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鈞怎麼都沒有想到平日親熱無比的叔父,會因為憂懼他與太后的醜事敗露後會殃及於己,而竟然建議要廢掉他。
然而見父親竟然沒有斥責二叔此言荒謬,反倒沉默坐在那裡,韓鈞心思慌亂的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道:「父親,孩兒實不知這一切都是呂輕俠的陰謀,太后有所命,孩兒不敢不從啊——」
「太后有所命?太后還能命令你脫光衣甲爬她床上去?」韓道銘氣得渾身顫抖的喝斥道,恨不得將韓鈞一腳踹翻在地,親手操刀將他那惹事的禍根給割下來喂狗。
要不是今天這個蓋子被韓謙直接捅開來,他都不知道他韓家老小几百口人的脖子上面,一直都懸著一把隨時會斬落下來的利刃呢。
韓端看了陳致庸一眼,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覺得先坐在一旁不作聲為好。
他當然知道他父親建議還是有些漏洞的,最好的說辭則是暗中聲稱韓鈞從小習武或者做別的事情時傷了下身、留下不能行人事的隱疾,不動聲色的將這事傳到陛下耳朵里,這樣就不怕呂輕俠、李知誥日後還能拿這事相要挾。
這時候院子外傳來一陣動靜,聽著像似有成百上千的甲卒從附近的軍營開拔,往北面方向趕去。
韓道銘有些疑惑的站起來,他們不知道這時候棠邑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猝然調動大軍絕對不是什麼小事情。
他們所在的院子,作為縣衙的後宅一部分,有獨立的門庭通往外面的街道。
韓謙帶著人走掉,院子里就剩下隨同渡江過來的韓府家僕扈衛。
韓道銘等人推門走出院子,站在巷道上往北看去,能看到里許外的北城門城頭有無數支火把點燃起來,照亮城門內側的黑壓壓一片,皆是披堅執銳的兵卒。
有十數騎兵來回奔跑,似正清點人數,很快就看到北城門緩緩的打開來。
他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帶著十數扈隨往北城門趕過去,在接近北城門校場時被攔截住。
馮繚看到他們的身影,派人通知外圍的崗哨放他們過去。
韓道銘這才看到庶長子韓成蒙竟然就在棠邑,還跟馮繚站在一起,驚訝地問道:「成蒙,你怎麼在棠邑?」
「成蒙見過父親、二叔,」韓成蒙給父親韓道銘、叔伯韓道昌他們見禮,說道,「孩兒午後剛押運一批糧草趕到青浦口,聽說父親你們今天也渡江到棠邑來,好不容易等到青浦口的糧秣物資清點完才能脫身趕過來。孩兒也才進城沒有一會兒,韓謙剛才召孩兒過來詢問糧秣之事,孩兒還想著等韓謙領兵出城後再去見父親……」
說起來還是削藩戰事之後幾年治理所打下的良好基礎,目前江淮徵用糧秣、青壯民勇,湖南諸州大概是除京畿地區之外的配合程度最高的區域。
朝廷為了湊足給棠邑行營的開拔錢糧及其他物資,也是第一時間想著從先從湖南諸州徵調。
聽到韓成蒙的回答,韓道銘點點頭,心想黃化等人到湖南任宣慰使還是起到作用的,他看到韓謙身穿鎧甲在諸將的簇擁下,已經進入北城門洞之中,中間隔著成百上千正準備魚貫出城的將卒,不方便他們直接走過去,便問馮繚道:「發生什麼事情,需要韓謙這時候率兵出城?」
「入夜時斥候趕回來稟報有三千多敵騎越過鱉子頂南下,明天之前滁州外圍集結的敵騎將增到七千人以上。此外,此前抵達巢州城的壽州軍,午後也有八千多步卒沿浮槎山南麓東進——侯爺與周憚等將判斷,敵軍這部分兵馬極可能會插到亭子山與五尖山之間,阻止右神武軍、水師殘部及滁州守軍往南突圍。侯爺決定親率兵馬增援亭子山,將敵軍東進南下的兵鋒遏制住,以防滁州守軍不敢突圍、有可能直接降敵……」韓道銘作為參政大臣,又是奉旨來勞軍的,馮繚自然沒有什麼好相瞞的,將連夜調動兵馬的計劃悉數相告。
亭子山範圍不大,但位於大刺山的西北側,緊挨著滁河北岸,地理位置卻極為重要,其往北距離滁州城及五尖山脈東南邊緣僅三十到四十里不等,是滁州守軍及右神武軍及水師殘部南撤到長江北岸的跳板。
反過來說,亭子山除了是作控扼滁河北岸的要衝外,也是棠邑及大刺山防線往北延伸到滁州、挺進到五尖山脈之中的中轉地。
就目前的情況,要不要守滁州城,要不要將五尖山脈南段囊括到棠邑防線中來,韓謙還沒有辦法下最後的決心。
這跟韓謙敢不敢打硬仗沒有直接的關係,更主要還是看到兵馬整備的進展以及大楚朝廷形勢的變化。
要是朝堂意見能比較統一,韓謙此時手裡又有兩萬裝備精良的精銳戰卒可用,他就敢依賴長江,將防線的北翼放到滁州城,直接將包括滁州城、棠邑、大刺山在內,差不多約有百里縱深的三角區域,都打造成遏制敵軍南窺長江的防區。
不過現在還存在太多的變數不可預測。
韓謙前期可用的兵馬,除了敘州水營,也就三千多江州兵、赤山軍新編四千餘兵馬以及廣德府兵千餘人。
即便周憚、陳景舟二人都全力配合他,但指揮體系混亂、兵甲不完備以及對新編入的兵馬不熟悉等種種弊端,卻不是七八天時間就能完全克服的。
韓謙甚至更不清楚朝堂之上會不會有什麼出乎人意料的變化。
因此韓謙目前所擬定的方案相對要保守許多,爭取先在亭子山北麓站穩腳,確保敵軍短時間內無法封鎖住從五尖山脈及滁州城南下亭子山的通道。
即便是如此,韓道銘也是覺得此舉極為冒險,驚問道:
「敵軍明後天在滁州外圍便能聚集一萬五六千的兵馬,韓謙即便已經在亭子山有安排一小部分兵馬接應,最終能用的兵馬也就五六千人,怎麼能確保敵軍的兵鋒不會直接插到滁州城到亭子山之間的這一開闊地帶嗎?」
「梁軍主力沒有南下,壽州軍在得到充足的休整之前,都未必敢打硬仗,」馮繚說道,「而除了侯爺、周憚率領江州兵及左廣德軍舊部西進外,亭子山已經有五百前哨兵馬駐紮,此時水師及右神武軍殘部也有近三千殘卒撤入五尖山脈南段,隨時能出五尖山往南打,滁州城裡還有千餘守軍,未必不能一戰。再說了,狹路相逢勇者勝,我們要在棠邑站穩腳,需要能有一勝激勵士氣……」
「韓謙身為主將,似乎沒有必要親自統兵前往吧,」韓道昌遲疑的問道,「要是有個閃失,豈非壞了大事?」
「我們是勸過侯爺,侯爺說他要是惜身,如何叫將卒用命?」馮繚說道,「對了,你們什麼時候渡江回金陵去,侯爺剛才還特地吩咐我送你們一程……」
韓道銘看了韓鈞一眼,心裡猶有著不忍,示意馮繚到一旁說話,問道:「韓謙當真決定戰後要退回敘州去?」
馮繚在韓道銘、韓道昌等人臉掃過一眼,說道:「我剛才也勸過侯爺要以韓家為念,但侯爺說他以前沒有受到過韓家給他的半點好處跟恩惠。他即便要念血脈親情,頂多他日韓家有人投奔到敘州,他不會拒之門外就是,卻不會為韓家的興衰成敗承擔那麼大的干係——這理應是由享受到好處及恩澤的韓家子弟去承擔、去付出犧牲。」
聽馮繚這麼說,韓道昌、韓端、陳致庸都將目光投到韓鈞的身上;韓成蒙剛到棠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韓家全力助他在棠邑立足還不夠?」韓鈞急問道。
見韓鈞情急之下聲音有些大,馮繚示意左右扈衛封鎖住巷子口,莫要叫閑雜人等靠近過來聽到他們秘談的內容,說道:「與呂輕俠等人相謀,她們自始至終會想盡辦法加強李知誥一系的權勢,而限制侯爺掌握更多的兵權。昌國公李普這次要為兵敗承擔絕大部分的罪責,但可以預見的是,李普為保住性命,保住李氏子弟的榮華富貴,他會重新屈服於呂輕俠的裙下,從而徹底淪為呂輕俠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棋子,也意味著周元、周數、柴建、徐靖以及李秀、李磧等一大批信昌侯府的將吏會重歸晚紅樓一系。這也就不難預見撤到潛山東南麓的六萬多淮西禁軍,很快就將成為受呂輕俠完全控制、一言而決的嫡系戰力,此外,柴建在邵州五指嶺所率的左神武軍戰力也是不弱啊……」
聽馮繚如此說,韓道銘、韓道昌才省得晚紅樓即將控制的權柄也好,真正掌控在手裡的硬實力也好,是那樣的恐怖。
馮繚繼續說道:「……相比較而言,侯爺即便有韓家全力相助,在棠邑也不過僅能編兩萬兵馬,還要從正面擋住敵軍兵鋒,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侯爺倘若留在江淮,倘若不想受制於呂輕俠,除了重新獲得陛下的信任之外,可有其他蹊徑可辟?而有韓鈞之事在前,侯爺及韓家又怎麼可能重新獲得陛下的信任?另外,韓相爺你怎麼就沒有想過,呂輕俠這次為什麼敢邀敘州水營東進而不擔心敘州水營東進後尾大不掉?」
「倘若鈞兒幼年騎馬摔傷不能行人事,呂輕俠還能以此事相要挾嗎?」韓道銘咬著牙,狠下決心的問道。
「侯爺與呂輕俠虛與委蛇一陣子沒有問題,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還是要悄無聲息的叫陛下相信這事,才能消除掉未來的隱患。」馮翊也不看韓鈞一眼,淡淡地說道。
「這事自然要想辦法悄無聲息的傳到陛下耳中,並且事發之時也無懼驗證,才算是沒有隱患。」韓道銘咬牙說道。
……
……
韓謙留田城、高紹、馮繚等人坐鎮棠邑,他與陳景舟、周憚親率第一批武裝整編起來的五千精銳增援亭子山。
要是有可能,韓謙更希望將他的主將行營牙帳設於亭子山。
這樣更能兼顧到東西兩翼的戰事,防備敵軍控制巢州之後,將兵鋒繼續往前延伸,從巢州南部進抵長江北岸。
不管怎麼說,只要叫敵軍有機會緊貼著長江北岸獲得立足點,樓船軍的戰船便能在一定程度上威脅到長江水道的航運安全。
樓船軍的戰船,即便不足以跟敘州水營的大型戰船在長江之上正面爭鋒,但時不時從他們控制的北岸溪河水道殺入長江搞突襲、搞游擊,也會叫他們頭痛無比。
然而他們想要徹底封住樓船軍戰船進入長江水道的溪河口,也絕非易事。
想要達到那樣的效果,除了李知誥從舒州出兵配合外,韓謙他們自己也要以大刺山為根據地,確保大刺山以西,也就是巢州東南部近百里的長江岸線,都處於棠邑行營軍有效的軍事打擊範圍之內,令敵軍無法在這麼長的岸線邊緣建立防壘,也令後續有可能轉到巢湖之中的樓船軍殘部,無法通過中小規模的溪河轉入長江搞突襲作戰。
這其實是一個相當艱難的任務。
單純的依託長江,於沿江地區建立防線是遠遠不夠的;同時,城壘都緊貼著長江北岸分布,也會叫防線看上去太單薄了一些。
即便背靠長江,這些城壘不怕被敵軍切割開來,但後期想要在北岸組織大規模的屯種該如何安排?
防線沒有足夠縱深跟緩衝,敵軍一個突襲,便能殺過來,要如何確保人馬能安心出城寨耕種?
韓謙與周憚、陳景舟這次親自率部前往亭子山,更主要還是想看有沒有守住滁州城的可能。
要有可能,韓謙絕對不想放棄滁州城。
亭子山北面四十里外的滁州城,背依五尖山脈的南段峰嶺,在地形上要比巢州城更靠北一些——長江水道自江州往東,是西南往東北的斜角流向,這使得東面的滁州城距離長江岸線近許多,但在方位上,卻又要比巢州城更靠北一些。所以他們佔據滁州城後,獲得來自大刺山的支撐不會太遠,卻又能窺視巢州側後,威脅到敵軍於巢州、壽州之間的聯絡。
這時候,棠邑行營軍依託滁州城的庇護,沿長江北岸的防線就能大步邁出大刺山,往西面歷陽縣境內里的青蒼山延伸,實際上就能封住敵軍從巢湖以東區域南抵長江的通道。
但最大的問題在於,壽州軍此時在巢州城的主力,即便被西南方向的李知誥牽制住,其北線從鍾離或通過磨盤谷經永陽南下的兵馬,猶有四五萬之多,韓謙此時手裡又能有多少兵馬去守滁州城?
這還是梁軍主力不調整戰略部署的情況,他們所面臨的困境。
除了守滁州城之外,韓謙還有一個更有可行性的替代方案。
那就是放棄滁州城,將當初在茅山實施的以山為城的戰略,複製到五尖山脈。
那樣的話,棠邑行營軍只要有一支三千到五千人規模的精銳,在五尖山脈內部活動,不被敵軍圍殲,就能極大牽制住敵軍在巢州及滁州北部地區的活動,大幅削弱他們對這一地區的控制,也能同樣達到他們所設想的目的。
問題在於此時撤到五尖山脈南段峰嶺的殘卒之中,李秀、李磧所部很難想像會聽從他的調動,他們這些人馬以騎兵為主,只要找到空隙,隨時能最快的速度撤到長江北岸沿江,甚至橫穿巢州,前往舒州跟李知誥會合,也沒有特別大的難度。
騎兵依舊是當世最強的機動戰力。
其他殘卒則主要是左五牙軍水師殘部,將卒士氣極差,急於南撤,也不擅長山地打游擊戰,韓謙想將他們撤下來編入水軍,另外調派一部精銳進入五尖山,保持在五尖山的兵力不低於三千人。
另外,就是此時隨滁州刺史衛甄困守滁州城的守軍,是一個令韓謙頗為頭痛的問題。
收復滁州城後,當地的民戶早就逃亡一空,衛甄赴任後,也沒有直接招附流民恢復耕種,而是集結一大批京畿宗閥派子弟渡江圈佔田地,又大肆的將聚攏過來的流民變賣或直接掠奪為各家的奴婢。
由於滁州城要比巢州更靠北一些,除了李普、陳銘升率右神武軍主力駐紮於此,進窺巢州與壽州之間的空檔,庇護從棠邑往巢州大營的陸路補給線外,新組建來維繫地方治安的州兵,則主要是從渡江宗閥子弟或家兵里抽調徵用,宗閥子弟也願意參與其事,以掩護其圈佔土地、掠奪奴婢等事。
右神武軍被陳銘升他們帶到鍾離被殲滅了,此時困守滁州城的守軍,說白了就是京畿宗閥的嫡系,韓謙很難想像他們在衛甄的統領下,會對他唯命是從。
韓謙有心不管滁州守軍的死活,但滁州城內此時還有差不多兩萬人,主要都是衛甄及京畿宗閥子弟從流民里掠奪變賣而得的奴婢,韓謙卻也不甘心這些人丁都落入壽州軍的手裡或被屠殺掉。
從棠邑城北城門出來,往西數里,再繼續沿著滁河北岸西行,都有官道一直延伸到歷陽縣境內。
這時候星月滿天,利於步卒趁夜西行。
在明天天亮之前,都不可能有與敵軍前鋒接戰的可能,韓謙他們這時候還頗為從容,騎著馬討論進入亭子山前後可能會有的戰局變化。
討論到將水師殘部從五尖山置換出來的事情,韓謙忍不住嘆道:
「這世間哪裡有那麼多的神機妙算,就像我當初留著王琳,沒有揭穿他的身份,主要也是想著用反間計,想著能通過王琳假傳消息迷惑住楚州,但實際上金陵事變前後太多的事情都無法預料——不揭穿文瑞臨的身份也是如此,以為在將來跟梁軍對峙時,能用得上這步暗棋,卻不想還是弄巧成拙。高承源不肯入棠邑治傷,寧可死於江上,大概臨死時心裡也是極怨恨我吧。」
周憚、陳景舟也為高承源的死感到惋惜,但他們心裡清楚,整件事搞成這樣,主要還是延佑帝對韓謙不可理喻的猜忌跟防範。
韓謙好用險計、劍走偏鋒不假,但問題在於幾次都是在形勢最危急的時候,韓謙不得不用險計,不得不劍走偏鋒去扭轉危局。
這怎麼就能成為受猜忌的理由?
不僅周憚,陳景舟在接到周憚的秘信之後,也是第一時間選擇支持韓謙。
事實上他們作為山寨將領出身,也清楚知道世家宗閥對他們的態度,而延佑帝也不信任他們,不願用他們掌兵。
周憚正值壯年,但陳景舟年逾五旬,早年又在戰場受傷留下暗疾,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他擔心自己有朝一日病逝任上,而周憚孤木難支,廣德府的狀況就有可能會在均州重演,留在均州的山寨子弟會受到世家宗閥的血腥清洗。
陳景舟正待說幾句寬慰的話,有十數騎從側後方追過來,他們勒住疆繩,待來人靠近才發現是韓道銘、韓道昌等人出棠邑城騎馬追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