵力不多,都不到四百人,這與監軍使那邊掌握的數字相差無幾。我們要是能奇襲拿下中方寨,不僅能據中方寨切斷黔陽城與龍牙山的聯繫,更能據中方寨進一步聚集向家、楊家、向家的兵馬,不至於在韓家父子的反攻下,沒有立足之地。」
「潭州在中方寨聚集的兵力是不多,但潭州是我們能惹的?」馮昌裕得考慮到偷襲中方寨後潭州可能會有的報復。
「韓家父子與潭州勾結謀敘州之事,已經促使朝廷下定決心對潭州動手,目前朝廷在鄂州已經開始大規模的聚集兵力。監軍使建議我們偷襲中方寨,也是希望我們到時候從敘州出兵牽制潭州,這才承諾由我馮氏世襲敘州刺史之位,而在我們行動之後,監軍使便會過來跟我們會合,到時候就可以邀請辰州、靖州的大姓勢力出兵……」
馮瑾焦急說道。
「而此時韓家父子與潭州勾結在一起謀敘州,難道我們現在還能將韓家父子與潭州區別開來視之?對韓家父子動手,不就是對潭州動手?又或者我們索性就在寨子里坐等著韓家父子派兵馬過來,強征秋糧?」
敘州土籍番民絕大多數都依附於大姓為奴,因此四姓大姓控制的番寨,每年僅繳納千餘石錢糧,但是依靠田稅新政,每年的田稅便要激增到四萬餘石、二千餘緡。
這實際上是要將四姓大族每年吃到嘴裡的肥肉,活生生的挖出去填補韓家父子那像無底洞似的欲壑。
這絕對不是馮昌裕所願意見到的。
而既然韓家父子從去年底就已經跟潭州勾結到一起,那對韓家父子動手,與對潭州動手,也就沒有什麼區別?
難不成他們剷除韓家父子後,潭州還能無動於衷?
馮昌裕捻著稀疏的鬍鬚,盯住兒子馮瑾問道:「朝廷要對潭州動手,這是確鑿無疑的事情?」
「孩兒另派人到鄂州看過,即便朝廷今年冬天之前不對潭州動手,駐兵大規模增加已是事實,相信潭州也有察覺——我們在敘州果斷出手,只要能在潭州反應過來之前,控制住敘州的局勢,相信潭州絕不敢抽調兵馬深入巫山之中。」馮瑾說道。
馮昌裕沉吟許久,又問高寶:「馮宣可靠嗎?」
高寶咽了一口唾沫,說道:「行船金陵期間,韓家父子對馮宣是多有籠絡,但韓家父子手下卻常以異族視我等,多加嘲諷,馮宣也常暗地裡感慨,韓道勛乃是敘州刺史,他為其所用也是無可奈何之事。高寶覺得,此等秘事,或許不用急著叫馮宣參與,待我們拿下中方城,再令馮宣出兵便可。」
「父親,事不宜遲啊!」馮瑾壓著聲音勸道。
「鷹魚寨城牆堅固,也難以強攻啊,而鷹魚寨距離黔陽城以及韓家父子在五柳溪的駐兵,都不過四十餘里……」馮昌裕焦慮地說道,他是想動手,但事情不考慮周詳,他哪裡會輕舉妄動!
「可以以計誘之……」高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