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尋樵年紀都不到三旬,因為與其父洗真關係不睦,在族中也未掌握過實權,是其父在鹿角溪畔死於潭州將卒的刀劍之下,他才在那樣窘迫的處境下繼承洗氏酋首的位子,之後被困龍橋寨月許,隨之又被迫投降囚於黔陽芙蓉園裡。
解除軟禁,剛到新置還一片荒涼的臨江縣落腳兩天,突然有一隊人馬過來,說州司馬韓謙要見他,洗尋樵也只能惶然與妻兒告別,換了一身長衫,隨來人一起進山。
臨江縣城選址處還一片荒涼,但沿沙河往大灣口深處走,便能看到新建的宅院屋舍越發密集,沙河兩岸開墾出大片的糧田,長起豐茂的莊稼,還有不少青壯正在開挖新的灌溉支渠,似乎要將大灣口這一片都改造成水澆地。
敘州地廣人稀、山多地少,特別是大大小小的番寨也開墾大量的糧田,但多在山間,水澆地卻少。
也就這兩年刺史韓道勛先在黔陽縣境內,教導客籍民從利用坡度較緩的山地,建造梯田陂塘,一步步將山間的旱地改造成水澆田,甚至將水稻種到山間去。
抵達山腳前,洗尋樵也看到連接五柳溪與沙河的新渠,看到五柳溪的分水堰與攔河溢水堰。
雖然在這些水利工程建成後,站到高處,稍知致世致用之術的人,便能將裡面的道理看清楚,但新渠位於龍牙山外圍的丘陵處,地勢多少有些高低不平,在三四個月的時間內,一下子將新渠分段開挖出來,那其實就意味著每一段渠道的高低落差,都是事前測算好的。
洗尋樵也自詡為飽學之人,卻不知道韓家父子是如何做到這點的。
新渠有修造一段長三百餘步的暗渠,穿過一道土山。
這道土山僅有三四十米高,東西僅三四百米寬,但南北卻有五六里綿長,是沙河與五柳河的天然分野。
繞過這座土山,新渠工程量要增加一倍,從土山之中開挖明渠也不現實,最後是用井渠法,將兩端的新渠貫通起來。
這也是洗尋樵之前所難以想像的複雜,暗感或許中原的修堰之法,確有過人的地方。
沿著五柳溪西岸拓寬過的驛道進山,二十里外便是整飭一新的龍牙城,看過龍牙城內兵馬雲集的模樣,洗尋樵倒是能想像北面雞鳴寨等辰州大姓心裡所承受的壓力。
被人帶進寨廳,洗尋樵看到寨廳中央擺著一張巨案,韓謙正將袍襟繫到腰間,整個人爬到巨案上,正比對著手邊的圖冊,將河砂混和不知為何物的水液,塑成山水之形,隱隱看著像是沅水流經辰州的地勢。
臉面光潔無須的監軍使張平、臉色臘黃的田城、馮繚以及在敘州早就有艷名的奚夫人站在一旁,饒有著興緻的看著巨案上的山水之形,沙盤要比地圖更為直觀的將辰州的地勢顯現出來,幾條關鍵的進兵通道、要隘以及此時辰州大姓勢力的兵馬聚集點,也都一目了然。
韓謙看到洗尋樵被帶進來,指著牆壁旁的座椅說道:「你先坐著歇息,待我將這點事先忙完。」
洗尋樵行了一禮,站到一旁,也不敢擅自坐下。
過了一會兒,韓謙才將手裡的事情忙完,爬下沙盤,招呼洗尋樵走到近前,單刀直入地說道:「辰州刺史王梁染疫身故之事,想必你也應該聽說過了,你有什麼想法?」
洗尋樵微微一怔,暗道這是他此時應該關心的事情嗎?
趙庭兒端水過來,韓謙一邊洗手,一邊跟洗尋樵說道:「朝廷計劃今年冬天就要革去馬寅潭州節度使之職,以防潭州生變,秘旨使我父子二人整飭敘州兵馬,以便到時候能從敘州出兵,夾擊潭州——我聽聞洗大人熟讀兵書,不知道洗大人以為在當前的形勢,我們要如何才能對潭州進行有效的鉗制?」
洗尋樵嘴巴張了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看到監軍使張平跟韓謙站在一起,他自然能猜到張平與韓家父子串謀設下陷阱,引誘四姓進攻鷹魚寨,但怎麼都沒有想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這個!
韓謙繼續問道:「辰陽縣令洗英,與洗大人乃是一族,洗大人覺得洗英有多大可能,會聽從朝廷的令旨行事?」
辰州洗氏乃是百餘年前從敘州洗氏分拆出去的一支,目前在辰州發展出來的勢力,甚至比敘州洗氏還要強盛,目前龍牙城北面的雞鳴寨以及到沅水江畔的辰陽城,都是辰州洗氏所控制的勢力範圍。
要單單一個洗氏,韓謙還不用擔憂什麼,畢竟辰州洗氏控制番民一萬三四千口,能組織千餘精銳番兵已經是極限了,但目前雞鳴寨聚集的番兵已經達到兩千人,此外辰陽城還有千餘番兵聚集。
辰州土籍大姓暫時還不敢擔下刺殺刺史王梁、叛變造反的罪名,也就沒有公然推洗英出任辰州刺史,但此時聚集辰陽縣境的三千番兵受洗英指揮,卻是已經確認的事實。
此外,潭州在武陵集結的兵馬也超過五千。
洗英此時未必會迎潭州兵馬進入辰州,但倘若他這邊正式進攻雞鳴寨,洗英見抵擋不住,則必定會迎潭州兵馬南下協防。
潭州集結於武陵的兵馬,即便逆水而上,四百里不到的水路,抵達辰陽縣也僅需要四五天的時間,韓謙此時還沒有自信在四五天內,以一倍不到的兵力將防備嚴密的雞鳴寨攻下來。
韓謙就想著能不能從其他方面,對辰州大姓勢力進行分化。
韓謙他們紮根敘州的時間畢竟太短,而馮宣等人之前在山越番戶里的地位又低,接觸的層次不夠,還得是洗尋樵這些人,對洗英等辰州番民酋首的認識有可能要更深刻一些。
洗尋樵這時候才明白過來,為何楊再立、向建龍被撇在沙河河口,而是他被帶到龍牙城來?
說到底楊再立、向建龍等人不管知不知道秘旨之事,他們明面上都不敢再反抗韓家父子,內心深處卻巴不得洗英在辰州聚集番兵,能儘快重創韓家父子,將韓家父子驅逐出去或者直接殲滅,到時候他們即便要依附於洗英,要對洗英俯首稱臣,但敘州恢復土客分籍的舊觀,他們也能恢復大姓酋首的地位。
作為能主宰上千寨奴性命、統治大小數十座甚至上百座番寨的土皇帝,怎麼都要比看到州縣長官納頭而拜的鄉宦強出太多。
只是,這是他洗尋樵想要看到的嗎?
不管其他,就算辰州出兵驅走韓家父子後,敘州這邊恢復土客分籍的舊觀,他的幾個兄弟能附庸他,讓他坐穩敘州洗氏族首的位子?
到時候敘州洗氏內部嚴重分裂,是不是會重蹈十多年前奚氏的悲慘命運?
洗尋樵回過神來,看到監軍使張平、田城、馮繚、奚夫人以及韓謙都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才恍然驚覺過來,他沉默的時間太長了。
「洗氏百餘年前,分出兩支,一支遷入辰州、一支遷入靖州,但這些年並無密切接觸,洗英是否眷顧朝廷的恩義,尋樵確實不知。」洗尋樵略帶慌亂地說道。
大楚開國才十五年,名義上恢復對辰敘諸州的統治,也才五六年,朝廷即便有恩義,這邊的大姓勢力也不可能感受得到。
見洗尋樵不願意多言,韓謙也不勉強他,說道:「路途勞累,洗大人先下去休息吧。」
韓謙暫時也沒有讓洗尋樵離開龍牙城的意思,而是吩咐馮繚安排一套院子,讓他暫時先住下來。
看著洗尋樵隨馮繚離開的身影,張平感慨地說道:「洗尋樵還是顧忌重重啊!」
「那是當然,我以詐計誘四姓與潭州兵馬兩敗俱傷後,才控制敘州形勢,在別人看來,純屬取巧。洗尋樵也不以為我們在敘州有什麼根基,他這時候出力助我們,不得擔心我們有朝一日被驅逐出去,他會受到清洗?」韓謙笑道。
韓謙對洗尋樵的反應並不意外,要是洗尋樵這時候表現得太積極,反倒會叫他心裡打鼓,洗尋樵作為閑棋冷子,能發揮作用更好,不能發揮作用,也沒有什麼損失。
再者他將洗尋樵留在龍牙城,多多少少會叫楊再立、向建龍心裡多些忌憚,至少在這時候不敢在背里搞什麼動作。
「我們什麼時候強攻雞鳴寨嗎?」田城問道,他不覺得有不戰而降洗英的可能,更希望做出強攻雞鳴寨、出兵踏入辰州境內的準備。
韓謙搖了搖頭,說道:「還是先看鄂州那邊的準備情況吧!」
韓謙想著朝廷先對潭州進行削藩、郡王府在鄂州先對岳州出兵,這樣潭州的主力將先被牽制在北線,他這邊再出兵進攻雞鳴寨,把握更大一些。
要不然的話,他這邊出兵太早,洗英迎潭州兵馬入辰州,他們又不能第一時間攻下雞鳴寨、辰陽城,敘州有打消耗戰的資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