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一行人乘船逆沅江而上,緊趕慢趕,也是大年初五才經辰陽入辰水,於黃昏抵達雞鳴寨。
辰水雖是沅江的支流,但中下游從辰陽到雞鳴寨的近百里河道,所流經的沿岸地形相對平穩開闊,而匯聚武陵山南麓深處的大小溪河,水量充沛,航行條件相當不錯。
從辰陽到雞鳴寨的這段辰水流域,即便冬季河道平均寬度也都在三十丈,地勢落差甚微,也就沒有什麼險灘,中心河道的水深也都在一丈以上。
在當世兩千石載量的船雖然是罕見的大船,但實際折算下來僅有百噸載重而已,即便冬季也是完全能在辰水位於辰陽、雞鳴寨之間的流段航行。
只是敘州所造的帆船都是尖底船,無法隨意停到河灘上,但敘州能鑄造三四千斤鐵重的四爪鐵錨,可以直接抓住河底的淤泥,有需要就直接停泊在河心、江心而無懼風浪的吹打,也就克服無法靠灘停泊的弊端。
這也是不管辰州刺史洗英父子如何上躥下跳,韓謙死活都不肯將雞鳴寨歸還給辰州的一個關鍵原因。
敘州要更往南一些,北面又有武陵山脈的群山峻岭阻攔,寒流難以南下,冬季最冷的時候也極少結冰,通常說來穿件夾襖便足夠了。
船舷緩緩往碼頭停靠過去,韓謙身穿灰色袍衫站在船首,看著趙庭兒懷裡抱著嬰兒,與趙老倌、洗尋樵、田城、奚昌、高寶、季福留守眾人以及楊再立、向建龍等土籍大戶的代表。
雖說韓謙在敘州堅決的推行土客合籍,但千百年來推行土客籍制在普通民眾以及這片山水所遺留下來的痕迹,不是三五年所能抹除的,楊再立、向建龍在當地依舊擁有不弱的影響力,只不過韓謙更為耀眼、強大,將他們襯托得毫無光彩罷了。
韓謙健步跳下船舷,不理會簇擁過來的眾人,從趙庭兒懷裡強抱過小臉別著想哭卻不敢哭的孩子,心裡滿是感慨,他這還是提前返回金陵,要不是有拒婚這個借口,楊元溥即便沒有殺他的心思,還不知道拖多久,才能見到自己剛出生的兒子。
韓謙捏了捏大胖小子胖乎乎的小肉臉,養得真好,又拽住亂蹬想掙扎出他懷抱的小腳丫子,問趙庭兒:「這小子還不會叫爹吧?」
「這才幾個月?要到五六月份才會學著開口說話呢。我娘說男孩子說話還要晚一些呢,」在眾人面前,趙庭兒克制著滿心的歡喜,依偎在韓謙的身邊,小心拿著托著信兒的後背,怕他掙脫掉下來,又回過頭看弟弟趙無忌袍襟被江風吹得凌亂,伸手幫他整理,抱怨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衣服怎麼都亂糟糟的,該找家姑娘幫著你收拾收拾……」
「那這事要趕緊張羅,我還打算過了正月,便叫無忌去守南僚寨。」韓謙跟趙庭兒說道。
「我不著急,不著急,回家裡住過幾天,便可去南僚寨。」聽韓謙與她姐提及他的婚事,馬背上箭術無比的趙無忌臉卻漲得通紅,連忙推卻,就怕他爹娘在後面聽了得勁,真趕在這個正月硬塞一房媳婦過來叫他圓房。
「你們一走便是整年,哪裡能說住幾天就跑掉?」趙庭兒嗔怪道。
「無忌將軍去守南僚寨,大人可是想在渠水上游再多置一縣?」洗尋樵湊過來問道。
敘州目前往北方向,乃是據沅江中下游的辰州洗氏,往西南乃是據沅江中游的業州田氏,往西乃是據辰水上游及武陵山南麓的田州楊氏,勢力都頗強,並且都早就內附大楚,敘州想往這三個方向擴張,阻力極大不說,還師出無名。
韓謙要進一步提升敘州的實力,短時間更多還是要在深耕細作方面下功夫。
五溪蠻乃是秦漢以來對位於沅水沿岸山越族人的統稱,渠水又名朗溪,作為五溪蠻的發源地之一,乃是黔陽城西南角流入沅江。
敘州很早就在渠水的下遊河谷置朗溪縣,推動土客合籍時,於渠水中下游錄得土客籍四千戶、兩萬五千餘民眾,但實際上渠水往南深入黔東南深山大嶺間,全流段長約四百里,沿岸山嶺間少說有上百家番寨皆在朗溪縣控制之外。
這些番寨理論上都是隸屬於敘州的,只是一直以來都未能有效控制過,又稱為生番。此外,渠水山高水險,全流段沿岸有近半皆是深峽,但也有不少六七百步寬的溪谷、河谷可以開發成片的水田。
換在以往,土籍勢大、客籍勢弱,中央王朝對這些偏遠州縣的控制力微乎其微,想要在朗溪南面、以目前受敘州直接控制的南僚寨為基礎,新置一縣收編生番、開發渠水中上游的河谷,是困難到難以想像的事情。
而目前敘州在渠水中下游推動田畝改制、土客合籍等新政較為順利,等馮繚、高紹帶著大部隊回來,韓謙手裡有大量熟悉軍務吏事的人手可用,也有足夠強的軍事實力鎮壓中小番寨的反抗,這時候在渠水中上游新置一縣的條件可以說是完全成熟了。
除了考慮在渠水中上游新置渠陽縣外,韓謙還想以雞鳴寨為基礎新置辰中縣,將老龍峽以北、辰水中游兩岸的土地徹底從辰州划出來。
這樣一來,敘州最初的黔陽、朗溪、芷江三縣,將進一步擴張到黔陽、中方、龍牙(臨江)、朗溪、芷江、渠陽、辰中七縣。
當然,馮繚、林海崢他們所率領的大部隊,再快,第一批人乘馬而行,差不多也要到二月上旬才能翻越雪峰山回到敘州,韓謙現在難得將所有的事都推掉,也不想這時候就著急推進這事。
韓謙午時在雞鳴寨宴請過田城、奚昌、洗尋樵、楊再立、向建龍等人,也沒有留眾人進一步商議其他事務的意思。
除了楊欽率領更多的船隻,補充新的乾糧、肉脯、柴炭等物資,已馬不停蹄的掉頭前往鄱陽湖水系的支流信江(饒州境內),迎接西遷的老弱婦孺之外,韓謙便叫眾人先各自回去。
有馬匹替代腳力的情形下,從郎溪到黔陽這段路,能日行百里,精壯漢子都十分的辛苦,大部分老弱婦孺走三四個月,都未必能走到黔陽縣境內。
好在翻越黔山進入饒州境內,有信江(上饒水)通鄱陽湖,而經鄱陽湖入長江,逆流而上再入洞庭湖,再入沅江,水路雖然多繞一兩千里,速度卻要比乘馬而行不慢,對於虛弱的老弱婦孺而言,坐船走水路,身體消耗也將降到最低。
楊欽、馮翊等人帶領船隊離開,韓謙也沒有住進龍牙城或黔陽城,即便次日帶著趙庭兒、奚荏登龍牙山祭拜父親,除了在山上住了一夜,之後還是直接回到雞鳴寨住了下來。
雞鳴寨在辰州洗氏手裡,自建寨算起來有上百年的歷史,在洗英手裡發揚壯大,但寨子里最鼎盛時也就住千餘口人。
即便在敘州軍出老龍峽時,將守軍誘到老鴉峪擊潰,較為完好的奪下雞鳴寨,但除了前期遷入的奚氏族人,這時候又有一千三四百將卒隨韓謙駐入雞鳴寨,偌大的寨子也顯得非常的擁擠。
韓謙住在雞鳴寨,每天由趙庭兒、奚荏二女陪在身邊伺弄孩兒,甚是快活,但辰州刺史洗英的感覺卻不好受。
雞鳴寨早初乃是辰州洗氏的族產,於削藩戰事初期被敘州兵馬佔得。
即便洗英後續投附楚廷,率番營參與對馬氏的平滅戰事,立功也甚是卓著,洗英及其子洗射聲、洗射鵬等人還因此得授辰州刺史、兵馬使等要職,相當於世襲辰州,但也沒能將雞鳴寨重新拿回去。
金陵事變發生後,韓謙從蜀地逃歸敘州守孝,看到岳陽眾人對韓謙的排斥勢態,洗英曾派人過來交涉,想要將雞鳴寨討回去。
不過,這件事情還沒有眉目呢,韓謙突然離開敘州潛往金陵,從信昌侯李普手裡奪得桃塢集兵戶殘部的兵權,之後目無暇給間就見大楚的形勢便發生一系列的逆轉,這一期間洗英也無法去提雞鳴寨的歸屬問題。
洗英二子洗射聲、洗射鵬率兩千人馬的番營,這次也受到徵調,編入沿江招討軍隨岳陽兵馬主力一路東進、抵達金陵城下。
番營將卒作戰勇猛,洗射聲、洗射鵬又知兵事,戰功卓著,在岳陽諸將里地位不低。
因此韓謙在金陵沒有陷落之前就返回敘州,這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洗英身在辰州,多多少少還是清楚內情的。
只是洗英知道內情又能如何?
削藩戰事初期,辰州諸姓勢力折在敘州兵馬的手裡,還可以說是那時鄭暉指揮得法,韓家父子不過是躲在背後搬弄權謀、經營地方而已。
現在左廣德軍或許註定要支解拆散掉,赤山軍的崛起雖然也是極為短暫,卻又毋庸置疑是耀眼的、輝煌的,也將韓謙的個人聲望推到一個更高的程度。
至少三皇子楊元溥繼位登基後花心思、氣力遏制敘州之前,洗英絕對不想跟這麼一個人物正面為敵的。
只是韓謙回到敘州後,就直接住在雞鳴寨,大量的兵馬也隨他入駐辰水中游,這些事在洗英看來便不美妙了。
過了正月半之後,沿辰水南岸便有成百上千的匠師匠工聚集,於雞鳴寨兩翼同時有大量的宅院以及臨岸的貨棧、碼頭興工建設……
這一切的跡象都表明,韓謙下一步要將辰水中游作為重點地區經營。
要是僅僅將雞鳴寨及以西辰水上游地區划出去,洗英捏著鼻子也就認了,但辰水入沅江的河口辰陽乃是辰州控扼東西南北的要衝之地,將直接處於敘州兵馬的窺視之下。
韓謙口口聲聲說回敘州為父守孝,清楚內情的洗英怎麼可能真就相信?
他怎麼可能不防備韓謙有往外擴張的野心?
而一旦辰陽被敘州兵馬佔去,辰州州治沅陵與洗氏目前最重要的根基之地漵浦就被切斷聯絡。
目前,洗英甚至都不敢切斷辰水、沅江,那樣只會給韓謙師出有名的借口,他只能暗中加強辰陽城的守備,期待三皇子能儘早攻陷金陵城繼位登基。
這樣的話,一方面射聲、射鵬能率番營主力回來,另一方面以三皇子與韓謙內中如此緊繃的勢態,絕對不會容忍韓謙以武力兼并周邊那些名義上也歸附大楚的羈縻州縣……
當然了,洗英也暗中派人聯絡業州田恭、思州楊行逢以及沅江上游的其他大姓勢力,希望他們能一起加強對敘州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