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事要報知敘州,路途遙遠,行程遲緩,但從敘州往金陵,順辰水入沅江,再經洞庭湖入長江,一路順流而下,巨帆兜風鼓盪,晝夜不休,最快卻僅需要六七天的時間便成。
安吉祥沿沅江進入洞庭湖,便與宣慰使黃化辭別,一路緊趕慢趕,於十一月的最後一天,回到金陵。
金陵前兩天下過一場大雪,安吉祥從南浦橋碼頭登岸,正值雪過天晴的午時,雪粒散射陽光,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頗為晃眼。
此時,縉雲司右校署百餘身穿黑鴉服的帶刀侍衛,早早就等在碼頭前,也早將閑雜人等早早驅趕一空。
安吉祥心裡思量著面聖時,要怎麼回稟他此次敘州之行的所見所聞才有可能叫陛下滿意,並沒有注意到屬下擺出來的迎接排場是何等的威風。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西面猶露出猙獰缺口的城牆,便在部屬的攙扶下,登上馬車。
直到馬車穿過崇義門,進入內城區域,安吉祥聽到車廂外車輪以及左右駿馬的蹄子在爛泥地里踩踏的聲音傳入耳里,揭開帘子問右校署八校尉之一的陳德順:「我這次離京去敘州之前,不是說這條街要重新鋪上麻石,但怎麼到今天還泥濘不堪?」
陳德順乃是姜獲、袁國維主持縉雲樓期間提拔起來的人,但在安吉祥手下任差,卻甚是討好頂頭上司安吉祥,說道:「說是要對撤守巢州、壽州的安寧宮叛軍發動進攻,為保持北岸的軍需物資供應,大人前往敘州之後,政事堂諸公便上書陛下,全面將金陵城的修繕中止下來。」
金陵城內,特別是內城區域,早先有相當多的街巷都鋪上條石。
不過,金陵事變後,內城大多數鋪路條石都被挖出來,鑿成便於旋風炮拋射的圓石彈;現在想著將內城那麼多的街巷,都重新鋪上磚石,卻不是一年半載能成的。
折騰。
安吉祥詢問得知,除了左武衛軍、左龍雀軍、左五牙軍,舒、黃、蘄、鄂、池等地的州兵也已經往舒州集結,而駐守金陵城內外的兵馬,除了侍衛親軍繼續負責守御皇宮及內城、不予調動外,其他諸部禁軍,也都幾乎趕到長江南岸沿線駐防,做好隨時渡江增援的準備,看樣子隨時都有可能發動進攻。
這樣的消息叫安吉祥的心思安定了下來,他心裡暗想,金陵這邊既然都已經在積極籌備隨時對安寧宮叛軍發動攻勢,那陛下心裡多半還是極期待西南不要出什麼亂子的——思州民亂以這樣的形勢結束,應該能叫陛下及朝堂諸公滿意。
回到縉雲司後,安吉祥也沒有歇息,稍加洗漱,換了一身乾淨的官袍進宮,但陛下此時在政事堂里議事,他也只能先在崇文殿的廂殿里等候著。
一直到天色暗下,安吉祥餓得飢腸轆轆,正想著差使人找點吃食先填一下肚子,便遠遠看到陛下在張平、姜獲、陳如意等一行人的簇擁下,往崇文殿這邊走過來。
安吉祥連滾帶爬的迎上去問候:「吉祥給陛下您請安了。」
「起來吧。」楊元溥意興闌珊的看了安吉祥一眼,說了一聲便徑直往大殿里走去。
安吉祥微微一怔,轉念想到湖南宣慰使黃化的奏書也是隨船一起送抵金陵,雖說照著規矩黃化的奏摺要先送到政事堂及樞密院,但陛下午後在政事堂議事,應該已經看到黃化的摺子。
只是陛下這樣的神色,叫安吉祥的心緒又忐忑起來,難不成黃化的奏摺以及西南此時的形勢並不能叫陛下滿意?
安吉祥跟著眾人後走進崇文殿,也不清楚要不要主動上前稟報此行敘州的所見所聞,也不清楚措辭是不是要稍加些改變……
「說說吧,你這次去敘州,有什麼感受?」楊元溥坐到御案後,也沒有說給張平等人賜座,便著安吉祥站到御案前,稟報此行敘州的情況。
安吉祥雖然沒有資格看黃化的奏摺原件,但也能揣測奏摺的內容,說實話這些也都是他計劃要上稟給陛下知曉的事情。
眼下看來,有些措辭似乎需要稍加改變。
「怎麼了,你去敘州遇到什麼事情,讓你難以啟口?要不要你先回去好好想上一想,想好了再過來稟報於我?」楊元溥臉色略有些陰鬱的問道。
「……」安吉祥一驚,忙說道,「微臣到敘州,卻沒有遇到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看陛下神色有些鬱鬱寡歡,心裡剛才禁不住岔開想陛下或有什麼煩心事需要微臣分憂——而微臣這些天沒有在陛下跟前伺候,心裡也是一直都惦記著這個。」
「算你嘴巴會說話。」楊元溥神色稍稍緩解過來,示意安吉祥接著說下去。
見陛下沒有叫張平、姜獲、陳如意等人迴避,安吉祥也不敢冒著同時得罪黔陽侯韓謙與湖南宣慰使黃化的風險胡亂說什麼,當下硬著頭皮,將他計劃好的說辭,如倒豆子般訴說出來。
「卻是跟黃大人的奏摺沒有什麼兩樣呢。」陳如意這時候插了一句話。
安吉祥有些琢磨不透陳如意這話的意思,但看陛下的神色愈發陰鬱,他有些忐忑的朝張平、姜獲二人看過去,希望他們多少能給自己一些提示。
張平、姜獲二人卻是眼觀鼻、鼻觀心,都不看安吉祥一眼,叫安吉祥後背脊的汗毛都立起來,站在御案前,彷彿被無數麥芒刺入肌膚,渾身有著說不出的不舒坦。
「有人說蜀軍恰好那時進佔婺川,乃是黔陽侯與蜀國勾結,你覺得這事有幾分可能?」楊元溥盯著安吉祥問道。
安吉祥似感到有泰山壓到身上來,心想黃化應該不會在奏摺里節外生枝的去提這事,或者是陛下另有消息源,又或者是陛下從現有的情報里分析出這種可能,但這個問題,他實在不好回答。
大殿里暖爐還沒有燒透,夜裡還是有些冷嗖嗖的寒氣往袍子里鑽,但安吉祥感覺自己的額頭都快滲出汗來了。
正驚惶時,驀然想到韓謙訓斥楊護的那一幕,他硬著頭皮說道:「蜀軍進佔婺川消息傳來時,微臣當時恰好與黔陽侯在一起,也有考慮過這個可能。不過,一來黔陽侯並沒有坐看思州形勢徹底糜爛而後取之,二來微臣又想蜀主王建也是一代梟雄,輕易不會叫黔陽侯牽著鼻子,便沒有往這方面深想。當然,黔陽侯智謀過人,微臣卻是愚笨,說不定被黔陽侯蒙住眼睛。不過,湖南宣慰使將亂匪編為一都兵馬,接下來看其與蜀軍是否會真大打出手,或能驗證一二……」
「或許還是要等一段時間,再決定要不要攻打巢州?」楊元溥這時候臉色稍霽,看向張平問道。
見自己的這個回答過關,安吉祥暗暗虛抹了一把汗,這時候才真正清楚認識到陛下對黔陽侯韓謙的猜忌竟然深到何等程度了,沒想到就已經發生的事情,也還不足以叫陛下釋疑,甚至不惜繼續拖延對巢州的攻勢,也要先確認黔陽侯韓謙與蜀國有無勾結。
安吉祥想到周啟年所說的話,禁不住想,陛下真至於如此嗎?
倘若聽其言、觀其行還不夠,真要將心剖出來才成?但天下又有誰的心思是完全單純的?
安吉祥瞥了陳如意一眼,看他神色如素,似乎完全不受陛下多疑猜忌的心思干擾,心裡想,自己接下來怎麼都不能輕易離京了,倘若他再揣摩不透陛下的心思,得不到陛下的信任,遲早有一天會被陳如意踢出縉雲司去。
當然,安吉祥心裡想是這麼想,臉色卻不會露出絲毫的異常,卻要看張平如何回答陛下的問話。
「軍國之事,陛下與諸相公議決,張平不敢置喙。」張平則是一臉平靜的回答道。
張平的回答很顯然難叫陛下滿意,看到陛下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都退下去,安吉祥回了一禮,與張平、陳如意二人離開崇文殿;姜獲卻是要留在崇文殿值宿。
……
……
張平住在崇文殿西面的班院里,安吉祥、陳如意則住在宮外的皇城內。
安吉祥、陳如意兩人並行走出宮門,穿過狹窄的夾道。
兩人之前守在宮門口的部屬,這時候迎過來,但遠遠跟在後面,也不上前來打攪他們。
「安師兄真相信黔陽侯與蜀軍沒有勾結?」陳如意問道。
安吉祥困惑的看了看陳如意,沒想到他也會糾結於這個問題。
安吉祥知道他與陳如意的師兄弟情誼,從兩人分別出任縉雲司左右都指揮之後便應該徹底的拋棄掉,問道:「師兄或許真是愚鈍,不知陳師弟在金陵是不是有得到什麼額外的消息?」
「我也就是一問。」陳如意打了個哈哈,笑道。
見陳如意言辭閃爍,安吉祥也不想跟他糾纏這個話題,岔開問道:「長信宮那位主子,上個月應該生養了吧?」
「是的,給陛下生了一個皇子,只是現在這狀況,也沒有辦法派人去蜀國報喜。」陳如意說道。
「是啊,蜀國會突然撕毀盟約,派軍進佔婺川河谷,真是很多人都意料不到呢。」安吉祥感慨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