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佑帝楊元溥為儘快收復金陵、定鼎大楚局勢,與其兄信王楊元演媾和,特許其據楚海泗揚泰五州建立淮東藩國,卻堅決要求將淮東鹽場收歸楚廷直轄。
一方面,乃是江東、浙南、江西、湖襄等地的民眾,十之八九食鹽,皆用淮東所產的海鹽。
另一方面淮東海鹽經鹽鐵轉運司所控制的產、收、運、銷諸環節,每年能為中央財政提供逾六十萬緡錢的凈鹽稅收入,乃是維持大楚朝軍政體系運轉不可或缺的一大塊財源。
相比較之下,蜀國人口規模僅大楚的三分之一,每年逾四十萬緡的鹽稅收入,在大蜀國庫歲入的佔比及重要性更為顯著。
此時蜀國禁軍編有十數萬兵馬,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養軍之資都依賴於鹽稅收入。
而川南僚人之所以成為蜀國的大患,除了僚人兇悍難以馴服,對川南長江沿岸的平原地區有著直接威脅,還有一個原因,也是蜀主王建開創蜀國之後,對川南僚人決定採取清剿、打擊的策略,而非招撫、綏靖的關鍵原因,就是川南僚人從巴南販運私鹽,流入川蜀腹地,嚴重威脅到川蜀的鹽政體系。
長鄉侯王邕在韓謙的建議下,上書蜀主王建主張經略巴南得到蜀主及朝臣的廣泛支持,一方面是蜀主王建不希望世子清江侯的權勢及個人聲望過強,在諸子之中沒有其他人能予以制衡,另一個更直接的原因,就是川南僚人所販運的私鹽,主要來自於巴南。
收復並控制巴南地區,一方面能直接解決掉井鹽走私對蜀國鹽政體系、鹽稅收入的威脅,另一方面,便是切斷山僚勢力的私鹽收入,削弱其對抗蜀軍統治的抵抗實力。
蜀國目前開掘鹽井,計有三百八十餘口,其中有六十餘口位於巴南地區,而巴南地區的鹽井,絕大多部分又位於婺川縣以北的黔江河谷及山嶺之間,婺川縣境內當前僅有鹽井兩口。
這也是長鄉侯王邕及蜀國大多數朝臣主張以婺川縣北的蟄僚寨,劃分思渝兩州之界的關鍵原因。
當世人對國土的概念,遠沒有後世那麼嚴苛及重視,遠沒有達到寸土必爭的地步,主要還是更看重控制成本、歲入以及關防要隘的便捷與否。
婺川縣兩口鹽井,年產井鹽千餘擔,相比較川蜀每年三四十萬擔井鹽的總產量,佔比甚微,即便鹽稅抽足,每年也就兩千餘緡錢的鹽利。
除開鹽利低微外,黔江中游兩岸崇山峻岭,絕大多數的婺僚人逃入深山老林拒絕接受統治,還充滿濃烈的仇恨情緒。
渝州真要貪心將婺川縣控制到麾下,除開與楚國及思州的利害糾纏不說,防線要沿黔江往南推進一百二十里,要防備婺僚人隨時有可能從兩岸的深山老林里殺出——甚至還要考慮婺僚人與川南山僚人勾結——需要投入大量的精銳兵馬,才能維持黔江水路的通暢以及後續的歸化,每年消耗的軍資糧餉,可能兩萬緡錢都未必能打住。
更不要說艱苦而危險的守御環境,對將卒士氣的打擊了。
這種情形下,長鄉侯主張婺川劃給思州進行分界,清江侯想要跳出來搞事,又或者說長鄉侯想搞事,在大蜀朝堂之上,都會陷入孤立。
倘若說婺川地下發現大規模的鹽滷資源,能叫婺川在預期的時間有可能開掘出數十口鹽井,則形勢就完全不一樣了。
要是思州有能力守住婺川,問題還要小一些,對蜀國而言頂多是每年損失數萬緡錢的鹽利,但倘若思州楊氏受這次民亂打擊、元氣大傷,婺川縣重新落入婺僚人的手裡,甚至都意味著大蜀經略巴南的戰略意圖破產。
而到時候國界已定,蜀國還將失去直接派出清剿婺川的借口。
所以說,只要將這個假消息,傳到清江侯的耳里,使他確信有其事,又叫他相信長鄉侯有意隱瞞這個消息,迫切想促成兩國盟約,以便後續能借楚國之力爭位,接下來的戲就成了。
而至於怎麼往清江侯耳里傳遞這個假消息,馮繚相信在蜀宮有伶官景瓊文暗中相助、同時又掌握川蜀神陵司殘留力量的長鄉侯自有辦法,並不需要敘州出什麼力。
他此行要確定的,就是長鄉侯王邕及曹乾等人,有沒有決心跟敘州暗中結盟,有沒有決心助敘州吞併思州。
長鄉侯王邕看向曹干。
即便清陽傳回她的意見,即便馮繚暢明敘州的立場及意圖,甚至將所要施展的謀略都點明,但事關重大,他還是難下決斷。
然而長鄉侯王邕都難決斷,曹干又能妄言什麼,小聲問道:「或許我親自去見景公一趟?」
曹干回來的名義就是回來請旨的,所以他去蜀都見景瓊文商議此事,正是合適。
長鄉侯王邕關切地問道:「你能吃得消?」
從渝州到蜀都,有馳道相接,千里距離,理論上來說五百里快馬,四天能跑一個來回,但曹干也快五旬年紀了。
他之前就馬不停蹄的從金陵趕回渝州,即便他這些年堅持打熬身體不休,再這麼跑下來,長鄉侯王邕都擔心他的身體能不能扛得住。
「再辛苦幾日,國主再做出決斷,換其他人去金陵面諭韋大人便可。」曹干說道。曹干雖然也覺得辛苦,但這種事非要有了解足夠內情的人與景瓊文暗中溝通,除他之外,也沒有其他合適人選了。
至於長鄉侯王邕嘛,不要說無詔不得輕易回蜀都了,就算國主有詔,也得思量一番才能決定回不回蜀都呢。
「那好吧,還是辛苦你親自跑一趟。」長鄉侯王邕說道。
與韓謙從最初的合作到分歧,再到合作,這一刻要更堅密的捆綁在一起,由不得他不猶豫。
而韓謙擅用奇謀詭計,馮繚的話必然有隱瞞的部分,但隱瞞多少,敘州的真實意圖是不是真像馮繚所闡述的那般,長鄉侯王邕心裡都是有疑慮的。
他們做決定之前,必須要更深入、更認真的權衡利弊、審視全局,才能避免以後有可能受制於人。
「馮大人,與我到蜀都跑一趟?」曹干看向馮繚問道。
「馮某留在侯府便可,我這身子骨,可是不敢跟曹將軍相提並論。」馮繚告饒道,他不想去見景瓊文,一方面擔心會走漏行蹤,一方面也實在是身體扛不住。
他在扈隨護衛下翻越武陵山脈趕到渝州,差不多走了近一個月的險僻山路,當中還有一人失足摔下山崖——後幾天差不多都由人背著走進渝州城的。
……
……
辭別長鄉侯,曹干帶著其子曹哲以及其他一干扈隨乘快馬渡江,沿馳道一路北上,中途實在扛不住,多歇了一天,也是趕在第三天入夜前進入蜀都城。
曹干先派人通稟有司,正等候召見期間,私下先與景瓊文見了面。
聽聞諸多內情之後,景瓊文沉吟良久,說道:「朝中形勢略有變化,唯今之計,或許還是要與黔陽侯相謀……」
「怎麼了,朝中有什麼變化?」曹干微微一驚,說道,「我剛趕回渝州,可是完全沒有聽到有什麼風聲啊?」
「也是前日,國主召樞密副使議論蜀楚形勢,樞密副使說楚蜀約盟,東南事休,短時間內無虞其他,建議調侯爺去坐鎮梁州,」景瓊文說道,「我正準備派人去渝州說這事,你便趕到蜀都了。」
「……」曹干倒吸一口涼氣,覺得朝中事態,比他所預料的要嚴重許多,世子已經開始給他們下絆子了。
梁州也就是漢中,與梁國控制的關中地區,有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峪穀道等道穿越秦嶺相接。
梁國欲謀蜀地,必先伐梁州,然後才能經梁州攻入蜀地。
他們現在調去守梁州,必定要先承受梁軍第一波攻勢。
即便能勉強守住,必然也是將卒傷亡嚴重的慘勝,主將不會有什麼功勞,甚至還會被追責,就像荊襄一役、楚國負責守襄州的主將杜崇韜。
更不要說他們還要先放棄剛經營有些起色、根基卻還沒有穩固的渝州了——而世子那邊出這樣的主意,無非就是不想他們在渝州坐穩根基。
現在他們不能入套,也只能與敘州相謀,在巴南「製造」事端了。
「事不宜遲,怕是不能再拖延了?」曹干徵詢的看向景瓊文問道。
曹干要留在蜀都等候接見,沒有辦法立時動身趕回渝州,但即刻遣其子曹哲快馬趕去渝州見長鄉侯面稟此事,得到長鄉侯的授意後,他們再依計行事,最快也是四天之後的事情了。
而在這四天時間內,說不定國主不徵詢長鄉侯的意見,就直接對國界之事做出最終的決斷。
那樣的話,對他們就相當不利了。
「……」景瓊文點點頭,決定派曹哲趕去渝州見長鄉侯的同時,他們先通過暗線,向清江侯一系的大臣那裡遞假消息,先將他們驚動起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