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甄帶著衙役再回到東廬山尚家堡,看到的是灰白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裂開的尚文盛早已經氣絕身亡。
血跡浸透床榻,卻在死不瞑目的尚文盛身上看不到有其他新的明顯傷口,衛甄猜測他應該是舊傷崩裂流血而死。
而陳湘等六名被五花大綁的部曲,這時候也被人拿刀劍等利刃割喉而死,屍體橫斜倒在床榻之前的空地上,血流了一地,已經凝固成紫黑色——衛甄走進來沒有注意,跨過門檻直接踩到一攤凝固的血泊中,粘了一腳。
看陳湘等人臉上猙獰扭曲的樣子,似乎是對他們的被殺感到極度的意外與震驚。
「不對,不對,蘇烈他們帶著人離開時,老爺是氣絕身亡不假,但陳湘他們明明都還活得好好的,怎麼這時候也叫人殺害了?我雖然一把年紀,但眼珠子沒花,陳湘當時還跟我說話來著!他們好好的,怎麼就死了?」一個臉皮皺得跟樹皮似的老者,穿著粗麻布衣,看到屋裡的慘狀,一屁股坐到地上,失魂落魄地說道。
「你可有什麼欺瞞本官?」衛甄厲色盯住那老者問道,「你確定你進尚家堡時,看到陳湘他們還活著?要是如此,你當時為什麼不給他們鬆綁,反倒再走幾十里地,先回溧水城通稟本官?」
老者雖然慌亂,但口齒還算清楚,坐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哭訴道:
「衛大人,你也是認得老奴的,老奴什麼時候敢對衛大人有半句欺瞞?天打亮尚彪子帶著三麻子兩個人跑進城裡,說是老爺傳令,要將一部分婦孺家小先接回到尚家堡。我當時心裡就納悶,要麼都不接、要麼就都接回去,哪有接一部分人、留一部分人的道理?再說尚家堡那麼大地方也不是不夠地方住下這麼多人,不該是糧食不夠吃。我當時心裡起了疑,便悄悄跟在他們後面趕到尚家堡,未曾想尚彪子、三麻子他們接婦孺到尚家堡,根本就沒有進去,與蘇烈他們在堡外會合後,就直接往南走去。我才意識到不對勁,走進堡里一看,老爺已經氣絕身亡,二公子及夫人的棺木還停在前院,而陳湘他們幾個被五花大綁捆在老爺房裡,但他們都活得好好的。陳湘說是蘇烈他們幾個奴婢,怨二公子殺害少夫人,又怨二公子殺害流民婦孺,刺客闖入堡里,他們縮在西跨院拖拖拉拉也不出來打殺——老爺要追究他們,他們便作了反,將他們抓起來——老爺雖然不是他們所殺,也是被他們活活氣死。陳湘還說蘇烈可能與刺客有勾結,那刺客闖入堡里,很可能是為少夫人報仇——老奴看到這些情形,心慌作一團,也辨不得陳湘說的是真是假,怕將他們放出來,他們一刀就戳死老奴,只能心慌慌的先跑回溧水,找衛大人您主持公道,誰知道他們後面又被誰闖進來殺死了?」
衛甄滿臉狐疑的盯住老者,對他的這番話是將信將疑,但仔細琢磨下來,這尚家的老奴也沒有必要在諸多細節上欺瞞他。
這時候兩名衙吏從外面走進來,稟報說道:「看車馬痕迹,尚家的逃奴是往南面黟山方向逃去,他們有四十多匹馬,此時多半已經進入黟山,或許只能派人通傳宣州、歙州協助捉拿……」
縣裡僅有不到兩百刀弓手,這還是結束戰爭不久的超編狀態。
現在縣裡各處都要用人,而進山追剿受過訓練、兵甲皆全的十多逃奴,即便這些逃奴受五六十名婦孺拖累,縣裡派出三四十名刀弓手都未必夠用,很可能會出現難以預料的死傷。
最好的辦法就是通知宣州、歙州,由這兩州從州營調派精銳進山追逃,才更有把握。
衛甄愣了一會兒神,似乎心思完全不在追逃這事上,眼神轉為陰柔的瞥了還跌坐在地上的尚家老奴一眼,跟身後的兩名衙吏說道:「這尚家老奴,剛才回我的話不盡不實,本官懷疑他可能與刺客、逃奴有勾結,不用刑怕是不能叫他說出實話來——你們拖他下去,先打三十大板,看他還說不說實話。」
「大人,他這……」衙吏遲疑的看了那尚家老奴一眼,心想他這身子骨,三十大板打下來,還能剩半口氣,不得當場將他給打死了?
「怎麼,你們懷疑本官的決定?」衛甄厲色盯住兩名衙吏,說道,「先不要問他話,等用過刑看他還說不說實話,還敢不敢欺瞞本官?」
「是。」衙吏領會到衛甄的意思,不顧那老奴哭叫,捂住他的嘴便拖著他瘦骨嶙峋的孱弱身子到隔壁屋直接用刑。
片晌後那兩名衙吏跑回來稟告:「那尚家老奴,都沒能挨過二十大板,便不行了。」
「真是可恨。」
衛甄枯瘦的老臉這一刻微微猙獰、扭曲起來,站在屍首中間斟酌片晌,說道。
「你們擬文書,便說縣衙今日午前接尚家老奴報官,說是縉雲司陳大人、刑部申大人走後,尚文盛察覺府里有奴婢與刺客勾結,然而未曾等尚文盛再次報官,與刺客勾結的那些奴婢便有察覺,搶先作反殺害尚大人,又將不甘心從賊的部曲陳湘等六人拿繩索捆縛於室。尚家老奴察覺此事後,趕往溧水報官,本官率衙吏到尚家堡,發現陳湘等部曲也都遭殺害,與尚家老奴說辭有異。本官疑尚家老奴與賊勾結,刑訊之,尚家老奴抵不住刑訊,氣絕身亡——賊人殺害尚文盛及尚家忠僕後,有可能已逃往廣德府或宣州。你們將這文書抄寫數份,立刻傳報京兆府、刑部及縉雲司以及廣德府、宣州、歙州等衙署,請求他們協助追捕殺主逃奴……」
那兩名衙吏也不知道尚家老奴到底跟大人說了什麼,竟然叫大人迫不及待的刑殺滅口,但他們對視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照衛甄的意思草擬公案文書,核驗無誤後又抄寫數份,派快馬往諸衙署送去。
這些事情處理完,衛甄又想起一件事,問衙吏:「尚家堡生變,前日夜裡便派人去溧陽通知尚家大公子,怎麼尚家大公子這時候人還沒有回來?」
「前天派了兩人去溧陽報信,有一人提前回來稟告說尚孟通人不在溧陽,帶人去丹徒見新上任的潤州刺史,另外一人則繼續趕去丹徒報信,可能在途中耽擱了一些時間。」衙吏說道。
這年頭通傳報信,效率很低。兩百多里的路程,縣裡的衙役都耍奸偷滑慣了,在途中耽擱一兩天實屬正常。
「再派一人騎快馬追去丹徒找尚孟通報信,」衛甄說道,「本官還要先回衙署處理其他事情,要是尚大公子或者縉雲司、刑部再派人直接過來,你們先負責接應著……」
……
……
從尚家堡前往潤州州治丹徒城,走茅山東翼的馳道,再到延陵埠過渡口是最快的一條道。
馳道兩側的田宅大片荒蕪,叫人難以想像這裡是京畿繁盛之地,入夏後瘋長的雜草,幾乎要將馳道淹沒。
一匹快馬從南往北,在馳道快速飛奔。
馬背上的傳信衙役,完全沒有注意到隱藏在雜草間的絆馬索,馬匹失蹄,他整個人被摔飛出去,栽倒在泥地里半天都沒能爬起來,聽到細碎的聲響,他想拔出腰間的佩刀,才發覺腰間的革帶綳斷,佩刀不知道丟落到哪裡去了。
一名蒙面漢子走近過來,將冰冷的刀刃橫到他的脖子梗上,衙役嚇得汗毛都立起來,不敢動彈分毫,任由另一名蒙面漢子伸手從他懷裡將信函搜走。
兩人搜走信函及附近掉落的佩刀,收起絆馬索,便丟下那名衙役,往遠離馳道的樹林里走去。
衙役勉強抬起頭,便看到很快有兩匹馬從樹林後馳出,往南面快馬加鞭而去。
片晌後,離開衙役的視野後,兩人便策馬離開馳道,往西邊的茅山雷垂峰方向馳去。
韓東虎與蘇烈兩人此時正牽馬等在雷垂峰東麓的密林里,看到兩人馳馬過來,才走出來相見。
「虎爺猜的沒錯,衛甄果然又派人去給大公子傳信,信函在這裡,」兩名蒙面漢子這時候才扯去蒙遮面孔的黑布,露出真面目來,正是跟著蘇烈叛反尚家的兩名逃奴,他們將搜來的信函遞給蘇烈,「我們不識字,蘇爺與虎爺,你們看裡面寫了什麼?」
這年頭即便是尚家的嫡系家兵部曲,識字的也不多。
蘇烈在賣身給尚家之前,卻是被母親強逼著讀過三年的私塾,他拆開信函,掃眼看過後臉色卻是一變,震驚說道:「我們離開時尚文盛傷口崩裂,當時是眼見無法救活了,但陳湘他們卻是好好的啊,是誰殺了他們?」
韓東虎接過信函,瀏覽了一遍,說道:「不管是誰殺了陳湘他們滅口,想來與用刑殺死尚老伯的衛甄一樣,在所有的人證都死掉後,才能方便他們將水攪得更渾……」
「尚虎,能否請敘州的人相助我們離開金陵?」蘇烈皺緊眉頭,看向韓東虎問道。
他不管衛甄以及殺陳湘等人滅口的幕後人到底想幹什麼,那不是他此時能管得了的事,他此時更關心的還是他們要怎麼才能逃出天羅地網!
要僅僅是他們十七八人,一路繞開官府的關卡,潛蹤匿形逃出去當然不難。
不過,他們的家小加起來,成年丁壯不足三十人,還有近六十名手無寸鐵及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人數又這麼多,想要逃脫官府的追捕,比登天還難。
他們繞到這裡來攔截衛甄派出去的信使,也是想摸清楚官府的動向,以便能更方便的逃避追捕。
「據我知道的,敘州並沒有人潛伏在金陵;我不知道的,也聯繫不上……」韓東虎猜到幕後之人攪渾水的目的有可能是針對敘州及黔陽侯韓謙,但他也無暇顧及太多,此時更多則是為被他牽扯進來的蘇烈等人及他們家小未知命運而感到慚愧跟責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