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夜裡離開繁昌,還擅自將楊欽所部帶回敘州了?」
韓端身為軍營中層武官的押綱使,主要職責乃是率領少量的兵卒,從浙東等地負責將糧秣兵甲等物資押運到樞密院指定的城寨營壘交卸。
這算是一樁相對安全、功績卻又不少的差遣,只是人會相當的辛苦。
不過在削藩戰事之後,韓端得以蔭襲七品武散官已經是相當不錯的起點,但在短時間內想到獲得更高的實缺差遣,怎麼也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績才行。
韓端昨日帶著一隊人馬,將數百車糧谷押運到繁昌北面的趕馬寨,帶著扈衛趕回繁昌時城門已經關閉,他夜裡便在東城大營睡了一覺,直到天亮才進繁昌城,沒想到昨天夜裡會發生那麼大的事情,瞠目結舌的看著在大堂前枯坐了一夜的大伯,像是一夜間蒼老了好幾歲。
「老爺子呢?」韓端小聲的問韓建吉。
韓家年輕一輩里,韓鈞此時回到太妃身邊當差,韓成蒙、喬維閻等人在邵潭等地任職,唯有韓端、韓建吉這次隨軍東進。
看大伯一副心力憔悴的樣子,沒有看到祖父,韓端懷疑是不是已經被韓謙那雜碎活活給氣死了?
「老爺子昨夜知道這事,便回房睡覺去了,這會兒還沒有起來。」如今已是三個孩子父親的韓建吉,唇上留有一道濃密的短髭,頗顯得成熟穩重,說道。
「什麼,都火燒眉毛,他還能睡得著?」韓端聲音拔高一截,難以置信的問道。
「有什麼睡不著的,天又沒有塌下來!」韓文煥佝僂著背,拄著拐杖踱進大堂。
「大父。」韓端囁嚅喚道,老爺子現在是不大管事,他背後說幾句牢騷話可以,但當面還是不敢給臉色看,要不然那根拐杖兜頭兜臉的砸過來,滋味可不好受。
「韓謙這是要將咱家韓家折騰廢了啊!」韓道銘抬起來,枯坐一夜,叫他眼袋深重、眼睛裡布滿血絲,胸臆間充滿不甘跟憤怨,說道,「他要擔心殿下猜忌,當初完全可以躲敘州不出來趟這渾水!」
「他要不趟這渾水,能有今天岳陽大軍圍攻金陵之勢?」韓文煥問道。
「……」韓道銘張口結舌。
「我老了,你們翅膀一個個都硬了,我也不指望你們會聽進我的話,我也就這時候還能啰嗦兩句,」韓文煥咳嗽著說道,「你們鬥不過韓謙,最好都主動將官辭了,即便辭不掉,也要老老實實待在清閑的位子上。接下來即便攻下金陵,朝中也沒那麼容易消停。韓謙進退果斷,你們除了怨恨外,多少也要學著點……」
「……」韓端雖然沒有吭聲,嘴角卻是微微抽搐了一下,朝他大伯看過去,他大伯已入政事堂,待打下金陵少說也能加門下侍中銜,那便是能共議國政的宰相了。
雖然前朝以來宰相會設三到五人,但那也是千古以降文臣孜孜以求、畢生難至的巔峰位置。
為三皇子登基,韓家也付出那麼多,真能說放手便放手?
……
……
「小姐可有起來?」殷鵬扣開門扉,見是王珺身邊的侍婢,問道。
「剛剛起床洗漱好。對了,殷大人,夜裡城中鬧騰什麼事情,到處都是人在走動,鏗鏘響個不停,我都沒有睡踏實,小姐卻是心大,剛剛洗漱過倒在房裡練起字來。」侍婢警惕的往殷鵬身後的街巷裡掃了兩眼,才將殷鵬及隨扈讓進來。
殷鵬與阮延乃是楚州秘使,王珺乃是楚州被羈押在繁昌城裡的俘虜,目前是兩家和議的階段,殷鵬過來見王珺自然沒有問題,婚事不成,他這次甚至都可以提出將王珺以及其他跟楚州有牽涉而被羈押的人接回楚州去。
不過,王珺也好,殷鵬也好,只要人在繁昌城裡,就還是重點受監視的對象,侍婢遠遠看到巷尾有人頭在晃動著。
殷鵬在大堂里坐了一會兒,王珺才穿了一身綿襖出來,斂身行禮道:「還以為殷叔叔昨天便會先過來見珺兒呢。」
殷鵬老臉一紅,但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小姐早知道些什麼了?
雖然昨天夜裡繁昌城中不得消停,但這邊的宅子受到重點監控,不會有人跑上門傳遞消息。
要是小姐早就猜到婚約之事,那豈不是三皇子楊元溥暗中著他們提起婚約之事,實際一腳踩入韓謙早就設好的圈套之中?
韓謙從頭到尾就是要找一個能不撕破臉而回敘州的借口?
當然了,楚州願意在這事上配合,也不是真想聯姻,主要目的還是想看韓謙與楊元溥關係進一步緊張,當然也沒有奢望韓謙與楊元溥會在攻陷金陵之前撕破臉。
當然了,不管這一切是不是韓謙的圖謀,韓謙離開繁昌返回敘州,與楊元溥分道揚鑣,他們的目的也算是達成了,至少短時間內楊元溥對楚州的威脅是大幅削弱了。
要不然的話,實難想像一個得到韓謙全力輔佐的楊元溥,會有多恐怖。
只是整件事還是害小姐受苦,這也是殷鵬昨天到繁昌城心虛沒來先見王珺的原因,也不清楚待消息進一步擴散開去,小姐又要如何處之,又要何去何從?
「……」殷鵬將昨日酒宴上的情形詳細的說了一遍,又問道,「韓謙將小姐押來繁昌時,是否就已經有心利用跟小姐你的婚約設下圈套,三皇子到底是嫩了一些,才落入他的彀中?」
「到這一步,父親他也應該想明白過來了吧——我其實也早就提醒王大人了,韓謙很可能早就注意到他的形跡,要他注意自己的安危。殷叔叔,你與阮大人這次回去,不管找什麼借口,還是將王大人帶去楚州。要不然的話,我擔心楊元溥即便不會以密間之事殺害他,也會找到其他借口除掉他的……」王珺微微一嘆說道。
殷鵬當然知道想要讓一個人看似正常死去的辦法很多,只是他這次過來,是輔助中門使阮延,要不要找借口,以及找怎樣的借口將王琳帶回楚州,得由阮延決定。
他昨天夜裡跟阮延討論過這個問題,阮延則說他們倘若找借口將王琳帶回楚州,實際是還了沈漾的清白,這個不符合楚州的利益。
桃塢集軍府雖說肇起於《疫水疏》,但從頭到尾皆是沈漾篳路藍縷在苦心經營。
削藩戰事之初,韓道勛、韓謙謀於敘州,但鄂州之經營,沈漾居功最大。
沈漾雖然與世家門閥也不投契,但他不僅在左右龍雀軍將卒之中有不弱於任何一人的聲望外,也聚攏了相當一批文吏效忠於楊元溥。
現在有韓謙的這封信,不管楊元溥心裡怎麼想,只要沈漾一天不能自證清白,以他的性子,便決計不會再留在楊元溥身邊參與機密之事——事實上昨天夜裡沈漾送他們去驛館之後,便直接回住處,沒有再去見楊元溥辯解什麼。
想到這裡,殷鵬疑惑地問道:「韓謙為什麼一定要將沈漾拖下水?」
「誰知道呢,韓謙或許覺得攻下金陵之後,接下來諸多事沈漾並不適合參與吧?」王珺幽幽地說道。
見王珺神思似岔到別的事情上去了,殷鵬也知道整件事終究叫她極難堪,小心地問道:「小姐這次隨殷鵬回楚州嗎?」
「不回去又能怎樣?」王珺說道。
這會兒侍婢從外面走進來,手裡拿著一隻包裹,看模樣像是裡面包了幾冊書,稜角方方正正的。
殷鵬疑惑不解的看過去,不知道怎麼回事。
「杜七娘剛剛來過,門也不進,說是她今天要去郎溪,過來告別一聲,但也不說進來,將這包裹放下便走了。」侍婢還一肚子納悶呢,將包裹遞過來。
殷鵬遲疑著看王珺打開包裹,卻是一冊有兩寸厚的大冊子,封面極樸素,僅是一頁雅黃色厚紙,書脊則寫有「《天工匠書》(織染篇)」等字樣……
「啊,我被他押留了這麼多天,最後僅換得一本織染篇,他還真是小氣得很呢!」王珺似乎很不滿意的將書冊包裹起來。
殷鵬看她的眼眸里明明是掠過一抹明媚的神色,他多多少少還是明白王珺的心思,但卻是如此,他心裡只能是輕輕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