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下起溫潤的細雨。
蜀地四面高地,吹水成冰的寒流刮不進來,常年皆氣候溫潤,年前一場大雪已經是十數年難得一見的奇景;年節過後,蜀人便最先感受到春季的溫潤氣息。
深夜人靜,蜀都南城門外的官莊籠罩在綿綿細雨之中。
官莊外乃是兩座蜀軍監視楚使兵的哨樓,數名蜀兵守在哨樓里看著官莊里數盞氣死風燈高懸,僅見兩隊兵卒披著蓑衣,在雨下巡視營地,一切都如往常,並沒有因為迎親使韓謙連夜留宿在官莊內,就有所變化。
現在兩國已經正式結盟,迎親使再有數日便會護送清陽郡主回楚完婚,負責盯防楚使營地的蜀兵也覺得百無聊賴,卻不知道在屋舍之內,七百多楚卒皆執兵披甲,不敢有一絲的懈怠。
數匹快馬踐踏著稍稍積水的馳道,踏碎寂靜的夜色,驚醒官莊外哨塔上的蜀兵,也驚動官莊轅門內暗付的楚卒。
「副使郭榮郭大人在此,請問韓大人可在營中?」
郭榮勒住馬,他身後一名小宦尖著聲音朝緊閉的轅門裡叫喊道。
「我家大人在營中,此時夜色已深,郭大人有什麼差遣?」奚發兒借木梯,人從轅門上方探出頭來,手握緊腰間的佩刀,極力按住心頭的怒氣,儘可能放淡語氣的應付郭榮這幾個與安寧宮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的死太監。
「韓大人兩日未歸,可是有什麼事情發生?郭大人放心不下,特地過來問候一聲。」小宦尖著嗓子跟奚發兒回答道。
「沒什麼事情,我家大人就是想著馬上要離開蜀地,想著在城外多散散心。我家大人已經睡下了,請郭大人放心回去吧。」奚發兒強抑住內心殺人的衝動,說道。
「我是郭榮,奚發兒,你打開轅門,放我進去見韓謙一面。」郭榮哪裡那麼容易被奚發兒三言兩語打發走,驅馬走到轅門前,讓裡面的人拿燈照清楚他的臉,堅持要奚發兒打開轅門,放他進營見韓謙一面。
使蜀這麼多天,韓謙不時會出城,但為免蜀人猜忌,從來都是當天來去,絕不會在城外宿夜,而這一次出城,韓謙連著兩夜未歸,也沒有露面,僅僅是派了一人回城,跟他及蜀國鴻臚寺的官員報備一聲,他怎麼會相信韓謙僅僅是滯留城外散心?
「郭大人,你知道我家大人脾氣不好,睡下之後不會願意看到有人無事驚擾他,還請郭大人不要讓我們為難。」奚發兒拒絕道。
郭榮臉色陰陽不定的盯著緊閉轅門上方露出來的幾張臉,借著燈火能看出韓謙身邊的這些人,臉色皆是不善,甚至都有人將上弦的弩箭對著他,似乎極力剋制著才沒有將弩箭射出。
韓謙遇刺或是生了什麼急病?
郭榮不認為安寧宮的刺客會舍近求生,潛到蜀地來刺殺韓謙,但倘若不是如此,韓謙手下人看他的眼神,為何如此不善?
莫非是徐後在金陵已經發動宮變,甚至還第一時間扣押赴京出任京兆尹的韓道勛,而這一刻韓謙已經通過他手下的情報網,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這是郭榮唯一能想到的可能,雖然距離真相不遠,但他也萬萬沒有想到韓道勛在金陵已經受車裂之刑五馬分屍而死……
……
……
官莊內被其他建築包圍的大宅里,更是厲兵秣馬、氣氛沉鬱,廊前院後皆是甲卒守侍,阻止一切閑雜人等靠近。
奚荏走進院中,透過門窗看著燈影流泄,不時傳出一聲桌椅被劈裂的沉悶聲響,她推開門,見韓謙披頭散髮的手持一把崩開無數缺口的精鋼直脊刀,站在一張被劈斷開的長案前。
才短短兩天時間,韓謙的眼窩便深陷下去,披頭散髮彷彿如瘋狗一般站在屋中,眼瞳赤紅,想要將眼前的一切都劈開、斬毀,撕成粉碎。
奚荏走過去,要將刀從韓謙手裡奪過去,然而這刀便像鐵鑄一把,被韓謙死死握在手裡,紋絲不動,她苦勸道:
「你再這樣為難自己,怕是未等回到楚地,身體便先扛不住了,老大人的仇,你如何去報?」
「我心裡恨這天這地,為何待我父親如此不公?恨我自己如此無能,叫老人家在五十生辰之日受五馬分屍之刑慘死,我心裡恨意消不掉啊!」
韓謙發狂的怒吼著,發狠伸手將刀直刺。
看著直脊竟然直接刺入牆壁之中,奚荏心裡也是暗驚,心想韓謙心裡的恨意是何等的熾烈,才能將這一刀刺出如此之狠、之快,才刺入夯土牆而沒有在入牆之前崩斷掉?
「老大人奉詔見溫暮橋,也早就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也是抱著必死之志,為生民爭一線生機。此仇要報,但老大人絕不願看到你如此糟踐自己啊!」奚荏心疼的勸道,見韓謙兩鬢短短兩天,竟然生出些許白髮來。
見韓謙站在窗前,一言不發,奚荏示意侍衛將屋裡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桌椅都搬出去,再走到韓謙身後,看到窗台上那封字跡糊作一團的書函,看到窗台上殘積的燭淚,也不知道過去兩天兩夜,韓謙盯著這封字跡糊作一團的書函看了多久,心疼的用身子將他緊緊抱住。
這是韓道勛奉詔去見溫暮橋之前,在京兆府衙門後堂寫下來留給韓謙的書函。
只是趙無忌、何柳鋒一路艱苦跋涉,雖然將書函用油布認真包裹起來,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在忍受嚴寒洇渡河流時,被河水滲透進去,使得書函上的字跡糊作一團,已經辨認不出幾個字來。
這是韓道勛生前留給韓謙最後一封書函,卻是如此,以致韓謙到最後都不知道他父親奉詔之時是抱以怎樣的心情。
奚荏能體會到韓謙那種極力想多辨認出一字的心情。
趙無忌他們也是內疚無比,卻也難以挽回;只是旁人也不會去責怪他們,畢竟他與何柳鋒這一路吃了太多的苦,才趕在蜀人知悉此事之前,將消息提前傳到他們耳中。
「我五年前做過一夢,夢見我父親生性孤直,一生皆為生民請命,終有一天觸怒滿朝權貴,觸怒天佑帝,而被天佑帝杖斃廷前,我也受其牽累,車裂於市——這夢境是那樣的真實,以致我過去五年,皆為逃避車裂的命運而苦苦算計,但任我百般算計,卻怎麼都沒有想到五馬分屍的命運,會落到我父親的頭上!你知道我這幾天不時從噩夢中驚醒,你知道我做的是什麼噩夢嗎?我這幾天便是夢見我父親在京中受車裂之刑慘烈啊!」
韓謙手背青筋暴露的抓住窗檯,恨不得將劈有道道刀痕的窗欞抓裂開,忍不住淚水流下臉頰。
「我父親在楚州任推官,數年沒有一例冤獄。我父親出知高郵時,時逢兵禍洗掠,又遇大災,十戶九飢,街巷河港皆是嗷嗷待哺的饑民,楚州綱糧從高郵過境,我父親請押綱官停船卸糧以賑饑民。眾人阻之,說這是死罪,我父親說死他一人而活生民十萬,可矣!押糧官不從,我父親執刀上船縛之,消彌民亂。朝廷調我父親入京充職宏文館,不過一清閑官爾,信王以楚州刺史之位秘留之,我父親拒之,言信王性烈勢強,非朝廷之福。為行瞞天過海之策以拯金陵數萬饑民,我父親不顧半生清謄,廷前諫驅饑民。而這一次,我父親也是猜到金陵危局而毅然赴任,只為一絲有消彌戰禍的可能而苦苦奔波、左右求索。只是這世道如牢,他沒能將南牆撞破,心裡已經是凄苦無比,最終竟受五馬分屍慘刑,你叫我如何不恨!」
奚荏黯然,她這幾年在韓謙身邊,只看得到韓謙身上頻施奇謀的光芒,便覺得老大人在敘州多少有些黯淡無光,卻沒有細想過,韓謙所行之事是那麼的兇險,便以引誘數萬流民湧入敘州這事來說,稍有差池,便會滋生不可控制的民亂,這一切要是沒有老大人在敘州坐鎮,夙夜操勞的恤民愛民,斷不可能使敘州在削藩之前,有那麼穩固的基礎。
韓謙閉起眼睛,任眼窩裡的淚水落下,又說道:「我心裡悔恨啊,要是在敘州時不加隱瞞,早早將這死局告訴父親,也不至於叫他老人家死得如此之慘!」
這時候周處走進來,看到屋裡七零八落以及韓謙面目如鬼的模樣,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又朝院子里走去。
「怎麼了?」奚荏問道。
「副使郭榮出城趕過來想見大人,在轅門外守了好一會兒,奚發、孔熙榮他們堵著不讓他進來,我過來問大人知不知情……」周處訥然說道。
周處於武陵城攻陷時被俘降,才歸附到韓謙身邊任事。
韓道勛的死,他雖然也覺得冤極,卻沒有楊欽、奚發兒他們那樣的悲憤,此時更擔心將郭榮蠻橫的阻攔在營門外,有可能會叫蜀人窺破什麼。
他剛才去見楊欽,見楊欽也是一副想將郭榮抓進大營殺掉的狠勁,嚇了一大跳,趕緊跑到這邊看情況。
「啊,」奚荏微微一驚,知道周處過來知會一聲是對的,苦道,「一個個都不叫人省心,你去放郭榮進來!」
周處剛走出去,奚荏見韓謙臉上露出一絲猙獰之色,心想孔熙榮他們滿心悲憤、怨恨,多半不會聽得見周處的話,喊他道:「我陪你一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