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在蜀地另有人手潛伏並隨時掌握他們的行程,長鄉侯王邕並沒有感到有什麼意外,只是這些潛伏人手沒有暗中跟韓謙接觸,直接當著他們的面,將密信送入韓謙手裡,可見密信所要傳達的信息極為迫切、嚴重。
看著韓謙臉上陰晴變化,長鄉侯王邕關切地問道:「是潭州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清陽將要嫁給三皇子為妃,長鄉侯王邕在一定程度上,命運也跟潭州捆綁到一起,而在南津關時,韓謙也將這層關係進一步挑明,近一個月大家在船上朝夕相處,「無話不說」,這時候他心裡困惑,也顧不上避諱,直接開口相問。
京兆尹位在尚書之下、侍郎之上,除了掌管金陵諸縣的政務、刑獄等事外,同時還有權接受大楚境內諸州縣的刑獄訴訟,職權與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相當,有專奏之權,有資格參與樞密會議。
從敘州這麼一個下州刺史,升授京兆尹,絕對是一種超級別提拔。
雖然這麼重要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入蜀地,長鄉侯王邕頂多遲延數日便能知道這事,但韓謙此時怎麼跟長鄉王邕解釋,他在知道父親高升的消息後竟然是一副見到鬼的樣子?
韓謙強作鎮定,說道:「是好消息,只是太出人意料了,我都嚇了一跳。」
韓謙不說到底發生什麼事,長鄉侯王邕也不能去撬他的嘴,只是將信將疑的打量了韓謙好幾眼,不知道到底什麼「好消息」,叫韓謙一副撞見鬼的樣子?
二三百箱聘禮都裝上車,韓謙乃是作為文臣使蜀,自然也是乘車進城。
在進城門前,他在車裡草草寫就兩封信,將乘馬而行的趙無忌喊到車旁,吩咐道:「我父親此時被陛下召入金陵出任京兆尹,形勢頗為險惡,你即刻攜我命令先去潭州,將一封信交給殿下,然後調五十名精銳侍衛前往金陵與我父親及馮繚會合,另一封信僅可交給馮繚,必要時你們則護衛我父撤到桃塢集軍府以觀時局變化……」
「變局已非人力所能挽回,你或可挑明一切,勸老大人靜觀時局變化?」奚荏也是隨韓謙坐進馬車而行,她才看過趙庭兒緊急送來的密信,面對如此棘手的局面,頗有幾分遲疑的建議道。
韓謙搖了搖頭,越是大是大非的問題,他父親的主張越是堅定。
趙庭兒沒有直接將毒燭一事挑明是正確的,要不然的話,事態可能會更複雜、險惡。
現在他只能指望天佑帝毒發身亡時,父親能徹底認清到時局非人力能挽回,能夠隨趙無忌他們撤到桃塢集軍府靜待收拾亂局的機會。
要是現在就挑明這點,韓謙實在不知道他父親會做怎樣的選擇?!
金陵一亂,金陵城內外上百萬軍民將頓陷羅生地獄,要是這時候梁軍再趁虛而入,戰火將徹底燒遍江淮大地,更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死傷、流離失所。
面對這樣的可怖場景,韓謙怎麼可能指望矢志為民立命、有著飛蛾撲火之大宏願的父親會選擇袖手旁觀?
「是不是天佑帝也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快不行了?」奚荏又問道。
韓謙點點頭,要不是在推薦迎親使人選時,長鄉侯王邕受到天佑帝的親自召見,要不是信昌侯李普那邊也沒有什麼異常,說明世妃那邊隔三岔五還是能到天佑帝面前請安,他都懷疑天佑帝此時已經完全受安寧宮那邊控制了。
天佑帝暫時還沒有受完全控制,聖旨還是出於他自己的意志,但他調父親進金陵擔任京兆尹,卻沒有調楚州兵馬渡江,應該是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中毒極深。
不過,他自己的身體是否能撐得住,半輩子戎馬刀弓征伐天下的天佑帝又怎麼可能沒有一點數?
要不然的話,天佑帝再怎麼急切著廢嫡改立,也應該等到三皇子正式迎娶清陽郡主之後,再將他父親調入京中出任京兆尹!
天佑帝此時將這兩件事並行,正說明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出了狀況,誤以為自己病情很重、重入膏肓,但這恰恰會促使安寧宮下定決心、鋌而走險。
韓謙原先指望還能再拖延四五個月,他這個想法很可能隨時都會落空,大楚的時局隨時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時候,韓謙心裡也隱隱生出些後悔。
要是當初採取馮繚的建議,通過袁國維、姜獲將毒燭之事密報天佑帝,雖然天佑帝極可能會選擇調楚州兵馬入京勤王,情形對他們這邊也將極不利,但也不至於叫他父親陷入險地!
事實上,就算天佑帝沒有中毒,廢嫡改立之時,京兆尹這個位置也是一個稍有不慎就萬劫不復的大火坑。
世間沒有後悔葯可售,眼下韓謙又不能丟下這邊的迎親之事不管,只能將趙無忌緊急派往金陵隨機應變。
而除了趙無忌、馮繚及縉雲樓在金陵的人馬外,三皇子接到他的信後,龍雀軍還能以輪戍的名義,將三千精銳提前調回桃塢集軍府以防不備,韓謙相信他父親意識到大局難以逆改時,自保還是沒有問題的。
韓謙這時候也顧不得在長鄉侯王邕等人面前掩飾什麼,隔著車窗又吩咐了趙無忌一些事,便叫他直接帶著兩人去找楊欽,乘船離開蜀國。
韓謙作為迎親使,既然踏入蜀境,就沒有那麼自由出去,但他臨時有事派信使回楚,一路關卡都會放行,不會阻攔。
而這一幕落在長鄉侯王邕的眼裡,卻滿心狐疑。
這一個月的相處,趙無忌、楊欽等人在韓謙身邊的地位跟重要性,長鄉侯王邕自然早就看在眼裡。
韓謙接到密信後,竟然將身邊最得力的幹將直接派走,叫長鄉侯王邕怎麼不起疑心?
「潭州有什麼『好消息』傳過來,竟然叫韓謙直接將身邊的得力幹將派回去?」清陽郡主透過車窗,看到這一幕既有疑惑,也有擔憂,無數種可能在她腦子裡翻騰,擔憂三皇子、龍雀軍發生什麼巨大變故,又或者是金陵發生什麼異變,才叫韓謙有失方寸?
進城後,王邕示意御者放緩車速,以便兩車並行,他與韓謙能隔著車窗說話。
「我大蜀國都,乃是前朝留下來的成都府城,蜀漢時期,成都便以蜀錦名動天下,成為蜀漢當時重要的歲入來源,蜀漢曾設錦官及錦官城專門維繫蜀錦的生產,錦官城早毀於戰火,此名遂成為成都府城的別稱。」
王邕頗有興緻的跟韓謙聊起蜀都的掌故,似乎完全看不到韓謙眉頭所鎖的愁慮。
「我父王極喜芙蓉,這兩年下令在四十里長的城牆之上盡種芙蓉,只可惜此時已經是十一月中旬,我們這次進城,大道兩側芙蓉樹大多葉落枝殘,看不到芙蓉花海的美景。」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韓謙敷衍的吟了一句杜甫題成都的詩句,算是對王邕這番熱情的回應。
「韓大人乃是貴使,我父王特旨令鴻臚寺從錦華樓划出一處寓所,以供韓大人起居,」王邕頗為興奮地說道,「錦華樓乃是前朝賊宦田令孜都督兩川軍事時的府邸,田令孜為我父王所敗,這座園子便成為國都文武官員及詩詞文客的游宴之所……」
韓謙過來之前,縉雲樓潛進來的探子,其他情報搞不到,但也早就將蜀都城內的主要建築及地形都摸清楚。
這座錦華樓,其園子佔地有三四十畝,亭台樓閣數百間。園子東南角建有一座五層高的木樓,登高望園子內外芙蓉繁花似錦,遂名錦華,而整座園子也以錦華樓為名。
今日天氣尚好,這時候他們剛進南城門,抬頭往西北方向望雲,便能看到錦華樓在七八里外飛挑出來的檐角,在大片低矮的建築群里,顯得是那樣的鶴立雞群,傳言田令孜執政成都時,常喜在那五層高樓上宴客。
而說到前朝出任神策軍觀軍容使、護軍中尉的田令孜,別人都可以罵他為賊宦,王邕閉口一句「賊宦」,閉口一句「賊宦」,韓謙都能看到陪同的蜀鴻臚寺卿韋群嘴角微微抽搐,完全沒有要附和他這話的意思。
韓謙心裡一笑,沒想到韋群倒是知道一點廉恥的。
蜀主王建曾為田令孜收為養子,也是在田令孜的提拔下,一步步得以在神策軍內部出任都虞候這樣的要職,最後是王建是擊敗田令孜,獨霸兩川。
這些事過去還不到二十年,雖然平素沒有人提起,但蜀人的記性也沒有那麼差。
要是所傳消息不差,田令孜便是在錦華樓里叫王建令人用錦帛所編的細繩勒死的。
韓謙對入住錦華樓當然是沒有什麼避諱的,要不然的話,蜀都城內的主要建築里,哪裡不染血腥?
韓謙現在關心的問題在於,田令孜作為前朝昭宗、僖宗時權勢最重的宦臣,除了執掌神策軍之外,權力的觸手必然也伸入神陵司之中。
雖然神陵司不為世人所知,但前朝昭宗用宦臣治神策軍、神陵司,意欲削藩,使宇內重歸一統,最終權柄又難以避免的落入宦官集團的手裡,實際上神陵司可以說是神策軍隱藏在陰影深處的存在,絕不可能簡單的切割開。
就算是縉雲樓與龍雀軍的關係,持續下去,彼此的滲透將越來越深。
而前朝受流民、藩鎮叛亂之禍,昭宗、僖宗曾多次從關中遷入兩川避禍,除了兩川一度完全為神策軍所控制外,韓謙相信神陵司在兩川的勢力也是絕對不會弱。
蜀主王建作為當年神策軍最早進駐的都將,不可能跟神陵司完全沒有牽扯,而他當年能以劣勢兵力,挫敗田令孜獨霸兩川,極可能也是藉助到神陵司在蜀地的勢力。
韓謙很懷疑神陵司在蜀地的殘餘勢力已經被蜀主王建接管後,與神策軍殘餘力量一起,化為蜀國軍政的基礎。
所以這一路過來,在韓謙心裡始終有一片陰影抹除不掉,那就是蜀主王建對神陵司在江淮的殘餘勢力晚紅樓及信昌侯府又了解多少?
長鄉侯王邕及清陽郡主對此又了解多少?
此外,信昌侯李普以及深居宮禁的世妃、隱藏在幕後還沒有叫他看過真容的黑紗婦人,對竊取神策軍及神陵司在蜀地權柄、繼續割據蜀地的王建,又是怎樣的態度?
清陽郡主嫁給三皇子作側妃,勢態實要比世人所想的複雜得多,想到這裡韓謙神色也是微微一振。
父親調入金陵,是有可能陷入險境,但他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而此次使蜀也遠沒有他所想像中那麼簡單,他還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先應付這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