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融在沅陵城內丟下逾三千具屍首倉皇撤走,但這一場硬仗,武陵軍傷亡也極慘重,包括番營及輜重營的力役、工師在內,傷亡超過兩千人。
沅陵作為辰州的州治,乃是辰州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早初城裡就有上千戶住戶,諸姓勢力聯合起來反抗韓家父子時,就有一些大姓將親族眷屬從盧溪、零陵等縣遷入沅陵以避戰亂。
在他們看來,韓家父子再強,也斷不可能輕易攻下沅陵城。
待馬融率潭州兵馬入駐沅陵時,城內聚集的人丁差不多超過兩萬。
誰都沒有想到,他們在南線集結的番兵主力,會如此輕易就被殲滅,而洗英不顧殺子之仇,轉頭卻又接受朝廷的招撫。
這之後,留在沅陵城的諸姓勢力,自然也不會再受馬融的信任,數百番兵的兵甲被解除後,諸姓的親族眷屬非但不被允許出城,要麼被幽禁起來,要麼被驅趕著到城頭協助守城。
攻城戰最後階段,潭州兵馬頑強抵抗,並無意輕易將沅陵城讓出,利用城內錯綜複雜的建築、街道作戰,想要將武陵軍殺退出去。
武陵軍為減少自身的傷亡,佔據城牆之後,自然是利用旋風炮轟砸敵軍所佔據的一處處據點,在這個過程中誤傷不少。
雖然具體的數字還沒有統計出來,但城內的平民以及辰州諸族的親族眷屬因為這兩個主要原因,死亡人數估計不會低於兩千。
這一仗對才兩里見方、人丁才萬餘的沅陵城來說,已經可以說是血流成河了,可以說是家家戶戶披麻戴孝。
即便是如此,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拿下沅陵城,洗英的內心深處則是難抑的震驚,他難以想像要是在大潭寨沒有選擇妥協,武陵軍將這麼強的攻勢施加在他們頭上,他們能支撐多少天?
三天?
五天?
半個月?
不,洗英能很肯定的相信他們支撐不了半個月。
大潭寨遠沒有沅陵城池高深,諸姓在大潭寨最多僅能聚集兩千番兵,而馬融守沅陵,有些他所想像不到的守城手段都用了出來,沒有露出任何他看得出的破綻,潭州最後剩不到兩千殘兵撤出去,都沒有徹底的崩潰,他有什麼自信守大潭寨,能比馬融守沅陵的時間更久?
洗英身材瘦小,臉又黑又瘦,要不是他此時身穿州司馬的正六品墨綠色官袍,丟人群里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山越人老者,沒有人會將他跟辰州近十年來崛起最速、聲名最顯的番寨強豪聯繫起來。
是啊,短短十數年,辰州洗氏便從不足千人規模的中等番寨擴張到轄民兩萬的辰州第一大姓,膝前諸子個個能征善戰,洗英內心也極其自豪。
只是此時的他在打贏這一仗之後,卻顯得蒼老蕭索,站在殘城之上眺望更始河流入沅江,心情複雜,心裡的鬱積難消,最終是化為一聲輕嘆吐出。
「這一仗番營出力甚多,鄭大人也說了先由番營從零陵、瀘陵等地徵調兵卒補充戰力,我還以為洗大人已經親往零陵挑選健勇,沒想看到洗大人在這裡悲春嘆秋啊!可是有什麼憂心事,韓謙能為洗大人解之?」
洗英轉身來,看到穿著一襲文士袍的韓謙從登城道走過來滿面春風的跟他笑著說話,身後則是棄馮昌裕而投韓謙、彷彿陰影一般跟隨在韓謙身邊的奚夫人。
韓謙一臉和氣的笑容,彷彿春風一般和熙,洗英卻似被毒蛇咬過一般,心裡微微一悸,這一刻竟然沒有膽氣去直視眼前這個年輕得過分的人的眼睛。
難道自己真的老了嗎?
外人普遍還以為韓家父子能崛起敘州,乃是其父韓道勛之能,但洗尋樵前往大潭寨勸他莫要輕舉妄動,卻明明白白跟他說了,不想洗氏滅族,得罪韓謙才是真正的愚蠢之極。
即便是他的三個兒子,可以說是死於韓謙聲東擊西的計謀之下,洗英在大潭寨卻對洗尋樵的告誡也沒有非常的重視,但攻沅陵這一仗,他對洗尋樵的一些話,才算是真正理解了一些,對過去的反思也更深入了一些。
是啊,當初要不是自以為是的認定韓家父子絕不可能將好不容易經營得成的三千精銳將卒交給鄭暉,他也不會中韓謙的聲東擊西之計,自己跑到大潭寨坐鎮,而將更具戰略價值的雞鳴寨交給射虎防守。
僅憑這點,洗英發現自己就差眼前這個青年太多太多。
更何況新式投石機旋風炮最早便在韓謙助三皇子守淅川城時所造,而之前的戰場上都沒有出現過。
「這一仗番兵死傷慘烈,洗英站在城牆看到有屍首飄江而過,才生心感慨。」洗英愣了一會兒,才想起還沒有回應韓謙的問話,找了一個借口圓過去。
接著又與韓謙胡扯了幾句,洗英便找推辭下了城牆。
「這一仗明明是殺得潭州兵馬血流成河,怎麼這洗英對你卻有些膽寒畏懼起來,難不成他連三個兒子死的賬,都不敢算到你的頭上來了?」奚荏看著洗英走下登城道略有蕭瑟的背影感慨道,「這麼看來,天佑帝想要扶持在辰州恢復土籍大姓的勢力,以免你韓家父子的手伸得太長,多半是要落空了啊!」
「你之前說天佑帝招撫番營,並不能掌控這邊的形勢發展,便是指這事?」奚荏問道。
韓謙聳聳肩,沒有問答奚荏的這個問題,而是拉著她去醫護營視察。
醫護營還設於鐵岩坡西面的一座山坳里,沒有遷入城中。
由於此仗受傷將卒極多,醫護營此時的規模看上去極大,山坳里,近兩百餘頂帳篷井然有序的分布著。
這時候城內受傷的平民,也陸續抬進來接受救治。
因為番營承受極大的攻城重任,目前營地里救治的受傷番兵數量甚至都要超過一半。
這些受傷的番兵,主要出身辰州,也就是他們大多數人有兄弟或族人被武陵軍殲於老鴉坳伏擊戰,但此時看到韓謙走進營地,即便再冷漠,眼裡也藏有一絲感激。
這些番兵絕大多數都是老卒,心裡很清楚以往普通兵卒受傷後,能得到怎樣的救治。
當世是有極精良的金創葯能抑制傷口感染,也有不錯的止血作用,但這類金創葯所用藥物都很稀少,所出極少,僅能供給中高級武官。
普通將卒受傷,最多只能用草木灰止血,更有甚者用泥巴糊一糊傷口,傷口能不能癒合結疤,真的只能說是聽天由命,而大多數傷卒都可能逃不過失血過多或膿瘡迸裂致死。
冷兵器作戰,特別作為獲勝的一方,真正直接戰死於沙場上的將卒佔比並不是特別的高,更多的人還是死於失血過多以及傷口感染。
傳統的軍隊醫營,因為受傷將卒的傷口感染化膿極為普遍,即便再收拾乾淨,營地里也是一片狼籍,繼而嚴重影響到傷兵的情緒。
慣常的傷營,通常僅有一名醫官,帶著十數醫師或學徒,壓根照顧不了成百上千的傷卒。
而為了避免影響到其他將卒,傷營都是會跟主營地隔絕開來,這更進一步加強傷卒被拋棄的低落士氣。
而這些現象,在韓謙所管治下的醫護營並不存在。
韓謙早前就在左司內部推廣用酒精、鹽水清創,也嘗試創口的縫合止血,但在荊襄戰事期間,很多事情他都還在摸索中,又受很多條件的限制,當時龍雀軍傷卒的救治還沒有突顯出來。
真正高純酒精的製備,還是等韓謙到雁盪磯莊院才鑽研透,加上在荊州戰事期間所能獲得的海鹽雜質極多,之前所推行的消毒清創之法,並沒能很好的抑制傷口感染。
當然,只是沒有達到韓謙所期待的水準而已。
當世也有治骨傷已經有接骨術,石膏甚至作為清熱去火及止血的藥物,也早就為醫師所用,只是還沒有人意識到石膏在接骨上的真正作用,不過這些事也是等荊襄戰事過後,韓謙才有時間去琢磨。
酒精及多次蒸濾去雜後的鹽水清創,對創口進行縫合止血,以及清潔紗布的使用,石膏用於接骨,韓謙也是近期才初步形成一整套的戰場搶治辦法。
雖然世人對微生物、寄生蟲、細菌、病毒等都沒有具體的概念,但韓謙延用「水蠱疫」概念,利用上千年來蠱毒在人們心目里的神秘印象,將微生物、寄生蟲、細菌、病毒等概念都灌注到「蠱毒」之中,為清創等辦法提供理論支持,教授給杜家兄妹,並鼓勵他們去摸索人體內部的結構,以便繼續完善外傷治療。
韓謙將指揮權交給鄭暉,他專心負責後勤輜重之事,也第一時間成立專門的醫護營。
除了像杜七娘、杜九娘、杜益銘姐弟以及敘州醫館所屬的十數醫師、學徒都是掌握一定的醫術,韓謙將他們召集起來外,又將百餘手腳勤快、心思細膩的健婦編入醫療營,新的外傷治療辦法,才算是有大規模推廣的成熟基礎。
趙庭兒專門叫韓謙差遣到醫護營盯著。
姚惜水、春十三娘也主動跑到醫護營來幫忙,她們更多是懷著別的心思,但韓謙也沒有將她們拒之門外。
雖然草創的醫護營,很多事情都在摸索中,但在之前的戰場救治中,也發揮出極大的作用。
老鴉坳一戰,武陵軍傷亡愈千人,但除了三百多甲卒戰死沙場、百餘致殘者,最終有近六百將卒重新回歸營伍。
攻沅陵一戰,傷亡更是超過兩千,戰死沙場者都不到五百人,更多的人還是負輕重不等的傷勢被抬下戰場,暫時失去戰鬥力。
倘若照傳統救治普通將卒的手段,這些傷兵最終能有兩三百人靠自身的免疫力重新活蹦亂跳就頂天了,但照初步的救治情況,韓謙預計少說能有千人能夠徹底治癒。
另外,湘黔戰場上令人談虎色變的瘴疫瘟病,在武陵軍里,即便有將卒傳染,也能及時得到有效冶療。
大多數傷卒都得到有效而充分的治療,醫護營的狀況,要比傳統的傷營改觀太多,傷卒的情緒、士氣也都很穩定。
傷口有沒有好轉,救治有沒有效果,傷兵他們自己是感受最深、最直觀的。
韓謙往醫護營跑得勤,除了有些辦法他還需要進一步收集現場資料進行推敲,另一方面在番兵及其他將卒之中有能如此好的機會刷聲望值,他又怎麼可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