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楊欽跳下船來,指揮人將洗射滔的屍首拖上岸來,韓謙吩咐身後的馮繚:「準備一副上好的棺木,將洗射滔的屍骸先裝殮起來。」
換作以往的脾氣,韓謙恨不得將洗家兄弟的屍體懸掛到辰陽城的城頭或懸掛到城裡的旗杆上先曝屍三個月再說,他現在考慮的問題要比以往更深入。
雖說鄭暉本身就是豪族出身,他不大會在辰州推田稅、土客合籍等新政,但不管怎麼說,沒有必要的話,不需要特別去刺激土籍番戶的神經。
韓謙還想著是不是建議將洗英三個兒子的屍首以及洗氏在辰陽城內的眷屬,都派船送到大潭寨去。
「什麼時候進攻沅陵?進攻沅陵,該輪到我們水營發揮了吧?」楊欽走到韓謙跟前,有些迫不及待的問道。
韓謙「潛逃」敘州打了幾仗,都是步營甲卒在前面衝鋒陷陣,水營這些年除了擾襲及封鎖水道外,也就午後撞沉三艘敵船,勉強能算得上一場戰鬥。
楊欽是完全沒有過足打仗的癮。
辰陽城座落在沅水的西岸、辰水的南岸,背依著龍牙山東北麓的丘陵,是辰州州治沅陵城與東南重鎮漵浦的銜接點。
武陵軍佔領雞鳴寨及辰陽城兩處,控制住辰水,依靠辰陽城,將沅水河道截成上下游,實際也就將主要依賴沅水溝通上下游諸縣的辰州徹底切割開來。
要是繼續用兵,一個選擇是往南進攻大潭寨,將漵浦縣全境佔下來,一個選擇是往北進攻州治沅陵城,奪下辰州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從經營敘州的角度而言,自然是要先往南進攻大潭寨,將黔陽縣相鄰的漵浦縣佔下來。
漵浦縣擁有辰州逾三分之一的耕地以及近一半的人口,是沅江中上游唯一能達到上縣標準的地方,要是將漵浦併入敘州,將極大提升實力。
楊欽雖然是水寨首領出身,但這兩三年間被迫隨韓家父子離開江州,組建船幫走南闖北,又經歷過荊襄戰事,眼界也就上來了,知道敘州還是太小了。
而真要想配合朝廷鉗制潭州,便應該從辰陽出兵,進攻北面的沅陵,從沅陵才能直接威脅到潭州的轄地。
從辰陽到沅陵,沅水兩岸皆山崖峙立,不想從辰水上游翻山越嶺,水路是進出沅陵最便捷、最快速的通道。
這怎麼都該輪到水營充當主力了!
看著楊欽迫切的心情,韓謙微微一笑,轉回頭看到張平以及女扮男裝的姚惜水、春十三娘走過來,笑問道:「楊欽迫不及待的想請找鄭大人請命去攻沅陵,張大人覺得我們何時該攻沅陵?」
張平左臂已殘,袖管空蕩蕩的懸著,他眺望潾潾江水時,卻憑添幾分孤旅立於江岸的蕭瑟之感,他沉吟片晌說道:「不攻沅陵,我們在辰陽坐守,誘潭州兵馬進入沅陵,或許更好吧。」
這段時間,韓謙與張平也算是朝夕相處,對他知之也算甚深,所以不難猜到他會這麼說。
在韓謙看來,除了李知誥之外,張平大概是晚紅樓最具卓見的人了,眼界完全在柴建、李沖、周元等人之上,即便信昌侯李普比之也有不及。
他只是不知道晚紅樓怎麼會讓這麼一個人凈身後隱藏宮禁之中這麼多年?
又或者說,張平原本就是宦臣出身?
想到這裡,韓謙微微一怔,以往對晚紅樓的疑惑,這時候像是被這個念頭猛然撕開一道缺口。
晚紅樓的真正來歷,或許從張平這等人物的出身上,能窺出端倪來。
姚惜水還在為攻克雞鳴寨、辰陽城的順利感慨不已,見義父的話頗叫韓謙動容,應該他心裡也是如此所想,頗為驚訝地問道:「不攻沅陵,誘潭州兵馬入駐沅陵?」
「我們主要是從西南方向牽制潭州,姚姑娘是覺得我們打下沅陵後,將一部分潭州兵馬牽制在武陵縣防禦我們好,還是將直接一部分潭州兵馬引入沅陵來進行牽制更有利?」韓謙笑問道。
將潭州兵馬引入沅陵,則能拉長潭州的防禦線,使得朝廷從鄂州、荊州及洪州三路進攻潭州時,潭州將更拙於應對。
而辰州大姓勢力之前為防範敘州,將主要兵馬及軍需物資都集結到南線,潭州兵馬此時進駐沅陵,就需要從後方調運糧秣物資,這將進一步加劇潭州內部的緊缺。
此外,武陵軍雖然攻下雞鳴寨、辰陽城、控制辰陽全境頗為順利,於老鴉坳、七星坡全殲辰州番兵主力,但番兵實在悍勇好戰,令武陵軍在如此佔優勢的戰場之上還是積累上千人的傷亡。
辰州大姓勢力並沒有降服,而向建龍、楊再立等人在敘州境內也不會完全沒有心思,僅靠武陵軍三四千兵馬,很難在控制辰、敘兩州全境的同時,再去很好的牽制住潭州的一部分精銳戰力。
此時不僅不宜強攻沅陵,韓謙甚至都覺得沒有必要急著強攻大潭寨,沒有必要急著拿下漵浦縣全境,他們暫時牢牢控制住辰陽城就好。
通過老龍頭,還可以較為便捷的將兵馬、物資從龍牙山的南面運過來。
要是這時候金陵都不敢斷然對潭州進行削藩,還想繼續壓榨武陵軍的潛力,韓謙就覺得這樣的朝廷也實在沒有什麼效忠的餘味了。
韓謙與張平交換過意見,便又一起去見鄭暉。
鄭暉也知道不宜過度壓榨武陵軍的潛力,他們手裡的籌碼實在太少、太小,只能贏不能輸,甚至稍稍受挫,境內的土籍大姓就會蠢蠢欲動,要是不夠小心,便是萬劫不復的慘烈結局。
韓謙說了將洗英三子屍骸送去大潭寨的事情,鄭暉也應允下來。
「請三位大人允尋樵運棺木去大潭寨。」洗尋樵在議事大廳里請求道。
韓謙微微一怔,看向洗尋樵說道:「潭州未定,洗英此時絕不可能輕易就交出大潭寨、漵浦縣投降。」
「洗英老謀深算,即便此時不會輕易獻出漵浦縣,也不會輕易殺我,」洗尋樵說道,「而我去大潭寨,也沒有想過勸洗英投降,只是想勸洗英按兵不動、靜觀事態變化!」
韓謙看鄭暉看過來徵詢他的意見,微微點頭。
既然洗尋樵有去見洗英的膽識,要是能說服洗英按兵不動,對他們也是極為有利了。
漵浦的潛力太大了,洗英繼續壓榨下去,還是能集結兩三千的番兵,甚至客籍大戶在強大的武力威脅下,也會出兵出糧。
他們此時不想去強攻大潭寨,但是洗英從大潭寨出兵襲擾辰陽、巫口甚至黔陽城,他們無疑還是要承受極大的壓力。
能說服洗英按兵不動,無疑能讓他們集中兵力,更好的吸引、牽制進入沅陵的潭州兵馬。
辰敘山越番民,並不缺少洗尋樵這樣的有識之士,只是缺少其發揮的舞台,也不缺少像洗射虎的勇武戰將,只是缺少能很好駕馭其的統帥。
韓謙近來整理夢境里的歷史碎片,發現在中原被梁晉戰亂攪得支離破碎之際,湘西南以及黔中等地,是有極強的山越大姓勢力崛起,曾一度將沅水中上游地區割據出去統治了數百年,一直到四五百年後推行改土歸流,才徹底融入中央政權的統治之中。
韓謙也不知道靖州乃至更上游的黔中諸州,以後會不會有強一些的梟雄從山越番民中崛起,但相信辰敘兩州的歷史走向,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被他扭轉方向了。
「既然尋樵願去大潭寨遊說洗英,那我現在就去雞鳴寨,拓寬雞鳴寨往龍牙城的驛道!」韓謙說道。
要是洗英最終被洗尋樵說服同意在大潭寨按兵不動,為了表示誠意,水營戰船便不能從大潭寨前的沅水河道通過,以免刺激到洗英敏感而脆弱的神經。
那樣的話,穿過龍牙城的這條舊驛道,交進維持敘州與辰陽聯絡的主命脈。
鄭暉、張平在辰陽城統兵牽制敵軍,韓謙負責後勤輜重之事,這時候自然要多忙碌一些。
「韓大人如若不嫌棄,惜水能否隨韓大人一覽龍牙山北坡的山水?」姚惜水美眸似盈盈秋水盯住韓謙問道。
韓謙看了姚惜水一眼,心想此時已年逾四旬的張平倘若在潛伏入宮之前便是宦臣,那姚惜水、春十三娘又是什麼來歷?
以姚惜水的年紀,大楚建國以及晚紅樓出現在金陵時,她僅有四五歲,而春十三娘即便當時要大一些,但也只有八九歲,她們是什麼來歷?
又或者說純粹是晚紅樓及信昌侯府從別處拐騙或收養的孤女?
「怎麼,韓大人不願意?」姚惜水見韓謙沉吟片晌沒有吭聲,又問了一聲。
韓謙微微一怔,說道:「姚姑娘不嫌辛苦,那便跟我一起走吧。」
這段時間,姚惜水、春十三娘隨張平住進龍牙城,對五柳溪分水堰、龍牙城的修治,對敘州所推行的土客合籍、田畝新稅等事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韓謙也不管姚惜水、春十三娘是否在偷學什麼,當下便帶著她們一起辭別鄭暉、張平,回到雞鳴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