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分,白色的霧團在江面上滾動,使得遠處的岸山如置仙境之中隱隱綽綽,將戰火留下來的一片狼藉、破敗都遮掩掉。
六艘兩千石列槳戰帆船鼓起風帆,在平靜的江面划出一道道漣漪,細碎的浪花簇打著船舷。
韓謙站在船舷之上,負手而立,凜冽的江風將他的袍袖、冠發颳起,往後飛揚,他削瘦的容顏在這一刻彷彿江灘水窪里的薄冰一樣的冷冽。
半夜時間過去,後方並沒有戰船追過來,南岸也沒有大批的戰騎馳出,楊欽繃緊一夜的神經,這時候稍稍放鬆下來,挽起袍袖走出舷室,說道:「三皇子這時候應該已經默認我們返回敘州的事實了吧?」
當然,話是這麼說,但在真正回到敘州之前,楊欽並不覺得能徹底放鬆下來。
在這時候他們還是無法確知楊元溥沒有給留守岳陽的兵馬或郎辰等州的地方兵馬發出秘令,叫他們在洞庭湖口或在狹窄的沅江上設卡攔截。
此外,敘州大量的人手留在郎溪、廣德,會不會遭到緝捕、清洗,都是未知數……
韓謙微微一嘆,雖然走到這一步非他所願,但想到能再回敘州,與趙庭兒相聚,又能見到出生數月都沒有見過一面的兒子,內心也是很有些期待跟興奮。
雖然他離開後,會留下一地的狼藉,後續形勢會怎麼發展、演變,他也不能完全預料得到,但眼下也不是憂心這個的時候,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今時的他已不是當初那個剛剛經歷夢境世界、生活在恐懼之中的戾氣少年了。
霧氣深處有馬蹄聲隱約傳來。
雖然馬蹄聲並不密集,但奔走急促,楊欽還是警惕起來,後方三艘船里孔熙榮、郭卻等人也都紛紛披甲走出來,即便沒有直接將船往北岸駛去,卻也指揮將卒操縱起蠍子弩等戰械以防不備。
「韓大人,韓大人,殿下有話著我捎給你,請韓大人等鄭暢一等!」
十數匹快馬很快便追到與船隊並頭的位置,鄭暢坐在顛簸的馬背上,隔著兩百餘步的江面,奮力的嘶喊道。
……
……
一炷香後,鄭暢乘坐皮筏子登上快帆船。
「到繁昌城,卻沒有機會好好跟韓大人坐下來喝兩杯酒,沒想到竟然在這樣的情形下,給韓大人送別,真是叫人唏噓啊!」鄭暢登上船,朝韓謙拱手說道。
「韓謙任性妄為,連累鄭大人連夜奔波,真是罪過。」韓謙說道。
看著韓謙深邃如星辰的眼瞳,鄭暢也莫名感到極大的壓力,卻也沒有辦法撕開虛偽面目,跟韓謙直接談條件,還是先將一路想好的說辭吐露出來:「要說罪過,楚州提及婚事時,我等便應該能想到楚州包藏禍心,但終究思慮遲鈍,沒想到楚州的根本用意就是要逼韓大人不得不離開繁昌。大錯已經鑄成,還請韓大人寬恕我等。」
「我原本就想著攻陷金陵回敘州以續孝期,現在殿下身邊有諸位大人在,也沒有什麼能令韓謙好擔憂,提前離開繁昌,便想著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韓謙說道。
見韓謙與鄭暢風清雲淡的樣子,似乎在談一件很不足輕重的事情,站在一旁的奚荏直想翻白眼,都差點刀兵相見了好不好,能不能痛痛快快的直接坐下來談條件?
「殿下對未能早識破奸佞作梗,以致韓大人承受這麼大的委屈,也深感歉意,要不是軍情繁重,殿下倒想親自過來送別韓大人。」鄭暢說道。
韓謙心裡一笑,暗感楊元溥真要有度量、膽識過來送行,他還真要高看他一頭,當下他也只是虛偽的朝繁昌城拱拱手,說道:「勞殿下惦念了。」
「韓大人回敘州,但接下來怎麼打金陵,卻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啊,」鄭暢從寬大的袍袖裡取出一隻錦袱,乃是韓謙留在住處的官印與官袍,說道,「殿下說韓大人一日是他的『韓師』,便一輩子是他的『韓師』,也永遠是大楚的咨議參軍事。」
韓謙一笑,說道:「殿下他言重了。」
不過,鄭暢將官印與官袍遞過來,他也沒有拒絕,叫奚荏替他收好了,算是給雙方都留一個台階能下。
接下來鄭暢便談及根本,而根本就是韓謙走後左廣德軍及廣德、郎溪、安吉三縣三十多萬婦孺的處置。
左廣德軍雖然僅萬餘人,但身後有三十多萬婦孺依仗,有極大的軍事潛力可以挖掘。
李普當初想逼迫韓謙對左廣德軍進行總動員,當時就預估左廣德軍能在最短的時間擴編到兩萬五千到三萬人。
此外,廣德的戰略地位極為關鍵。
之前韓謙佔據廣德,迫使顧芝龍易帆倒戈,之後就迅速逆轉大局便是明證。
現在岳陽兵馬所需糧秣,主要通過浮玉山北麓的通道從浙東、浙南地區運來。
在徹底掌握左廣德軍及廣德三縣之前,岳陽或許都不敢急於進攻金陵,但韓謙逍遙在外,他們也不敢撕破臉對左廣德軍屬於敘州一系的武官將領進行血腥清洗、鎮壓。
要不然的話,即便他們能集中兵力就近鎮壓左廣德軍,但誰知道韓謙回到敘州後,會對他們的根基之地湖南八州搞出什麼事情來?
目前僅柴建、鄭暉率不到一萬三四千人守湖南。
即便不考慮據荊襄的張蟓、杜崇韜兩人的反應,僅邵衡兩州的南面就有撤守永州的近三萬叛軍並不安分。
一切的一切,前提都是不能破壞當前攻打金陵的大局。
只有攻下金陵之後,大局才會真正的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韓謙眺望滔滔江水,說道:「那些想歸敘州的,請殿下及諸位不要阻攔;那些想留下來,請殿下及諸公善待之。」
絕大多部分的人都求溫飽,視西南之隅為畏途,韓謙也不指望三十多萬老弱婦孺都遷往敘州。
再說了,敘州及周邊也沒有那麼多的土地安置那麼多人丁——他做這麼大的妥協,說到底也是他現在沒有條件安置那麼多的老弱婦孺,只能各退一步。
「鄭暢定會將韓大人的話帶給殿下!」鄭暢拱拱手,看日頭已然升了起來,在最關鍵的問題取得共識,也便不再耽擱,便告辭下船離去。
看著鄭暢離開,奚荏好奇地問道:「真是奇怪,鄭暢離開之前竟然沒有問一問沈漾與王琳兩人到底哪個真有問題?」
「沈漾為楊元溥所疑,更有利世家的利益,他要搞明白這個問題做什麼?」韓謙笑了笑說道。
「那這麼說,你在信里硬要將沈漾拖下水,是擔心攻陷金陵之後,沈漾會螳臂擋車去削弱世家門閥的利益,從而招來殺身之禍?」奚荏問道,「可惜啊,沈漾多半不會領會到你的好意,還會深恨你的污衊。」
「我做事不虧於心便行,管他領不領情,」韓謙笑道,「他們攻下金陵,第一個便會逼太妃王嬋兒交權吧?我也只是希望他這小老頭能多做些事情,不要倒在這第一波政爭之中而已。」
「對了,我們就這麼一走了之,天下人很快便知道你是為婚約之事被逼走,王家姑娘只會變得更加難堪啊,」奚荏輕嘆道,「我總懷疑她說來繁昌時,便已經知道會被你這樣利用。」
韓謙撇了撇嘴,終是沒有說什麼……
……
……
白色的晨霧在院子里翻滾著,雖然沒有達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院牆外的桑榆雜木卻也變得隱隱綽綽。
雲朴子沒有官職在身,終究是不能留宿在內宅,告別清陽郡主,他回到東井巷的一棟偏院里。
雲朴子一把年紀,凌晨被清陽郡主派人拉過來盤問許久,這時候才回來,已經是困頓不堪,他打個哈欠推開門走進院子里,進屋看到火爐子里熄滅,屋裡寒冷一片,拿出火摺子,想著將火爐子點起來驅驅寒氣。
隨身跟著的兩名徒弟,被姚惜水殺死後,雲朴子借口說他們是有事離開繁昌城,除了臨時從清陽郡主那裡討來一個瞎眼的軍漢看守門戶,身邊暫時就沒有其他人伺候。
引火的柴草有些濕,雲朴子拿火摺子磕打了半天都沒有點著,待想著要放棄,猛然驚覺身後有什麼,轉回頭卻見姚惜水悄無聲息的坐在床榻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進屋之前,她就一直在。
「姚姑娘怎麼好興緻,這麼早跑我這裡來了?」雲朴子嚇了一跳,瞥眼看著姚惜水手裡那柄寒芒凜冽的短劍,眯起眼問道。
「韓謙到底許了你什麼好處?」姚惜水陰冷的盯住雲朴子,似乎雲朴子稍有異動,她手裡的短劍便會奔他面門而去。
「姚姑娘,你這是什麼話?」雲朴子微微眯起眼睛,手撐著桌子問道。
「韓謙從頭到尾就缺一個離開繁昌的借口,你叫我如何信你?」姚惜水盯住雲朴子問道。
雲朴子啞然苦笑,坐到桌前,問道:「這算是什麼理由?姚姑娘一定要殺我,難道真隨意到都懶得找一個像樣的借口嗎?重提王文謙之女與韓謙的婚約,可是姚姑娘您硬逼我在清陽郡主面前提及的啊。現在韓謙溜了,楊元溥很可能都對清陽郡主起了疑心,凌晨清陽郡主派人將我喊過去,盤問了一番,差點要將老道我吊綁起來嚴刑拷打。清陽郡主這麼對我,我也認了,誰叫咱們都不是韓謙的對手,但姚姑娘你這麼說,真是叫老道有一百張口都莫能辯解啊。姚姑娘,你問問自己虧不虧心,這天下哪裡有這般遭疑的道理?一定要懷疑誰有疑點,我還想問問姚姑娘您呢,您是不是私下得了韓謙什麼好處?」
「那天你真是恰好一時心血來潮,去拜見我大哥?」姚惜水不相信韓謙出城離開繁昌是臨時起意,但一定要說這些是韓謙早就安排好的陰謀,婚約之事卻又是她主動找雲朴子密謀的。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韓謙將王珺帶到繁昌城之初,就已經料到她們會在婚約之事上做文章,這些天在繁昌城就只是等著她們咬鉤而已。
不過,這也完全不能說明雲朴子身份有什麼問題,姚惜水之後過來,主要還是她內心深處隱然有一種直覺,覺得雲朴子並不可靠,想到親自看一看雲朴子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