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華門水關闖出來,石塘河的水道便開闊起來,兩岸楊柳樹在稀微的星光下依稀可見。
船工水手重新將過水關涵洞時折倒的桅杆重新豎起來,七手八腳的重新掛起船帆,加快往沿河東進的速度。
雖然一部敵騎從東華門追出來,馬蹄聲像是雷霆在暗夜裡震動,但出東華門後一直到赤山湖,他們先派出去的斥候看到沿途都很乾凈,沒有武裝戰船出沒,眾人也不怕騎兵能躍過七八丈寬的水面,縱跳上船廝殺。
為防止叛軍騎兵持弓射箭,有女牆、戰棚遮閉的兩側戰帆船靠南岸而行,掩護四艘缺少防護的商船。
眾人站在船尾,眺望西面數百步遠的水關城頭,這時候不斷有更多的兵卒登上去,兵甲弓戟在成百上千的火把映照下閃爍著凌厲的寒芒,令人心顫。
眾人也是暗感僥倖,幸虧在叛軍增兵之前撞斷鐵柵門,從水關衝出城來;也虧得東華門原有的守軍對倉促間持樞密院密令接管東華門守衛的徐安瀾心存遲疑,並不十分信任,沒有斷然利用水關城頭現有的防禦設施進攻他們。
要不然的話,即便能殺出城來,也免不了會有傷亡。
被當作破障前鋒的黔陽號,撞開徐安瀾緊急調來鑿沉的幾艘烏篷船,撞開水關的鐵柵門,那鐵犁似的巨型撞角脫落,沉入水底,船艏部位的大量厚木板都撞崩裂、掉落,暴露出來的精鐵構件也被撞得嚴重變形,戰船的第一、第二槽艙都被河水湧進來。
不過,黔陽號共分十二道水密槽艙,目前只是速度放緩,並不影響繼續前行。
敵騎並沒有追出多遠,緊貼著河岸稀稀落落射了一通箭,看到並無什麼效果,便往東華門方向撤了回去——對安寧宮而言,當務之急還是第一時間掌控住金陵城內的局勢。
摸黑夜航,一個半時辰後才到龍華埠。
從荊襄戰事之後,龍華埠就併入桃塢集屯營軍府,船到龍華埠,就算是進入桃塢集屯營的地界。
這時候能看到一隊人馬從西北方向稀稀疏疏的會聚過來,看這些人拖兒攜女,隔著十數丈的水面喊話,確認是接到信昌侯李普及小王妃命令後,從永春宮莊院方向撤過來的莊戶。
他們這批人差不多是最後一撥,之前有一千五六百戶莊戶,已經進入桃塢集屯營軍府。
不過眾人抵達龍華埠還不算完事,並不能鬆懈下來。
桃塢集屯營軍府佔地極廣,南臨赤山湖、背依寶華山,擁有耕地便達二十餘萬畝,從最西側的龍華埠到最東側的靜山庵,地形狹窄長達三十餘里。
屯營軍府的治所在秋湖山別院的南面,所有的莊戶、屯戶都要撤到秋湖山進行集結、整編。
數艘船繼續往前航行數里,便進入赤山湖。
半個時辰之後,抵達桃塢集屯營碼頭,馮繚與姜獲陪同韓道銘、韓文煥、韓道昌、鄭暢等人登岸,先往軍府治所去見早一步出城撤過來的信昌侯李普以及世妃、小王妃李瑤。
軍府治所實是一座東西長約七百步、南北寬約三百餘步的城壘,準確的可以說是一座治城,又恰到好處的封住秋湖山別院出山的溪谷。
軍府治城規模不大,僅能容納三五千人,但穿過去則是秋湖山別院及匠坊所在,一直往寶華山深處延伸,二十里外的煤場也算是秋湖山的範圍。
秋湖山四周的山嵴隘口,據險建有九座堅固的哨院關隘,與軍府治城共同形成一個完整的防禦體系。
軍府的兵戶從龍雀軍初建、控制疫源開始,都處於嚴格的軍事管理之下。
信昌侯李普趕過來,在天黑之前,就將分散於軍府之外二十四座屯寨的近七千餘兵戶、逾四萬男女老少,都撤到軍府背後的秋湖山別院里安置下來。
雖然秋湖山別院里還亂糟糟一團,但至少不用擔心會被叛軍騎兵突殺進來,殺得男女老少猝不及防、鬼哭狼嚎。
此外,六千丁壯也在治城內組織起來,分放兵甲戰械,也分出一隊隊甲卒去守四周的哨院關隘,這時候還分出小股人馬出治城,用車馬將分散的糧谷等物資,從大大小小小的屯寨收攏過來。
馮繚他們趕過來,軍府治城已經熬過最混亂的兩三個時辰,這時候恢復一些森嚴的秩序,也將左右的局勢掌控下來。
如此高效的集結速度,也是令人瞠目結舌。
此時有十數騎兵在赤山湖北岸遊盪,不要問就知道是職方司派出來的探子,但他們沒有敢逼近守備森嚴的治城,也沒有敢騷擾繼續往治城方面撤入的小股莊戶。
畢竟在得到正式的命令之前,底下的基層武官是不敢擅開殺戒的,更不要說強攻防守嚴密的軍府治城了。
很顯然,安寧宮那邊完全沒有意識到桃塢集屯營軍府這邊整備兵馬的速度會這麼快吧?
要不然的話,換作誰都會第一時間派精銳騎兵將這邊給踏平掉,不會令其變成一顆頑固的釘子扎在自己肘腋之下。
馮繚早就看過桃塢集屯營軍府詳細的資料,但他受韓謙指派再回到金陵時,軍府治城、匠坊等都完全受信昌侯府一系的人馬管治。
之前用來安置秘曹左司兵房、察子房的場所,由於完全併入縉雲樓,則從秋湖山這邊撤消掉了,馮繚也就一直沒有機會進入秋湖山內部一窺其秘。
然而這一切的體系,都是以《疫水疏》為指導原則,由韓謙與沈漾二人在桃塢集共同推動完成,但信昌侯府之所以能摘走桃子,也是由於當初信昌侯府及晚紅樓為這一體系的建立提供了絕大多數的資源——屯營軍府的基層小吏,也主要是信昌侯府一系的人。
韓道銘、韓道昌他們在路上,也一直都在擔心他們撤到秋湖山,安寧宮隨後會派兵追殺過來,而他們又沒有兵馬可以依賴。
在看到治城城牆之上兵甲整飭、刀戟凜冽,才算是稍稍放寬心,至少今夜可以不用作喪家之犬,繼續倉皇逃命了。
眾人拜見過世妃,便在治城公廳里分列而坐。
「韓大人奉詔去見溫暮橋了?」信昌侯李普聽馮繚、姜獲說過城裡的最新動態,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這一刻都能擰出一把水來。
姚惜水與黑紗夫人站在世妃身後,她們不方便在這樣的場合直接指手畫腳說出來。
即便是世妃此時也要表現出一副不恥下問、諸事由大臣議決的姿態,但信昌侯此時的反應,姚惜水心裡清楚這是為什麼。
天佑帝被控制之下,選擇傳位太子,對他們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更何況韓道勛竟然真的奉詔去見溫暮橋了。
要是韓道勛、溫暮橋以及隨後趕去的溧陽侯楊恩等人,最終都決定奉詔,召集朝臣擁立太子登位,那他們算什麼?
他們要怎麼做?
姚惜水注意到世妃抓住太師椅扶手的手青筋暴露,能從側面看到她眼眸里深深的恐懼跟怨毒。
此時誰都不能忽視韓道勛、韓謙父子在三皇子心目里的地位了。
就算三皇子不再信任韓道勛、韓謙父子,但韓道勛、韓謙決定放棄三皇子,與安寧宮妥協,改擁立太子以換取顯赫權勢,對潭州將是極其慘重的打擊!
「消息既然無誤,李侯爺,現在該做決定了,該有捨棄了!」世妃王夫人這一刻終於開口說道。
馮繚心裡一驚:
現在軍府治城裡里外外都是信昌侯府的嫡系,最終的決定權自然是在信昌侯李普的手裡,但世妃開口說「消息無誤」是怎麼回事?
難道信昌侯、世妃他們之前就已經有聽到消息說大人奉詔去見溫暮橋了,只是等他們過來進行最後的確認?
「韓老太爺年歲已大,精力或有不濟,馮繚,你與姜老大人伺候韓老太爺下去休息吧?」信昌侯李普臉色陰沉的要馮繚、姜獲攙扶韓老太爺先離開。
馮繚滿心狐疑,他隱約能猜到信昌侯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但他連官身都沒有,信昌侯李普要將他從公廳大堂驅逐出去,他也沒有借口硬賴在堂前不走。
姜獲雖然還掌握著潭王府衛及縉雲樓的斥候,但他與馮繚、趙無忌所率領的人合在一起,也就三百精銳,又沒有明確跟信昌侯李普、韓道銘、鄭暢分庭抗禮的官身跟聲望。
更何況世妃王夫人還在場。
在講究孝道的當世,即便是三皇子也不能隨便忤逆世妃王夫人。
他們此刻在秋湖山就變得無關緊要,除了聽命行事外,已沒有什麼話語權。
「走吧!馮繚你扶我下去休息!」韓文煥卻沒有什麼遲疑,聲音越發蒼老的吩咐馮繚道。
馮繚與姜獲百般不願,也只能先扶韓文煥出去。
趙闊、韓老山、趙無忌、韓鈞、韓端等人安排好府衛部曲,這時候都守在外面的院子里,沒想到大堂里還在議事,馮繚、姜獲二人竟然先扶老爺子先出來了。
「祖父怎麼就先出來,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韓鈞問道,他想進去問個究竟,但又有些猶豫。
「我已經老得不管用了,坐也坐不住了,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忙,出不了什麼主意。」韓文煥顫巍巍的拄著拐杖,嘆氣說道。
「太公是已經知道他們會做怎樣的決定?」馮繚之前遲疑,是不確定韓文煥的態度,還想著先出來跟韓文煥商議,沒想到韓文煥實際上已經想明白留在大堂里的這些人會做怎樣的決定。
「道勛有自己的選擇、堅持,在他眼裡社稷黎民比宗族,甚至比那個位子最終由誰去坐更重要,但這只是他最後的掙扎、堅持,只是困獸猶鬥,而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這般!」韓文煥渾濁的老眼望著暗沉的夜空,沙啞地說道。
韓老山、趙老忌怔立當場,隱隱約約,猜不透老太爺與馮繚語氣沉重在說什麼。
「少主是不會接受的!」馮繚說道。
「謙兒應該能理解這樣的決定吧?」韓文煥疑惑地說道。
「馮繚已無能為力去改變世妃、信昌侯與大老爺他們徹底放棄大人的決定,但世間沒有人能看透少主。」馮繚陰沉地說道。
「什麼?世妃他們要放棄大人?他們要怎麼放棄大人?」韓老山心裡又是震驚又是困惑茫然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