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道銘他們這一路直到八月底才趕到洛陽。
韓謙此時不在洛陽,人在虎牢關視察軍情及關防建設。
韓道銘到底也是到年紀了,他這些年來留守金陵與人勾心鬥角,精氣神的消耗也是極大,這時候初到洛陽,精神頭都未必比得上老爺子,便想著先歇一口氣,休養一段日子,與提前一個月抵達洛陽老爺子以及五月中旬就到洛陽的韓道昌以及韓端、韓建吉等子弟團聚;韓鈞帶著妻小,以及留在宣州的一部分韓氏族人,也在宣州地方解除監禁後,於八月中旬經過長途跋涉抵達洛陽。
馮翊、殷鵬以及盧澤等人則是接到韓謙的命令,要他們直接趕去虎牢關會合。
殷鵬也來不及安頓家小,便隨馮翊、盧澤馬不停蹄的趕往虎牢關。
在過白馬峽之後,還能看到五月下旬之前河洛激戰留下的痕迹,包括事先摧毀的溝渠都沒有恢復。
這時北地仲秋時節晨昏都起霜霧了,伊洛河東岸都還是一片泥濘、滿地的狼籍,不時能看到折斷的箭桿戈戟甚至鎧甲的鐵葉片,也沒有人拾撿,才短短四五個月時間,就長滿銹跡。
目前北岸的孟州、虎牢關以東的滎陽,猶駐有趙孟吉、梁師雄兩部總計逾六七萬規模的兵馬,除了敵軍斥候外,甚至還不時有小股的敵軍渡過禹河或穿過嵩山北部的山嶺密林,進入伊洛河東岸的平川地域進行擾襲。
伊洛河下游兩岸區域以及往兩翼延伸嵩山北麓及邙山沿線,目前皆屬於戰防及緩衝區域,平民都疏散到白馬峽以西、以南區域去了,這一地區的農耕即便要進行恢復,也是先從防塞周圍組織將卒進行小規模的軍屯,但目前很顯然還顧及不到這點。
除了出白馬峽往鞏縣治城,再從鞏縣治城貼著嵩山西北坡通往虎牢關的驛道,由於人馬來往,修繕得較好外,兩邊的田地長滿半人搞的蒿草,村寨殘破,到處都是燒毀或被洪水沖塌的殘牆斷壁,短短兩三年間,難以想像曾經大梁除汴京之外最為繁華之所,已成一片荒蕪。
而白馬峽兩側的鮮明對比,也叫人更深刻體會到伊洛河口之戰的重要意義。
近四個月來,除了伊洛河西岸、邙山腳下的希玄寺寨外,沿河防線重點修繕的關隘城池就是虎牢關。
除了舊關城修繕一新,東西兩側又夯土修造的一道外城垣,雖說地勢談不上絕險,但將關城往東西兩側各拓寬兩千餘步,形成更大的防禦空間。
嵩南棧道直到八月上旬最後一座鐵梁橋才架成供重載馬車通過,運力的優勢還沒有發揮出來,也就是說河洛之前實際一直處於物資糧食極緊缺的狀況,到目前還沒有徹底緩解過來。
有限的物資,自然都要用到刀刃上,殷鵬他們騎兵從西面的外城牆進來,看到虎牢關這邊,除了城牆以及內外駐軍的營房、指揮衙署得到修繕、擴建外,關城內外街巷兩側的民居——虎牢關盤踞在禹河南岸從汴京通往關中的陸路隘道之上,早年即便是關城外,臨近關城的驛道兩側都建滿街鋪、民院——目前還是一片殘破。
到處都是燒灼的痕迹,到處都是倒塌的屋舍,夯土殘牆還留有色澤暗沉的血跡,中間還散落旋風炮投擲的石彈或城牆崩落下來的磚石、土塊,也有好幾條進兵通道被清理出來。
這時候都還沒有來得及修繕,只是草草用外城垣包裹進來,反正此時虎牢關里也沒有幾家民戶。
唯有一座寺觀模樣、在戰火也變得殘破不堪的建築群里,殷鵬看到一座嶄新的浮屠石塔豎立起來,他們站在殘寺之外,隔著一道殘牆,看十數步外的塔身有三丈多高,整體用嵩山之中一種白色帶玉色光澤的岩石雕琢砌成。
殷鵬很是奇怪,韓謙以及他身邊也沒有誰崇佛禮道,虎牢關里都還一片殘破,怎麼會花費這麼大的心血,先修這座佛塔?
而事實上從前朝中晚期以來,逐鹿中原的各方勢力,出於自身利益的需要,對佛道都持打壓的態度。
看到殷鵬、馮翊、盧澤都抓著韁繩,遲疑的看向石塔,到西城關門外迎接他們進關城的霍肖介紹道:「河洛諸戰,虎牢關前後戰死及傷重不治之將卒有一萬零八十九人,而整個伊洛河口兩翼在兩次戰事期間,戰死及傷重不治之將卒總計有三萬一千零四十七人。重修虎牢關城之時,君上便下令在白林殘寺修英烈石塔,除了銘刻戰事之壯烈外,還要將這三萬一千零四十七名將卒姓名篆刻其上,為世人憑弔……」
前朝府兵制到中期就告崩潰,中後期募兵制當道,而到楚梁晉蜀開國前後,由於境內丁口大幅減少,這導致不僅可徵調的兵員減少,可徵收的稅賦規模也大幅減少,為保證足夠的兵員以及儘可能縮減養兵成本,禁軍及侍衛親軍體系都不約而同的採取府兵與部兵相結合的軍制。
這種軍制之下,對作戰英勇、屢獲戰功的將卒,以勛功賞賜以逞其鬥志,但對普通兵戶從經濟上的盤剝以及社會及政治地位的壓制,都可以說是達到一個極致。
然而在殘酷無情的戰場之上,戰死的兵卒,即便有戰功,卻由於傳統的軍制以首級記功制,註定會落入袍澤同僚的囊中,身家性命丟失卻不得撫恤,子弟卻又因為其戰死,不得不因為「兄終弟及、父死子繼」的規矩補入營伍——因此,在實際操作中,一旦某家兵戶有子弟戰死沙場,境遇則是最為凄慘的。
殷鵬看著殘寺之中新造的英烈石塔,暗暗思忖韓謙這些年所行軍制,與前朝中後期所行的募兵制以及晚期及梁楚開國這二十多年來所行的兵制迥然有別的諸多細節,暗感也難怪能承受那麼高比例的傷亡而猶有鬥志,真是沒有比較就感覺不到差距啊。
走進內城,也就是虎牢關的舊關城之內。
長街兩側的建築要比外面完整多了,但從關城進去還是能看到關門之內除了建築有被石彈轟砸倒塌、殘破,也有激烈巷戰過後留下的痕迹,可見之前兩場戰事馮宣、陳昆守虎牢關打得有多激烈——目前已有匠師隊進來,先著手整編內城的建築。
目前虎牢關主將乃是陳昆,同時白馬峽以北、伊洛河以東、嵩山北麓的防區,都歸陳昆指揮。
然而走進牙帳所在的衙署,看到除了陳昆、沈鵬等防守虎牢關等關寨的將領,除了韓元齊、郭卻、馮宣、韓東虎等從洛陽侍從韓謙視軍的將領外,負責邙山沿線守御的溫博、李磧、薛川等人也都齊聚衙廳之內。
眾人以韓謙為首,正圍著衙廳之內一座長桌型的沙盤正討論著什麼。
看到這一幕,再聯想到趙無忌、李秀率兩支步戰旅、三支騎兵旅正沿潁水西岸,往北面的許州推進,殷鵬禁不住震驚的想,莫非韓謙這個冬季要對位於虎牢關以東,許州、新鄭等城以北、此時為梁師雄率部盤踞的滎陽等城發動進攻吧?
這也未免太倉促了吧?
殷鵬隨同馮翊、盧澤與眾人行禮,看到韓東虎、霍厲兩人主動讓出一個空檔來,他們便走到長約丈余、寬五尺有餘的長桌沙盤前站定。
「你們這一路辛苦了,我等著你們能早些時間過來分擔繁重的軍事,也沒有叫你們留在洛陽多歇些兩天,」韓謙朝殷鵬頷首示意,問道,「不會太疲憊吧?」
「多謝君上關切,微臣與家小一路綿是乘坐馬車過來,甚是舒適,沒有疲憊。」殷鵬說道。
「我這邊沒那麼多的規矩,不要說謹小慎微,王珺這會兒跑去醫護營了,看到你過來,定是高興得很,」韓謙笑了笑,指著沙盤說道,「梁楚談成和議了,蒙兀人與東梁軍目前看不出有發動冬季攻勢的跡象,但我們不能閑著,我想著近期從邙山抽調一部精銳,直接插到北岸襄山之中紮根下來,你也幫著一起參謀參謀……」