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營就在三皇子的大帳附近給韓謙安排了營帳,伐木搭建的低矮木屋,頂上覆蓋防雨布與茅草,條件相當簡陋,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此時已經進入四月,沒有開窗戶的營帳里,將帘子放下來,便有幾許悶熱。
進入炎熱的夏季,連綿的陰雨以及濕熱易發的瘴疫,歷來是用兵的大忌。
眾人都希望南陽以北能暴雨傾盆,以阻緩梁軍往南聚集的速度,但同時也擔心岳陽城外一片泥濘,那戰事就只能往後拖延,還得小心防備著營中有可能大規模的爆發瘴疫。
不過,韓謙進大營看雜草樹木都清除乾淨,除了排污溝渠外,大營四角還開挖納污藏垢的滲井,大規模用石灰驅殺蚊蟲,大營背後臨坡面還不惜大費周章開挖寬壕,防備暴雨時會有大量的泥水衝下來,到時候可以用壕溝引入數里外的江灘,可見沈漾治營嚴謹,即便在用兵上有些保守,也是能讓人放心的良帥。
韓謙走進來營帳,看到奚荏脫下革甲,換上襦裙,臉蛋清媚艷麗,只是營帳里還多出兩名相貌漂亮的美姬甚是礙眼。
不用說,又是三皇子給安排來服侍他的。
營帳雖然簡陋,但地上鋪了木板,桌案榻案卻是精緻,奚荏她已經悠閑的坐在案前沏茶自飲,看到韓謙過來,也沒有服侍他的自覺,招呼道:「三皇子著人送來的這茶,卻是清冽得很,你來嘗嘗。」
韓謙坐下來,陪奚荏飲了一會兒茶,沈漾便過來造訪。
這會兒奚荏收拾起慵散的姿態,跪坐在一旁侍茶。
「知誥欲統兵與你會合,姜獲前往沅陵,便是問你與鄭暉此事,你特意趕過來,想必是姜獲也跟你說了我們的意見吧?」沈漾進來便開門見山的直奔主題,說道,「你是希望殿下能繼位的,大概不希望再生波折吧?」
「先生這時候心思定了?」韓謙笑著問沈漾。
「不生波折,乃大楚之幸、社稷之幸。」沈漾說道。
沈漾一直以來都不願牽涉到爭嫡之事里,主要也是三皇子當時年齡太小,又從小幽養於宮禁之中,當時認定用三皇子替換掉太子,只會給大楚帶來更大的波瀾動蕩。
太子不肖,但有太孫可期。
當時他更傾向朝廷所要進行的努力,應該是削減、限制徐氏的權柄。
而後續的形勢發展,完全出乎他的預料,而他也並非不知審時度勢的頑固之人。
郡王府在荊襄戰事之後,便真正有了根基,這趟能對潭州成功削藩,爭嫡之勢便成,三皇子替代太子,於大楚更為有利,他自然是竭盡全力支持。
也恰恰如此,沈漾才不主張用險。
龍雀軍這幾年好不容易湊出兩萬精銳戰兵,這將是令太子及信王屈服的基礎。
韓謙抿抿嘴,沈漾有經世致用之才,但不善用謀,這或許與他的心性有關,這也同時決定著他不大可能注意到金陵城內的異常。
要是天佑帝在金陵突然嗝屁了,他們卻沒有將潭州拿下,那才是大禍臨頭。
只是這個話,他誰都沒有法說。
「為防止我軍爭奪,叛軍將岳陽城外的鄉民都驅趕入城。倘若溧陽侯出使蜀地能談成和談,這事是對我們有利。岳陽城以為憑湖臨江,能與潭朗溝通,不愁糧路斷絕,但鎮遠侯此時不知道洞庭湖水情,沒意識到接下來三五個月都摸不透洞庭湖的水情,到時候將數十萬人都困在岳陽城裡,入冬之時糧谷耗絕,到時候或能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取之,但先生真願意看到岳陽餓殍滿城、屍骸盈山嗎?」韓謙盯著沈漾問道。
韓謙這席話可以說是字字誅心,沈漾自詡愛民如子,沉默著難以應對。
事實上,韓謙所說才是最為正統、最穩妥的戰法,而且真要將岳陽城困得屍骸滿城,潭州、朗州、邵州、衡州也不可能再有什麼抵抗力了。
戰場之上,人命如草芥,沈漾卻難以面對這樣的慘烈結果。
「武陵城堅而小,容納不下多少兵將,而馬融守沅陵城吃過我們的大虧,能調一萬精銳到雲盤嶺,叛軍將迫於形勢,與我們野戰,勝之再奪武陵城,兵馬四處,可直入叛地腹心。這時候,即便馬家還想死扛到底,但潭州豪族還能有幾人陪他們赴死?」韓謙說道,「此策雖險,但一旦功成,叛軍到這一刻或許便剩下獻城乞命一途,潭州便能不戰而下,先生也不需要看到叛地屍骸遍野,也不需要再憂慮梁蜀兩國的動向!」
沈漾沉默良久,說道:「鎮遠侯未必會贊同用險。」
楊澗乃樓船軍的主帥,他要堅決反對,一萬精銳總不能游過洞庭湖進入沅江。
「那便請先生陪我一起去見鎮遠侯。」韓謙站起來說道。
「好吧,今日夜色已深,明日我便與你一同前往見楊澗。」沈漾點點頭,答應道。
樓船軍水師的駐營,位於西山大營與雲溪驛之間一座往南側凹陷的湖盪子里,狹窄的湖盪口打下排木作為寨牆,留下七八丈寬的轅門供水師戰船出入。
大小戰船百餘艘停泊在水營湖面上,臨湖的岸上也有上千頂帳篷,供水師將卒輪替登岸休整。
韓謙與沈漾趕到水營駐地拜訪楊澗,也順帶觀看水師將卒的操練。
楊澗此時率樓船軍出征,有五艘五牙樓艦。
五牙樓艦乃是當世最為龐大的戰船,即便是方首平底,吃水也有近丈深,最為顯著的特徵,便是具有五層樓艙,而在第五層甲板之上,還建有望閣,用於瞭望敵情及指揮。
五牙樓艦乃是槳船,不設帆桅,有兩層六十把大槳,驅船近敵作戰,有女牆垛口,長達十三四丈、高出水面四五丈的船體,停在湖泊上有如龐然大物。
楊澗帶著韓謙、沈漾登上一艘五牙樓艦眺望湖江,不動聲色地問道:「沈大人、韓司馬過來,不會是專為一觀這五牙樓艦吧?」
「分兵往辰州,借沅江湍流,居上而擊武陵,楊侯怎麼看這事?」沈漾問道。
楊澗詫異的打了韓謙兩眼,沒想到一向不主張用險的沈漾,竟然在韓謙趕到岳東大營才一天就被遊說得改變主意了?
「洞庭湖波濤洶湧,敵船四合而來,太過冒險。」不管沈漾是不是有被韓謙說動,楊澗身為宗室大將,還不需要屈勢敷衍,直接說出他的反對意見。
他統領水師,沒有他的同意,龍雀軍要游入沅江,他也無話可說。
「樓船軍水師,不比潭州水軍稍弱,不在湖中纏戰,徑直從主航道入沅江,潭州水軍要是敢來糾纏,也是他們敗多勝少,楊侯爺何懼也?」韓謙問道。
「水師戰艦,以槳船為主,驟然間難以遠航……」楊澗有他所考慮的現實困難,便以他們腳下的五牙樓艦為例,六十把大槳,短時間內槳手將船速提升起來,比快速帆船都要快,但時間難以持久。
可能最高的船速也僅能維持半個時辰,槳手便會力竭,接下來只能以一個更低慢的速度緩緩前行。
從岳陽湖口南下,從沅口入沅江,逆流到雲盤嶺,五百里水路,平均下來船速實際上則要遠比快速帆船為慢。
這時候潭州水軍即便不斷的派戰船過來擾襲,整支強闖封鎖線的船隊,損失也將難以控制。
「敘州建造十二艘戰帆船,只要有需要,隨時能強闖潭州水軍的封鎖,趕來岳東大營會合,到時候還請楊侯集中戰帆船運送兵馬進入沅江。」韓謙說道。
韓謙自然有考慮樓船軍主力戰艦不利快速遠航的問題,他的方案就是樓船軍將利於遠航的戰帆船集中起來,敘州水營再有十二艘戰帆船趕過來會合,聯合運送一萬精銳進入沅江。
戰帆船長程以桅帆借風力而行,短程衝刺時,則依靠槳手操作大槳驅使船舶以更快的速度前行,與敵船接戰。
所以,韓謙對五牙樓艦這種看上去壯觀,實際在水戰中使用受限制太多、卻靡費極巨的戰船,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
楊澗沉吟著不吭聲。
韓謙盯著楊澗,看他唇上長著兩撇短髭,顯然精明幹練,本身也確實是大楚最為傑出的水師將領。
楊密在金陵稱帝,楊氏即為宗室,宗室子弟里有楊恩、楊致堂等將臣,但目前最受楊密信任的幾人里,統領樓船軍的楊澗一定能算其中之一。
楊澗今年才四十五歲,正年富力強之時,平素就以天佑帝楊密馬首是瞻,與太子、安寧宮以及信王,都不甚交際,在很多人看來,無論誰是將來的新帝,楊澗都少不了一個股肱之臣的地位。
見楊澗沉默著不吭聲,韓謙問道:「有一句話,不知韓謙當不當問?」
「韓司馬請直言。」楊澗說道。
「殿下平滅叛軍,楊侯爺覺得陛下有幾分可能會用殿下取代太子?」韓謙直接問及這個最為敏感的問題,當然,他也沒有指望楊澗會正面回答,他自問自答道,「楊侯爺乃是陛下視為宗室中流砥柱式的人物,倘若在討潭州叛逆時,楊侯爺都不積極建立功勛,或許會叫陛下以為楊侯爺心裡另有打算啊!」
「你這是誅心之言!」楊澗霍然睜大眼睛,帶著怒氣的盯住韓謙,他這樣的人物,怎麼會甘心受韓謙這樣的威脅。
「或許是韓謙這話誅心了,但韓謙曾對馮文瀾也說過這樣的話,馮文瀾當時的反應,可是跟楊侯爺沒有什麼區別啊!」韓謙打了個哈哈,笑著說道,完全無懼楊澗表現出來的怒氣。
韓謙在三皇子面前說得保守、含蓄,但他不論是哄是騙是威脅是利誘,都得讓楊澗同意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